集腋成裘, 本就难得, 红狐更是少见, 一件红狐裘不知要耗尽多少人的心血, 都可以抵得上一个小氏族的全部家当了。
许是太过紧张,掌囚吏竟然不合时宜地算起钱来,叨叨几声败家, 顺便抬头偷看一眼究竟哪个大人物这么奢侈,还能让眼高于顶的司刑官笑脸相迎。
红色的下裳、红色的腰带……腿真长啊……红色的稠衣、红色的衣襟……一身红衣如火,夹着墨黑的发丝。
然后是白色的半截脖颈, 白色的下颌, 白色的脸庞……掌囚吏呼吸一滞。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带路!”司刑官说了两次去废太子的囚室,哪知对方突然跟聋了似的, 他蓦地提高声音。
“噢——噢——噢噢——”好一会儿,掌囚吏才如梦初醒,一叠声地应着,忙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触手干燥,没有鼻血,他松一口气。
司刑官:“……”他看傻子似的看一眼对方,随后对身后人致歉,“楚殿下恕罪,米粒小官,上不得台面。”
“无妨。”楚太子摆了摆手,声音有若玉石相击的动听,拍了拍掌囚吏的肩膀,“带孤去齐公子的囚室便好。”
掌囚吏……掌囚吏看一眼自己的左肩,鬼使神差地想着,这件衣服穿了七天了,本来还能再穿三天,现在就……再穿十天罢。
然后脚下飞快,左拐右拐,好一会儿来到第三排囚室。掌囚吏道:“头那边再后面一间就是。”
“孤有几句话想对表弟私下说。”
楚太子才说完,掌囚吏就已经把钥匙递上去了,“这把就是。”
司刑官:“……”他一礼道:“楚殿下请。”
时值午后,姑布卿在打坐,党阙睡着子午觉,谢涵闭目养神。
脚步声传来时,姑布卿纹丝不动,党阙鼾声依旧,谢涵眼皮支起条缝,一愣。
这世上有这么一种容貌,不管你曾对着他多久,不管看多少遍,再次相会,一如初见。
谢涵注视着楚太子时,楚太子也在打量着谢涵。
于是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那一抹惊艳,他嘴角一翘,却还要装模作样的继续看一会儿,旋即,发现哪里不对——麻衣囚服,披头散发,但……脸色红润有光泽,脸颊圆润甚至有点婴儿肥。
于是,这场阔别已久的重逢,二人之间的第一句话是€€€€楚太子:“……你快有双下巴了,你知道吗?”
谢涵:“……”他凝视着眼前人,梦呓般开口,“楚子般?”忽又低头,低低的声音似乎怕惊醒一场梦,“你,不是我的幻觉?”
“你的幻觉里经常有我?”楚子般问道。
谢涵摇头,“不曾有过。”
楚子般:“……”
给对方片刻的无语时间后,谢涵闲庭看花般道:“正因为这么多年都从未有过,所以我才如此确定此时此刻并不是我的幻觉。”
楚子般抱臂,凤眼斜飞,睨他一眼,“这么点年头不见,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果然是不能没有孤在身边么?”
“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们两天被抓住一次逃课,三天被舅舅罚一次抄书,五天受点小伤,七天被狗、猫、蜜蜂这些东西追着跑一次,半个月被关一次禁闭,需要我提醒您这些丰功伟绩吗,楚太子殿下?”谢涵莞尔一笑。
楚子般声情并茂地吟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谢涵:“所以我现在坐在这里与您共话,砥砺自我、磨砺心志。”
楚子般:“你我关系,不必言谢。”
谢涵:“谢谢。”
“咔€€€€”楚子般将钥匙插进锁眼里,打开栅门,一进去发现其内别有洞天:柔软的棉被、小小的矮几,梳子、零嘴、书籍……应有尽有。他奇道:“是孤理解错什么了,你真的派人来对孤报死讯托孤,而不是想放个假休息?”
谢涵:“……他们怎么样?你如何能亲自前来?”
楚子般拍拍地上干草,怎么都觉得不干净,于是那么自然地拖过谢涵被褥垫在屁股下,盘腿在人对面坐下:“孤代表我国来齐,缔结盟约。”
“盟约?什么盟约?”谢涵奇道。
“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楚子般问道。
“发生了什么?”谢涵拧了拧眉,“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冬雷震震?”
楚子般:“……”他停顿片刻,恍然道:“看来你的确不是来这里放松休息的,确实是落狱了。”
谢涵:“……”他伸脚踹了对面人小腿一下,“有话快说。”
楚子般皱眉,掸了掸下裳尘埃,“涵儿,你不只胖了,还粗鲁了,你变了。”
谢涵:“……”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就那么看着、看着。
楚子般不以为杵,认真道:“你冷漠的样子,好美。”
谢涵:“哦,那我想我还能更美一点。”
“是这样的。”楚子般清清嗓音:“近来列国间,流转起一个传说:传说昊武王立昊之初,获得九天玄女赐下的宝藏,里面有绝世的剑法,最精良的冶炼方法,横扫千军的兵书,还有巨大的财宝。连武王都怕掌控不了这个宝藏,而将它封闭,把秘密传给后世子孙,希望有一天海燕清河,天子能拿出宝藏造福苍生。这宝藏需要五把钥匙共同开启,分别是……武王怕王权更迭间出现意外,将宝藏秘密又转述给另外四个同姓亲眷,分别是……梁公藏瑶罗€€,灭姬姓随侯,又命大将军卫瑶陈兵杞国……”
谢涵、谢涵这一刻竟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甚至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同样震惊的还有沉默已久的系统:【!】
谢涵用一种飘忽的语气问道:“这则流言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在派人查了。流言的发源地是齐都扶突。”
谢涵突然怀疑他今年是不是什么时候说过梦话了。所幸楚子般思考片刻,就续道:“传播这则流言的基本都是墨家子弟,梁公已经派人抓住几个了,他们承认是他们在散发这则消息,但坚持消息属实,梁公要杀要剐无妨,但不能逼他们改口。”
“如果这则消息属实的话,最有可能是从杞国或者前随太子姬击口中流传出来的。”
“姬击?”谢涵奇道:“他还能向外递消息?”不死也得被梁国圈禁起来罢。
“二十天前,随太子姬击逃出梁都会阳。”
谢涵一怔……如果姬击知道这个秘密的话,还真有可能说出来报复梁公。
他还在想着此间种种关系,忽然唇角一凉。
“粽子糖。”楚子般塞了一颗糖果在他嘴边,“莫要皱眉,要长皱纹的,老的快。”
谢涵:“……”他张嘴咽下糖果,€€了一下,“甜。”
楚子般称奇,“你竟这样乖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好罢,奖励你个消息——”他凑过来贴在谢涵耳边道:“孤见过姑母了,姑母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精神头也很好,就是担心你。小表弟也好,满心等你回去。娴表妹抱着表外甥,玖府里的人没有因为你怠慢她,只是她等着你教外甥念书骑马。”
忽然一阵热流往眼眶上涌,谢涵鼻子一酸。
就听到耳边那声音道:“靠过来快靠过来,允你沾湿孤的衣襟。”
谢涵:“……”种种情绪,突然噎住。
楚子般嘻地一笑,“呼——”地一下,在人耳边吹出一口热气。
谢涵怕痒地缩了缩,终于忍无可忍,抬眼瞪人,哪知人忽然变了脸色,那嬉笑的、戏谑的全然敛去,握着他的手,满是认真道:“现在形势对你说利不利,说不利也利,因为神算子那则预言一一应验,终于齐朝廷有许多人提出你是被冤枉的。但所有人证一口咬定,你是得了癔症,听到夜巡逻声,误以为有人逼宫,于是出宫领兵救驾。你可以洗清大逆不道、谋反篡位的冤屈,但却要背上鲁莽犯癔的污名,还有那些损失与死去的两军将士都要算在你头上。”
谢涵气笑了,“得了癔症?孤、我是得了什么癔症,这也能误以为,什么癔症还能让我误以为后清醒地悄无声息出宫筹备。”
“那么——”楚子般问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涵一怔。
楚子般:“告诉孤。”
迎着对方难得认真的目光,谢涵有太多的话想说,到嘴边却化为苦涩一笑,“我不能说。”
“你不信我?”
“表哥——”谢涵一叹,“这并非你以为的那样,是简单的夺嫡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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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发一章证明我还活着……明天见。
124、125章已换,注意查收。
第127章
“你焉知孤是怎么以为的?”楚子般长眉一挑, “子非鱼。”
“那你是怎么以为的?”
“不过一场夺嫡倾轧。”
谢涵:“……”
楚子般理直气壮,“孤只是劝你不要武断,又没说你说错了。”
谢涵笑了笑, “你开心就好。”
楚子般狭长的凤眸凝着他, “所以真的不能说?”
“不能说。”
“我也不能说?”
“不能说。”
楚子般突然站起身,来回疾走,“你不告诉孤, 让孤怎么帮你?你真想‘得癔症’不成?”忽又站定, “孤可以向皇天后土起誓, 绝不会向外透露一星半点。”
“也不能说。”谢涵叹了口气, “这事关我国氏族与公室的斗争,表哥你明白吗?”
“那又如何?”楚子般定定地看着对面人,“说到底, 你不信我。”
谢涵沉默片刻,“对。”
“你——”楚子般伸出食、中二指指着对面人, “你不识好歹。”
谢涵苦笑, “表哥, 不告诉你, 也是为你好。”
“你自己泥牛过江,还指望你驮着孤不成?”楚子般不屑,“谁要你好心。孤再问你一次, 说还是不说。”他目光灼灼望着谢涵。
谢涵也回望着他。
凤眼对星眸,四目相对,都是坚持。
两相对峙, 谢涵忽然想到什么, “豫侠呢?”
他让豫侠、王洋等都去楚国,当时他与玖少卿对话, 声音不重,王洋等又在远处,不知事情始末,可豫侠应该是清楚各种缘由的。
彼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只想洗冤,现在情况改变,他要考虑的因素就太多了。
见谢涵还有闲心担心别人,楚子般越加没好气,“他路上遇到候月阁杀手,拼死来到云门见孤,话没说几句就昏迷了,孤离楚时,他才刚脱离生命危险。”
谢涵捏紧五指——豫侠遇刺,只可能是玖少卿回去说了,氏族买凶灭口。他又问,“王洋、杨明他们呢?”
“都给你带回来了。怎么,齐公子以为孤会扣留你人马?”
“多谢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