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极其敏锐,即使姬曼柔整个脑袋遮住他的手,但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一笔一划,随着字迹渐渐成形,他身体也逐渐僵硬起来,直到对方用嘴写完,他表情甚至出现一瞬间的空洞。
“弟弟——”谢娴察觉到不对,轻唤道。
谢涵低头,才发现姬曼柔的脑袋一直搁在他的手掌上——字成的一瞬间,她已经咽气。
谢涵伸出另一只手托起她头颅,缩回那只手,只见掌上一个猩红的“婧”字。
谢娴没看见字,却发现了姬曼柔已死,她脸上露出悲伤之色,“我是无意中在一草房中见到她的,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样狠毒心肠,即使对玖夫人……也不必如此,一命抵一命,大不了要了她的性命就是。见她那样痛苦,我带她回来找了医工,希望给她一个安/乐死。医工却说:她这样,本不可能活着,现在还不死,只因有心愿未了。我问她有什么心愿,她也像今天这样,在我手上,写了你的名字。你不要伤心,她心愿已了,现在死去,才是解脱。”
谢涵望着掌中字,木然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
“她写了什么?”谢娴问道。
谢涵缓缓收拢了五指,直至攥紧拳头,淡淡道:“大概是害她如此的仇人罢。”
这一刻,他脑海中仿佛闪现过许多场景,那些迷惘的、奇怪的疑点似乎一瞬间清晰。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走马观花般。最后,重重叠叠、光影交织出一个人影——明媚善睐、巧笑倩兮。
此时的谢正婧翻箱倒柜,找出一把谢妤用过的琴,她把琴抱进怀里,来到谢涵府上。不成想,对方还没回来——竟这样感情深厚么?
她垂眸望着手中琴,依旧迈步入府——谢涵的府,对谢婧,是不需要通传、不需要主人在家,一应通行的。
谢婧抱琴入府。
府内侍婢下人还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毕竟新搬入府没几天就经历谢妤的事,哪里忙的过来?现在稍空闲下来,自是要打理整顿了。
寿春是不能说话了,很多事情做不得,但他拔拉了之前一直跟着文央的一个小姑娘文彬主事,这姑娘倒干的颇有章法,见谢婧过来,忙一福身,“三公主。”
谢婧点点头,望着面前东西出神,那里有各种手串,珠子串的、绳子编的,有荷包,有靴子,有鞋底,有挂坠,有玉佩,有手帕,有发带,有袍子、披风,甚至还有里衣……零零总总、琳琅满目,做工也从粗糙到精致不等,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出自一人之手。
文彬颇有些尴尬,她跟着文央日久,自是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面前这位公主送给自家公子的,更知道文央姐姐对这位公主千防万防,唯恐人对自家公子不利。这些东西一送来,就被文央仔细检查,即便没有异样,也立刻束之高阁,日久竟霉了不少,更莫提积灰变旧了。
日前叫谢涵见了,他心底颇不是滋味,忙差人去精心打理保养。
现如今,文彬正拿它们出来准备煮一煮去霉,哪成想被正主瞧见了,岂有不尴尬之理?
不想谢婧竟笑出了声,“真没想到这些东西竟还有见光的一天。”她喜滋滋一手拎起双靴子,一手拿里衣,“煮完晒干后,这些三哥会穿吗?”说完,又皱眉,“怕还是不干净,还是我再去缝一套罢。”
文文彬连连摇头,“哪要劳驾公主,不然岂不是白给府中绣娘月钱了。”
谢婧理所当然道:“她们缝制的,与我缝制的,岂会一样?”接着,兴致勃勃道:“倒是要问问你尺寸,我摸着三哥比春日高了五寸,肩也宽了三寸,只腰身竟还与之前一般,可见是清减了——”她面露愁容,“倒是要补一补,给三哥长点肉。只三哥不喜油腻,脾胃又弱……”
文彬:“……”她突然抱紧手中衣物,竟有一种失职之感。
但现实并不以她的慌张为转移,谢婧好一番何计后,就去后院厨房煲汤了。
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她厨艺却十分不错,谢涵回来时,正一盅老鸭笋干黄芪汤出锅,笋能吸油,黄芪补气,老鸭去药味,正是香而不腻,予人一股舒适感。
谢涵进门时,守门人便与他说了谢婧的到来,进门后,文彬又与他讲了对方在厨房。
这使谢婧出厨房后看到的第一个就是谢涵,她眼睛一亮,“三哥,你回来啦?”
那样纯然的喜悦,令谢涵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他停顿片刻,点点头,“回来了。”
谢婧一手拎汤,一手替他擦身上雪花,擦完又碰了碰他手,“呀”了一声,“怎么这样凉。”便握紧人手给人暖着,拉着人进小房间,笑眯眯道:“刚好是饭点啦,三哥你先喝点汤暖暖身子,我再去炒两个菜。”
“别去了。”谢涵拉住她,“让庖厨吵来就是,你陪我一起吃罢。”
谢婧本不同意,但听到后面一句话,就乖乖坐回来,给两人各打了一碗汤
谢涵低头端起碗喝起来。
一时无言,谢婧也不奇怪,刚送走谢妤,对方此刻自是不想说话的。她便也低头,汤有些烫,她朝碗里小口吹了几口气,小声道:“三哥,咱们之前不是说了要一起游山玩水、周游列国么?第一站就去宋国好啦。”
她边说,手上也不消停,伸箸把谢涵碗里的鸭肉全捞进自己碗里——煮汤的鸭子肉味同嚼蜡,谢涵一向是不爱吃的。
看着她动作,谢涵垂眸,放下手中碗,他想:比起姬曼柔,他终究是更信她的。
“我今日,见到玖二少夫人了。”
谢婧勺子里的汤一瞬间洒到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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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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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修)
谢涵心一沉。
谢婧“呀”了一声, 稳住手,将勺子放进汤碗里,“三哥没溅着你罢?”边拿帕子擦桌子, 边关切问道:“表姐怎么样了?七月就病了, 现在也不见好,倒是想去探望,玖家却说表姐的病不宜见人。现在乍一听到, 可算解了妹妹心头病。三哥怎见到表姐了?表姐可大好了?”
她一叠声地问, 抬头, 一双明媚的杏眼里全是担忧。
谢涵望着她仿佛一眼能看到底的双眸, 叹息道:“她不太好。”
“怎么不好了?可是、可是病得重了?”谢婧攥紧帕子,仿佛不胜担忧。
谢涵隐忍看她一眼,末了摇了摇头, “你莫要问了。如果可以,帮我带句话与阳溪君, 玖氏苛待玖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现在避居西山二郎真君庙, 请他来接。”
“好啊, 我就说这玖氏奇奇怪怪的,竟然敢真的对表姐不好。”谢婧柳眉半竖,“三哥, 表姐可与你说什么了,她现在究竟如何?”
谢涵又叹一口气,伸手摸摸谢婧头上发髻, “你别问了, 我与二少夫人不相熟,只因意外得她一次相助, 现在又实在看她可怜……本不想让你知道的……”只是他又怎么可能和阳溪君去说呢?“只能让你传达了,你要实在好奇,改日问他就是。”
谢婧奇怪地皱皱眉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就是不能说,但到底是不愿勉强谢涵的,只能点点头,“好。”
谢婧走后,王洋收到一个很奇怪的指令——在西山山神庙里放个大木桶,然后扎半身稻草人放进去,雇四个武士守在庙四周,倒不必好身手,只要听话就好。告诉他们庙里有人,但不许他们看,只让他们保护,再带几个好手躲在神像后。
入夜,山林里杳无人烟,雪停了,风却还呼呼地吹,像山魈的叫声,听了就叫人害怕。
荒野里,一座破落的庙立在那儿,灯火幽微。
王洋带着人躲在神像后,看着另一边隐在柱子后的谢涵,好奇自家公子想做什么,只对方低着头眼帘微垂,倒让人看不出情绪。
正这时,外面传来打斗声。
来了,他精神一振。
至于外面的人很快就被解决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他本就是找了几个三脚猫功夫的。
外面的人也不觉得奇怪——谢涵与姬曼柔非亲非故,雇人守着就不错了,哪会去挑百里挑一的武士;至于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卫士,自是因为与阳溪君的敌对了。
不过一会儿,就有哒哒脚步声响起,透过神像身上破了的窟窿,王洋看到一行六人进来,其中五个持剑武士护卫着为首的女子。
女子宛如闲庭看花般漫步进来,走近了,看清她容貌,王洋大吃一惊。
而女子也看到了帘上剪影——一个木桶和木桶里露出的一截脑袋。
“没想到你还没死。”女子伸手一拉帘子,下一瞬脸色一变。
后方武士看到木桶里半截稻草人顿觉€€人,只女子没言语,他们哪敢说什么,正面面相觑间,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便脖子一凉一热,没了知觉。
剑光如虹,斯人如玉。
木桶边柱子后缓缓走出来个人。
谢婧面白如雪,却又紧紧盯着那人,没分给身侧倒下的武士们半个眼神。
谢涵在她对面站定,与人隔了一个木桶对视,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他手里握着臾光剑——依昔记得对方跑遍扶山找到剑给他的场景,此时,剑尖滴着血——一滴、两滴、三滴。
嘀嗒。
嘀嗒。
嘀嗒。
像落在人心上。
这一瞬间,谢婧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说她只是想先带出姬曼柔再送到阳溪君府上,外面被她们杀了的武士,她误以为是坏人了,她不小心的。
她想说是阳溪君为讨好玖氏才让她这么做的,她不想的。
可当她触及对面人冷漠的眼神时,她就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等在这里,他白天把话讲给她听,就意味着他早已怀疑她。
“没想到三哥竟然早已不相信婧儿了。”谢婧笑了,笑容里说不出的悲苦,她朝前迈出一步,“这里没人,三哥就算杀了我为她报仇,也不会有人知道。”
谢涵收剑不及,只见对方胸口陡然一点鲜红晕出,他连忙后退一步,只觉得对方的话十分可笑,“我不信你?我如果不信你,我就早该怀疑你。既然阳溪君他们逼我去北境是为了方便在扶突内布局,怎么会扣押粮草军械?玖少卿带着昏迷的我入营,即便有人认出他是我姐夫,谋反大事,他也绝不会那么容易煽动众人,一定有内应。
我如果不信你,我就早该想明白——是你——那个人是你——让你送粮草,只是给你一个窃取我信任、窃取众军爱戴的机会,才好让他们的计划继续实施。”
谢涵说了这样多的话,谢婧却只是痴痴地望着对方笑,等对方说完后,她道:“那三哥要杀我了吗?”
没有反驳。
谢涵握剑的手指抽动了下,一瞬间的茫然,随后侧过身去,“你走罢。”
谢婧嘻嘻一笑,“三哥舍不得杀我?”
“手足相残,那我和你们又有什么不同?”谢涵一哂,“无论什么原因,你救过我一命,如今放你离开。从今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谢婧捂了捂心口,那里有点疼,“那三哥欠婧儿的那些担惊受怕、相思感情,又该怎么算?”
谢涵气笑了,“你莫不是脑子有病?”他伸剑,剑尖指着谢婧鼻尖,“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太疼了。捂着也没用。
谢婧放下手,“呵——”地一笑,“三哥总是知道怎样说出让婧儿最难受的话。”她边说,边抬脚一踢,从旁边倒下的武士手边踢起一柄长剑。
剑身一飞,落入她手中,她提剑朝谢涵刺来。
王洋等时刻准备着 见状连忙从神像后出来——只谢婧动作突然,等他们出来时,谢涵与她已扭打在一块儿,竟一时插手不得,唯恐伤了谢涵。
而谢涵、谢涵……爱憎恶恨,可他终究做不到杀了她。
谢婧剑术本是不如谢涵的,但她不要命不怕伤,谢涵却既要护着自己又怕杀了对方,难免被对方牵着走。
又是一剑,剑尖马上要吻上谢婧脖颈,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不躲不避,只冲谢涵奔来,谢涵收剑,被自己剑势冲得后退三步。
正是这一刻,一支冷箭倏忽射来,正中他肩头。
“三哥!”谢婧瞳孔一瞬间放大,忙朝人奔去。
“公子!”但比她更快的是王洋等人,他们连忙扶起谢涵。
谢涵肩头血液渗出,鲜红夹乌色,人渐失知觉,这是中毒之兆,他捂着肩头却无力开口,只死死盯着谢婧方向。
夜色黑暗,王洋等人只闻前方飞箭的破空风声,只当谢婧暗箭伤人。
“卑鄙。”众卫士皆对她怒目而视,王洋拔剑道:“三公主,得罪了。”
“三哥怎么样了?”谢婧被卫士团团包围,见谢涵不得,急切问道。
王洋不言不语,直冲谢婧刺来。他为百里挑一之好手,又不似谢涵恐伤人,不一会儿谢婧身上就见了伤。不过一刻钟,他将剑架在谢婧纤细的脖边,“请三公主交出解药。”
“解药?三哥中毒了?”谢婧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