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谢涵简直想扶额,他知道自家表哥看梁公不顺眼,但也不用这么……
虽然殿内人数众多,但楚子般的声音很特别,他的人也很特别,便如鹤立鸡群,啊呸,他们才不是鸡,反正就是让人一眼就锁定了对方,壮士。
经渠君往前站了站,挡住身后大侄子。
所谓主辱,臣死。沈澜之一面生气,想替自家君上教训人,一面又忍不住去看梁公,见人神色不变,仍专注地逼视着天子,又松一口气。
又气又怕,又惊又怒,偏偏心里还又酸又涨。
这就是恋爱的感觉罢,他怅然又苦恼地想着。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姬忽捏着掌中王玺,只见那玺印极其特别,非铜非金,而是玉石雕刻,玉同“御”,又统御天下之意,玉顶上一个蝉儿的形状,蝉同“禅”,意即受禅上苍。
他掂起一晃,众人的心也随着这象征天下权柄的玺印一样晃啊晃的,七上八下,颤巍巍的。
但还没颤多久,便见半空中剔透的玺印霎时变作一朵灿然的人间富贵花,他施巧劲,将花儿一掷,在半空中抛出一道靓丽的弧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下意识注视着这朵王玺变作的牡丹花。
牡丹落进梁公怀里。
红花金边,黄蕊绿萼。
落在黑色纱衣上。
被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花柄。
梁公没有低头看,他从不低头,而是捏起花枝举在眼前。
花儿开的正好,花瓣上犹有露珠。
第224章
“大昊七百年国祚啊€€€€陛下€€€€”老相国跪倒在地, 涕泗横流,“您怎么能,怎么能?”
随着他一声喊, 除了梁公外,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啊€€€€”绞侯竟然冲上去夺梁公手中的牡丹。被梁公反手一推,移出自己三尺外范围, 抬头, “陛下何意?”
姬忽眨巴眨巴眼睛, 手腕一翻, 掌中又出现一只王玺。
咦?
众人的或哭喊或恳求登时一滞。
然后他又一抛,抛出一朵白牡丹,扔了下来。
只见那花儿直冲谢涵面门, 他忙抬手一接,那花儿皇冠型, 花色白, 外瓣二轮质薄, 内瓣狭长而褶叠, 是有名的白牡丹€€€€金星雪浪。
众人:嗯……?
谢涵行礼谢恩,“谢陛下赐花。”
姬忽眯眼一笑,见牙不见眼的, “卿明日要簪着这朵花来赴宴哦。”
谢涵表情一滞,看看掌中比他巴掌大的花。
簪花?
姬忽手腕又一翻,掌中王玺又出现了, 他又一抛, 随后扔了一朵牡丹给楚子般,同梁公一样是红牡丹, 只是梁公的是火炼金丹,而他的则是霓虹幻彩,“卿之倾世姿容,便如天边霓虹。”
又一翻,给了经渠君另一种红牡丹。
又一翻,燕侯一朵垂头蓝。
又一翻,霍无恤一朵冠世墨玉。
又一翻,召太夫人一朵烟绒紫。
……
于是刚刚仿佛选美大会的诸侯朝贺,又变成了一场送花大会 ,好似是刚刚选美完的彩头,哦不,打住,大不敬大不敬啊。
众人神情早已麻木,内心也从一开始震惊,变为恍然,然后思考,然后惊慌,到如今的毫无波澜。
只有少数人,比如谢涵,盯着姬忽的衣袖在想,天子冕服,果然宽袍广袖,不然装不下这么多花啊。
等各国国君亦或是代君前来的人,及个别姬忽十分欣赏(美色)的人,人手一支牡丹的时候,他才停下手,慢条斯理将王玺装回锦带,系于腰上玉带,起身,抽剑高高扬起,铿锵有力道:“诸君先祖都是大昊的功臣,几百年来为朝廷立下数不尽的汗马功劳,当年武王约定与诸君共治天下,分封诸侯。如今予一人同样愿与诸君共治天下,惟愿日出东方、大昊永昌,惟愿万家灯火、盛世繁华。”
谢涵几乎想为这位年轻的天子喝彩。何等的急才,能兵不血刃应付刚刚那样咄咄逼人的梁公,何等急才,能把迫于无奈送下花中王者说成和天下诸侯共同维护国运。
周围许多昊臣已经痛哭流涕,连几个他国臣子也不禁心神巨震。
但也终究是几个,他面对的不是游侠匹夫,而是淫浸政治、宦海浮沉多年的国之重臣,而且各国臣子早就是心中只有国家,没有朝廷了。他们心内赞叹一息,很快便恢复平静,面上漾起恰到好处的感激,“陛下隆恩,必转呈寡君。”
今日朝会由是止。
当夜,是个不眠之夜,多少人辗转反侧,多少间房烛火燃到天明,议事到鸡啼。
绞侯来找滕子,目光忧虑而愤怒,“梁公必反。”
滕子年纪已经很大了,白发苍苍,双眼却温和而包容,但嘴里的话不如他的眼睛那样,“绞侯不应该来找我,寡人爵卑国小。”
“那寡人又能去找谁呢?这十国里,不是梁国走狗,就是齐楚之流,他们每日想的可不是梁公是否大不敬,而是如何取梁国而代之。”绞侯嗤笑一声,“如此忘恩负义,也不想想当年没有大昊,没有武王陛下,他们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土。”
滕子显然不这么认为,“是金子总会发光,是人才总会出人头地。没有武王,也许跟随西伯侯也一样。”
“你……”绞侯伸着食中二指不敢置信,“是寡人看错滕子了?你年初派遣姬重去齐国燕国,难道不是为了救杞国,不是为了遏制梁君恶行。”
滕子叹一口气,“战事一举,生灵涂炭,百姓何辜?杞与滕比邻而居,许多边境百姓多有通婚,寡人怎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妻离子散呢?”
姬重坐在一边,闻言亦苦笑道:“绞侯在上,如我等小国,自保已是险中求,君上所愿,唯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其它实在是力不能逮。”
绞侯一时茫然,他原以为至少滕国同他是一样的,结果,“你们、你们心里已经只剩下自己了,有负陛下恩德。”
“你连他国百姓都怜惜,为何对陛下如此狠心?”
另一头,宋期来求见谢涵。他本不想来的,他无颜见人,只是事态变化如此,宋国身为齐国属国,不来见谢涵,他能找谁商量对策呢?
谢涵一听,笑了,“他还有脸来见我?撵出去€€€€”说完又一顿,“罢了,叫进来,去耳房。”
宋期忐忑不安地在一边喝着茶等着人,待身后脚步声响起后,起身道:“温留君。”
谢涵迈步进来,笑道:“本君竟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宋殿下了,是姐夫还是外甥呢?”
宋期脸上划过一抹难堪与羞愧,低下头去,“孤所来,另有事,不知我国该以何态度对待梁君为好?”
谢涵走近,在他对面坐定,忽然叹一口气,“阿姊还好吗?”
“国夫人身体安康,统御后宫,如今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宋期手指蜷了蜷,声音很低。
谢涵一愣,这一刻竟不知是喜是忧,好一会儿喃喃道:“阿姊这样喜欢你,我现在竟不知道是要替她高兴还是替她难过好。”
宋期眼底划过一抹痛色,“是我对不起小……”他昵称没说完,忽然反应回来,肃容道:“孤与国夫人往日之谊已是过眼烟云,温留君莫要开玩笑的好。”
谢涵似乎没有想到他这样绝情,“你可知对阿姊来说,伤她最深的不是紫金赤兔的亵渎,不是宋侯的羞辱,而是你宋期的不作为。你可知,阿姊当日回来,连做梦都在喊你宋期的名字。你可知,当初你在宋国受伤的消息传来,阿姊曾躲在被子里哭泣?阿姊从来不哭的。”
他站起身,“如果当初你在齐国不对阿姊百般讨好,如果你不送阿姊那一支桃花,如果你不为阿姊做那一首《妆台诗》,阿姊如今也不过是换个年纪大的人嫁了,何至心如死灰?我看你从来没喜欢过阿姊,不过是为了当年在齐国的日子好过些,才对阿姊献殷勤罢了。”
“我没有。”宋期猛然抬头,“我是真心爱小妤的。”说完,他竟像把自己吓到似的,连忙低头,有什么争先恐后想溢出眼眶,他声音低回,“求你别说了。君父、君父是不允许有任何人染指紫金赤兔的东西的,小妤、小妤深得紫金赤兔的宠爱,若被君父发现,她就完了。”
谢涵原本是演戏€€€€宋期在宋国多年,又屡担重任,能让他为阿姊所用,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位宋太子优柔寡断而重感情易愧疚,简直是现成的棋子,他怕就怕他阿姊不忍亦或是根本不愿同这个男人说话€€€€那便由他把这枚棋子递到他阿姊手里罢。
可现在听到这一番话,他仍经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跪倒在地,什么叫“紫金赤兔的东西”,呸€€€€他谢涵发誓,他日不将这贼马大卸八块,必无克遗育。
好一会儿,他方理了情绪,呜咽道:“我知,我知。命里无时皆成空,从来半点不由人。倘我与宋殿下易地而处,也没法比宋殿下做的更好了。可我就是难受、难受啊……”
他说的哀哀戚戚,愁深似海,宋期几要为这难得的理解与同样的悲伤落泪。
谢涵这才抬头,眼角微红,“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阿姊当初送宋国回来,说过从来没有怪过你。”
宋期浑身一震,不禁上前握着人手腕,“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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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哦,后天见。
第225章
谢涵打开矮桌, 拿出一双鞋履,“使妇有夫,使君有妇, 今生缘浅, 来世在聚。”他百转低回地念完,幽幽道:“阿姊那时是想自尽的。于是我劝她想想我与母亲,阿姊说我与母亲一时悲痛, 总能走出来的。我又劝他想想你, 她方道, 她若一死, 殿下这辈子必不得安宁,才放下手中金钗。她又说,宋侯待您, 如君父待我,她想帮你。
这鞋履本是阿姊出嫁前想绣给你的, 只是你也知道阿姊素来不爱针线活计, 后来便由绣娘代劳绣了一双, 上次回来不知怎的, 又拿出这双半成的鞋履绣完,却没带走。我想着,总是该交给你的, 阿姊定是想交给你的。”谢涵抬头,“阿姊她,她素来要强, 总爱口是心非, 若对你说了什么,你、你莫要真伤了她心。当我, 请求宋殿下了。”
他深深一揖,宋期连忙扶着他,已是泪流满面,捏着那双鞋履。那鞋履绣的并不很好,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朦朦胧胧中瞧着那露出的线脚,他却觉得如此可爱€€€€谢妤绣工不好,缝东西线头总要留几缕在外面,当初送给楚楚的荷包,还是他捉的刀。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宋殿下也要保重,阿姊说过,希望你能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不要像她一般任性娇蛮,不要像她一般命途多舛;阿姊还说,希望你能儿孙满堂,绕膝弄欢。”
临别时,谢涵温柔地说着诛心的话语,宋期几乎是被人扶回自己那层楼的。
同样的时间,同一幢驿使馆,杞公正弹着小琴,忽闻丞相来了的通报。连忙闷头闷闹蜷缩进被窝里,生生把脸憋红了,听到脚步声,探出一个头,“景卿?”
他年不过二十二,容色秀丽,如今脸上蒸着红晕,额头薄汗,眼角仿佛还挂着水珠,看起来可怜极了。
景越吓了一跳,“君上,您怎么了?”
杞公咳了两声,虚弱道:“不知怎的,回来就一阵冷似一阵的。”
景越连忙叫随行太医过来,老太医抚了抚须,自然不会说“君上装病”这种话,给了气血不足、受惊受凉的诊断,还开了放满了大枣、竹米、蜂蜜、杏仁、桔梗、酸枣仁的甜汤。
景丞相学富五车,政事战事一把抓,奈何就是不懂医,于是被蒙混过关,望着病怏怏的杞公,怎么也不能说出“君上今天大错特错”的话来,只得叹一口气道:“明日若梁公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僭越之行,君上无论如何也要出言声讨,您若害怕,可以在几个大国开口后再说,可万万不能作壁上观。”
杞公耷眉耷脑的,“寡人也是怕梁君迁怒,战火波及我国啊。”
糟了€€€€他话一说完就后悔了,果然景越脸色登时就变了,“君上糊涂啊€€€€梁君生杀予夺,只要我国有哪里碍着他或者有什么为他所要,绝逃不过灭国之危,届时能救我们的只有诸国,现在我们对梁公逼问天子不闻不问,便是自请为梁国马前卒,他日诸国如何会救我国?”
其实做梁国马前卒也没什么不好的,梁君要什么就给他好了,他如果要攻打杞国,他马上举白旗降也无碍的。
杞公到底把心底这句话憋住,知道自己这丞相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脾气却比他这君上还大得多。他仿佛仔细思考一番,严肃地点点头,“寡人省得了,景卿辛苦,今夜要早点睡,不要批公文到深夜了。”
自家君上纵有千般不好,可单信任体恤臣子这一点,却是其他君主万万比不上的。景越冷硬的面色柔和下来,“只愿明天是个太平天啊。”
杞公只想丞相快点走,扶了扶额头,“寡人有些头晕。”
这时,景越才发现榻上杞公一脸倦容,面色也已经微微发白,不由自责,上前替人掖了掖被角,“臣言重了,君上好好休息,莫要忧思,万事有臣。”
等景越走后,杞公吹起杞地小调钻出被窝,捏着今天昊天子给的黄牡丹,开始寻思着花簪哪里才好€€€€早上昊天子可说了,都要簪花过来,可这么大朵花簪头上,也太傻啦吧唧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