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国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何为大,何为小,天地君亲师,太傅不如仔细说说什么是大,什么是小。”
这时,谢涵的脸色却忽然变了,楚子般凑过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谢涵抿了抿唇,低头低声道:“刚刚又是梁君和天子的一场交锋,可同样也是梁国和我们的一场交锋,被新种植方法所吸引,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发觉,被牵着鼻子走,在梁国威逼天子时,全都站在梁君这一边了。”
楚子般猛然反应回来,蹙着眉,“梁国对这百花齐放的场景习以为常,说不得早就知道,刚刚那样问,根本不是为了知道花卉种植方法,而是为了拖我们下水。”
谢涵已起身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陛下面前,我等皆不过臣子之身罢了。”
姬忽凝着他,粲然的桃花眸熠熠生辉,动情道:“不,在予一人面前,谢卿除却臣子还是个俊才美人,鲜花美人,兰芷德芳€€€€”他边说边起身,亲自下来,在兰花集边,取出一盆白兰。
谢涵眼睛一亮。
只见那兰花枝条如碧玉低垂,花托纤细,如绝代佳人的纤腰,不盈一握,花瓣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狭长舒展,花蕊金黄,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幽香潜入风,细细嗅去,方能觉出其中滋味,不浓墨重彩但沁人心脾。
“卿这般品貌,唯花中君子可堪配矣,牡丹过于艳俗也。”说着,伸手替谢涵取下发间花簪,将花盆放进他手里,“予一人料想,卿必是喜爱这充满生命力的兰花,而非一朵离了土壤的无根之花,是也不是?”
“是。谢陛下€€€€”谢涵这回笑得真心实意,他甚少见到这样花瓣纯白没有金边绿边的兰花,好奇道:“此花名唤?”
“予一人新近培育出来,还没想好。”说完,姬忽上下打量谢涵一会儿,道:“便叫涵容罢。”
谢涵:“……”
“哈哈哈€€€€”姬忽朗笑出声,“素心,它名唤素心。”
得亏这天子在上明一隅,几不外出,否则得多少女儿家少男心要落入这位手中啊。众臣心中嘀咕,瞧瞧这手段,温留君都脸红了。
“好了€€€€既是赏花,众卿都坐在这儿怎么看的清,咱们起身,予一人来一一向你们介绍介绍。”姬忽带着所有人穿廊过亭,走在花阴下,走在小河边,走在柳树下,走在牡丹园。
待来到一片梅林时,只见大片嫣红开枝头,周围都是寒冰,像寒芒裹着鲜血,强烈的对比下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极致的艳丽,姬忽剪下一截枝条,放在冰水里,扬声道:“王淮呢?”
楚子般早为这花容惊艳,闻声过去,姬忽将花瓶递到他手上,“此梅当栽于高处,寒冬开放,你每日换水,带回楚国,还能栽种。此梅名唤€€€€”
他话没说完,楚子般便已出声,“就叫骨里红罢。”
姬忽一愣,俄而抚掌,“骨里红,好个骨里红。”
随后给召太夫人的曼陀罗,宋太子的粉蔷薇,霍无恤的彼岸花……这仿佛又是一场大型选美送花大会。
看着人人收到花时的喜悦神情,众人心头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位天子知人识人能力甚深,否则何以在百花中独独挑出那一朵心头好送人?
比昨日的各种赠牡丹更甚,及至游览结束时,不止各国主使,几乎人人人手一朵,只除了……梁公。
众人不禁塞好自己的小花花,倒不是怕这位雄震天下的君主做出抢花这种无格的事情来,只是别人没有你有,这个别人还相当厉害,你就下意识要藏紧那东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好罢€€€€那其实就是朵花罢辽。
在一下午的眼花缭乱,乱花迷眼中,夜初降临,众人回到之前两旁河岸边的位置,没了日中的酷暑难耐,此时晚风习习,凭河而立,叫人好不畅快。
“陛下赠众卿花卉,缘何独独少了臣这一朵,厚此薄彼乎?”众人正要落座,梁公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得他们不敢坐下去。
等等,梁公在说什么?
他们顿时面色古怪:果然是有点什么的罢。
抬头看去,月华如水,陛下的面庞在皎洁的月光下竟有种飘渺的美感。几个好男风的臣子如是想到,难怪梁君……
姬忽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俊美的脸,“梁卿瞧予一人,可称得上如花的面庞?不如€€€€”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
梁公:“……”他上前几步,来到木质小桥,小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老相国陡然惊慌,“梁君要做什么?安敢与陛下比肩?”
姬忽侧身,潋滟的桃花眼含着笑意。
四目相对。
“锃€€€€”
梁公抽出姬忽腰间长剑,众臣皆尽惶恐,御花园四周的大梁武卒倾巢而出,顿时风声鹤唳,死一般的寂静。
梁公,要弑王?
他们一个个咬紧牙关,睁大眼睛,心思电转。
此时此刻,他们该做什么好?
不不,是他们能做什么?
最大的保全自己,无论是性命还是名声。
梁公竖起长剑,“此剑名为昊均,天子之剑,乃大昊立国之初,欧冶子为武王所铸。昊者天下,均者平衡。陛下称量天下,上决浮云,下斩地纪,不可有一丝一厘的谬误,不可掺杂一点一滴私人感情,否则便如当年烽火戏诸侯,遗祸苍生。”他一句一顿,饱含极大的压迫性。
“天子之剑?”姬忽一哂,便如春风吹皱一碧湖水,暖日融化凿凿坚冰,吹散梁公的威压,用他惯有的缠绵目光望着这把长剑,伸指抹过剑脊,“梁君你看,这里有刻字。”
这里当然有刻字。
史书记载,昊厉王作为当年最有可能中兴王朝的君王,年少时便怀大志,尝于佩剑剑脊刻字。
“先王未达之业,由吾达之。”姬忽一个字一个字抹过,声音飘忽,“但大业未成,高祖父便疯了。梁卿你说,这天子之剑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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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选了上面一种写法,感觉涵妹和絮儿的性格应该这样更有对冲性一点才对。谢谢大家哦,么么哒,上章留言均已送出红包,如有遗漏,可在此留言,么么哒。
第227章
园内顿时落针可闻, 风都屏息。
天子在说这把剑没有用处吗,在说昊厉王骤然疯癫的历史吗?
€€€€不。
当然不。
连老相国等昊臣都不敢出声,这一百年来, 都没有一个天子敢对诸侯霸主说这样的话。大国中, 也没有任何一个诸侯国希望见到这样一个有自己心思的天子。
好一会儿,老相国走出一步,“陛下醉了。”
众臣看看案上根本不存在的酒壶酒杯, 不置可否, 心里盘算着回去该如何向朝廷禀报€€€€这不是一个乖顺的天子, 那总得教他乖顺。
天子是天下共主, 诸侯之王,他如果想搞什么幺蛾子,哪怕没有势力, 也是很大的麻烦,打不得逼不得, 处理起来比任何一个超级大国都棘手。
在这个时候不想再俯首称臣的诸侯国们倒是志同道合、心有灵犀了,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
不过, 天塌了, 也有高个子顶着,估计等不到他们回去,梁公就腾出手处理好了。
果不其然, 梁公将昊均剑塞回姬忽腰间悬着的玄色剑鞘,“陛下醉了?”他低头看了看其案上,“没有半点酒味, 那想来是之前就醉了。把今天伺候陛下的宫人都带出来。”
不一会儿, 梁国武卒拖出九个颤巍巍的内侍宫婢和两个貌美舞姬。
“梁君你要干什么?”老相国浑身发抖。
“陛下宴前饮酒,大有不妥。陛下年幼, 尚未及冠,自是他人怂恿之错。”梁公凉凉地看着老相国,“相国说,是他人的错,还是陛下的错?”
不解决这些人,他就要动手对付天子了。
老相国读懂了梁公话中含义,身上一阵冷似一阵,可他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如此受辱。
“梁君越俎代庖。”绞侯站了出来,“敢问楚太子、燕太子、温留君犯错,梁公可会出手教训?”
真是坐着也中木仓,谢涵起身,对绞侯一礼,“那要看什么过错了。如是私人小错,姑父缘何不可指出涵的错误教导呢?”
说完,他便察觉到姬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凉而讥诮。
他坦然回视,姬忽也许会是个好帝王,可惜大昊气数已尽。
梁公一只手按在姬忽肩膀上,另一只手挥下,“服侍不周,怂恿君王,全拖出去,乱棍打死。”
“砰€€€€”一声巨响,众人不觉一惊,原来是绞侯举起面前桌案朝梁公砸去。
木桥之上,四周避无可避,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梁公带着姬忽往河里跳去,桌案没有砸中目标物,也随之滚落河流,发出一声钝响,水花四溅。
绞侯早有所料,在众人反应回来前,冲到河岸边,袖中射/出连/弩,全都瞄准水里扑腾的一道黑色纱衣人影。
“君上€€€€”沈澜之紧接着冲上去,他没有武器,但抬脚一踢,便把绞侯踢翻在地,脱下衣袍,甩进河内,“君上,拉着臣衣服€€€€”
谢涵随之反应过来,“快去拿网和绳索。”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跑到河岸边,至于绞侯,除了绞相,连其余绞臣都退避三舍€€€€这位君主,活不长了。
这河道不深,不知怎的,梁公和姬忽却迟迟没有上岸。沈澜之心乱如麻,还是谢涵指挥,“哪个卫士善水性,下去若能救得陛下和梁君,重重有赏。”
河中传来一阵血腥味,逐渐有血色弥漫。
沈澜之脸色一变。
其余人等也脸色一变,随即心头一喜,莫不是刚刚绞侯得手了,那袖箭好不容易带进来,总该涂了点毒/药罢。堂堂一国之君,那几种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至于买不起罢。
好一会儿,一个灵活的武卒抱着两个紧紧相拥的人上来。
这姿势€€€€
嗯€€€€
众人面上表情又古怪了。
紧接着定睛看去,天子袍服上好几个黑脚印,咽喉也有被狠掐的痕迹 ,梁君身上长衫更是被各种抓揉,手腕还有明显红痕。
好么,原来是两个人互相拖后腿,至少天子是不想梁君上来的,难怪在水底下耗了这么久。
以至于被拖上来时,姬忽张嘴“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水,梁公也脸色惨白,但他一双凤眼仍如鹰隼一般锐利,“绞侯胆大包天,竟敢行刺陛下。”
难怪梁公跳下水时还要带上天子,众臣心道。
姬忽却大笑起来,“彖彖你胆子忒也小,这是西边有名的甩桌舞……”
他话未竟,便如被掐住了咽喉一般。
——“绞侯、绞侯服/毒自尽了。”
后方有人惊慌道,以声源为圆点,周围迅速空出一块地,绞侯在那空地中间,五官都有黑血流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根手指颤抖着指着梁公,“我在、地下等你。”
“大胆!”沈澜之气急,只是还没有下一句话,绞侯头一歪,便气绝身亡了。
姬忽一只手掌撑着地,嘴里才刚刚吐出“太医”两个字,便再也没有然后了,他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茫然。水珠滴答滴答自他发梢、眉间、鼻尖落下。
“君上€€€€”烛丰临失声痛哭,又拼命用手捂住嘴巴,捂了一会儿止住,这个老人才颤巍巍转过身,佝偻着身子,“陛下、梁君恕罪,君上犯了臆病,冲撞了圣驾,如今君上驾鹤,国内、国内、”他用左手摁住发抖的右手,结果右手抖的比左手还厉害,他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像被人打碎了骨头,“国内尚未册立太子,君上一去,群雄无首,恐有变乱,陛下为天下共主,梁君为诸侯之长,臣€€颜,求诸位同僚做个见证,求陛下与梁君为绞国择下一任君主,求梁君照拂绞国。”
话到此处,众人心生不祥之感,果不其然,烛丰临从四周密布的甲士手中抢了一把长剑。
别看他如今年纪大,白发飘飘,至少十年前还上过战场呢,称得上一句老当益壮。
“臣伺候了君上一辈子,总不能叫君上地下无人侍奉。”说完,鲜血从他喉脉汩汩而出,他身形一晃,便倒在了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