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身仇人,如何不能来刻意嘲笑?”梁公凉凉道。
“梁君贪心不足蛇吞象,莫非大禹九鼎是予一人逼你搬起来的?予一人已经阻止过梁君了,是你执迷不悟。”
姬忽抬头看房梁,梁上雕着精致的盘龙,“予一人还记得登基那年,先王走的仓促,又没有嫡子。那天雪下的很大,梁君召集诸侯,把予一人从长乐殿的一角拎起来,裹进你的大氅里,来到奉天殿,把予一人扔在那九重阶梯最上首。
阶梯那么高,下面有那么多人,予一人心中很害怕,从龙垫上滑了下来,地砖冰凉冰凉的,像要透进骨头里。是梁君你将予一人重新抱上去,你说:从今往后,您就是大昊天子,肩上担的是大昊七百年国祚,不能倒,不能退,不能哭,不能说害怕。”
他蓦地低下头来,“梁君,予一人为先王第九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要荣登大宝,那时予一人心中想的不过是冬天蟋蟀都躲起来了该怎么办,挑哪只锦毛鸡才能斗赢所有人,学哪门剑法能做第一高手好潇洒地仗剑江湖来个侠客行。是你亲手将予一人扶上这至尊之位,又在四周遍布眼线,令予一人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种何因得何果,今日种种,皆你当年给自己埋下的伏笔。予一人待你,已经仁至义尽。”
“一斟一饮,还须前缘。”梁君仿佛在努力回想十二年前的往事,可惜他如今头昏眼花,记忆就像被覆上了一层雪花,白茫茫一片,只依稀能看到个六岁稚童一双要哭不哭怕的不得了的眼睛,唯那眼睛还熟悉,打小就明亮的桃花眼,“陛下似乎与当年很不一样,是您那么小就会伪装,还是您变了?”
“要做游侠的姬忽,与要做天子的姬忽,又怎么可能一样?”姬忽像在自嘲又像在怅惘。
“臣只一事不明。”梁公道。
姬忽看着他,“为你解答,予一人又能有什么好处?”
“……”梁公笑了,“陛下十八年来从未出过上明城一步,臣知道陛下想出去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想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太久了,可群臣诸侯都不会同意。臣如今还是侯伯,五年一次的会盟还在继续,臣现在留下拜帖,请陛下五年以后,亲临会盟。”
“成交。”
梁公终于将心中的疑问诉出了口,“赧王去的仓促,陛下又是第九子,按理不该知道大昊宝藏的秘密才是,随太子也是不知道的才对。”
“或许予一人生来就是要做天子的罢。五岁那年,予一人躲在衣柜里胡乱练书上的龟息大法时,先王正对兄长说了这个秘密。”
梁公:“……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谢涵无话可说,昊赧王那得是多大的心,才能让个五岁小儿都偷听到这么大的秘密。
梁公默然片刻,不禁仰天长叹,“或许真是天要亡姬彖罢。”说完,他气息便急促起来,姬忽不妨,立刻开门叫太医进来,其余众臣也随之入内,见梁公面若金纸,沈澜之不禁迁怒,“不知陛下对君上说了什么?”
“不可对陛下不敬。”梁公无力道,沈澜之吸一口气,看太医,“君上如何了?”
太医白胡子抖了抖,“臣等无能……”
没过多久,梁公便昏睡了过去。
入夜,谢涵才从屏风后绕出来,他听到低低的呻/吟声,是梁公的。其素来隐忍,如今昏睡,方能发出这种声音。谢涵端起一旁的止痛汤药,让人拿出去热了热,过来喂梁公时,恍惚发现其浑身肿的越发厉害,腹大如鼓,比十月怀胎的妇女好不了多少,身上更充斥着腐烂与尿骚味,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两日可谓时时刻刻伴在梁公身侧,却从未见他要过一次尿壶,竟是滴尿未出,难怪他一直不肯喝水。
谢涵心中竟觉凄然,想了想,让人将药磨成粉,用一汤勺水拌开,扶起梁公,梁公“嗯”了一声,朦朦胧胧睁开眼。
“姑父,是止痛药。”谢涵小声道。
梁公如梦似幻,低低唤道:“拓疆?”
谢涵一顿,知其并未清醒,掰开人淡色的双唇,小口小口将药喂进去。
第二日,差不多是同样的下午,梁公又醒了过来,他这次比上次精神更差,眼皮肿的睁不开,少了那双动人心魄的凤眼,似乎都不像那个威仪棣棣的梁君了。
这时,他说话了,“涵儿知道,为什么姑父明知道是陛下之故,却没有动手报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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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上盒饭,莫急莫急。
第234章
这个问题, 谢涵昨天便不解,今天也没好多少,斟酌道:“是怕现在动了陛下, 以后列国更有理由攻讦梁国?”
可明刺不行, 暗杀却可以啊,这上明城遍布大梁武卒,要暗杀天子, 其实易如反掌。不, 正因为大梁武卒密布, 所以才不能暗杀。但这仍不是理由€€€€
“倘若梁君道出陛下暗算您的事实, 相信列国没有任何一个诸侯愿意保陛下。”谁不想当霸主,可是谁想当了霸主后,还有个天子天天惦记你的项上人头, “若知陛下如此心机城府,我等早就等不及换个昊王了。”
另外, 还有一个模糊的理由, 谢涵隐隐觉着, 却又不甚明白, “莫非是宝藏还有什么缘故?”
梁公牵了牵唇角,“涵儿可知,寡人为何要在此时称王位, 举九鼎?”
难道不是您自己想取而代之,谢涵抿了抿唇,“这莫不是与宝藏有什么关系?”
“涵儿不好奇寡人从何得来的藏宝图?”
“昊武王留给五国先祖的?”
“哈哈哈哈€€€€”梁公禁不住笑出声, 笑毕, 那么自然而然道:“大昊宝藏的藏宝图从来不是一张图纸,它就刻在大禹九鼎青州鼎的暗纹里。”
谢涵悚然一惊,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全想明白了。
为什么梁公要称王,为什么梁公要举鼎,“姑父当日的衣衫?”
“用了特制的材质和染料。”梁公详细解释道:“可使鼎纹全部拓印其上,纤毫毕现。即便没有事出,寡人今日也会自请降罪,撤天子文书,这本来就是为拿到藏宝图打的掩护罢了。可惜,可惜……”
“所以陛下有恃无恐。因为他必然早早在大禹鼎上设下机关,也早早留有后手,倘或您要杀了他陪葬,不消一会儿,藏宝图在梁国手里的消息就会满天飞,梁国便是众矢之的。您昨日,是与陛下达成了隐晦的交易,你不报仇,他不泄密。”谢涵晃了晃脑袋,“可即便这样,姑父也不能放心,所以让表妹分去藏宝图带来的危险。”
“不报仇?哈哈哈€€€€”梁公又笑了,他声音越发嘶哑,“不报仇,寡人昨日为何要让涵儿躲在屏风后偷听,又为何现在要把所有事交代给你听呢?”
谢涵一怔。
“涵儿也看见了,陛下如此心机城府,如此韬光养晦。你说,能容他继续成长下去吗?”梁公低声缓缓道,带着一丝蛊惑意味。
谢涵恍然如梦,“姑父是为了让我对付陛下才……”他立刻反应回来,“那就昨天带我过来便好,何须提前一天,且我一小小君侯,天子如何,与我秋毫无犯。”
“那涵儿继续猜猜。”梁公闭着眼睛道。
谢涵拧了拧眉,这么说着实自恋,但他却觉得是最合理的,“姑父是觉得有一天我能掌大权,届时记得您今日恩惠,对梁国照拂之、帮助之、携手之。”
梁公头转了转,没有睁开的眼睛竟是准确无误地锁定了他的方向,“你会吗?”
谢涵抿了抿唇,这一刻,他不知道。
梁公却已自己给了答案,“你不会。”笃定得令谢涵都震惊。
“谢涵,你不是太子,不是齐公属意的继承人,更不是各大氏族希望看到的齐君,届时必有一番龙虎斗,齐将弱矣。”他轻描淡写地用恶毒的语言预示着未来,末了不胜真诚地一叹,“可寡人怕你斗不过那些人啊。势均力敌,才能死伤惨重。”
梁公直言了他赤/裸裸的阳谋,令谢涵心凉的是,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竟只能直直的栽进对方布好的陷阱里,别无他法,不想也不能回头。
“要是有朝一日,涵儿真的位列诸侯,那时齐国衰弱下去,必是楚国称大,涵儿不比楚太子强些,寡人怎么放心得下?”
谢涵木然,“涵受教了。”
“知道为什么寡人根本不报希望你以后照拂或许已经衰弱下去的梁国吗?”梁公声息又低了下去,可惜谢涵如今脑中一团乱麻,没及时发现,只兀自摇了摇头。
“当初的你是个君子,身上有着一切名臣应有的品质,和沈澜之一贤一奸,相得益彰,恰可弥补,所以寡人不惜一切地要留住你。可现在寡人亲手撕毁三擒之约,因为你变了,你不再是个君子,而像个君主了。一个君主的承诺与感激,从来不值得被信任。”
在梁公平静的声音下,谢涵不期然想到:
就在三天前,就在面前的人举起大禹九鼎前,他一瞬间的犹豫与之后的放任期待。
他心头猛地一震€€€€犹记得当初在梁公寿宴上他救过姬击一次,因为姬击曾为他解围;梁公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反而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他却、却想他死。
他顿觉一阵心悸,不禁喘着粗气。
“你身上已经具备了一个君主应有的特质。”梁公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悠远,像透过浩瀚历史长河穿过来,沉甸而虚无。
“什么?”谢涵下意识道。
梁公仰头,无声地笑了。
€€€€“孤家寡人。”
谢涵腿一软,后退半步,想扶住什么支撑自己,却扯起一片床幔,床幔登时“刺啦€€€€”一声碎裂,他一个不稳跌倒在地,带起一边矮柜轰然倒塌,门外沈澜之立刻推门进来,神色一变,“君上,君上,君上?”
梁公又晕了过去,气若游丝,胸口起伏几已不见。
沈澜之回头,见谢涵还怔然如梦,以为他被梁公的昏迷惊吓到了,走过去,深吸一口气道:“阿涵,我带你走。”
谢涵仰脸,茫然地看着他。
“时候到了,该带你走了,君上说过。”沈澜之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快€€€€”
谢涵如个提线木偶一般随他动作,直到回到齐国驿使馆,寿春端来热茶,担忧地“啊啊€€€€”着,他才觉出一丝烫意,这时,沈澜之已经走了。
他终于反应回来:
时候到了€€€€
“来人€€€€麻衣呢?葛穗呢?白绫呢?全都准备起来€€€€”
他话未竟,悠长一声钟响,桌上的杯盏一震,灯花轻声炸裂。
咚€€€€
咚€€€€
咚€€€€
钟声由远至近,像要撕裂这座古老的都城。
“轰€€€€”一声雷鸣响起,顷刻响起瓢泼雨声,豫侠披着蓑衣冲进来,“梁君薨了。”
驿使馆登时乱成一锅粥,所有人提着灯笼来去匆匆,找着麻衣白绫,吵闹声喧于耳,好不容易带齐东西。
谢涵带人出驿使馆时,才发现天竟已经黑了,外面疾风骤雨,路边一棵大树被狂风拦腰吹断,闪电蓦地劈下,像一条白龙照亮半边长空,令所有人都看清身身边慌张的面孔。
下一瞬,光亮熄灭,归于黑暗,暴虐的雷声骤然响起,敲击在所有人心上。
“君上€€€€”
“君上!€€€€”
“君上!!!”
“君上,大梁不能没您啊€€€€”
梁臣早已都到了,从那华丽的室内到室外走廊,走廊外的庭院,庭院外的阶梯,跪了一地,一片缟素,哀恸哭号,沈澜之、韩围、薛崤一同跪在了最前头,一身麻衣,头上缠着一条白绫,神情木然。
怨恨的,爱戴的,敬仰的,害怕的,所有的爱憎恶恨,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天垂云低,使人压抑;天朗气清,使人愉悦。
可愉悦也好,压抑也罢,那天始终在那里,亘古不变。从来没人想过,有一天,这天会塌陷。
现在,他们的天€€€€塌了。
昊王忽十二年丙午,一代霸主梁君姬彖,于上明城饮恨长逝。
那年仲夏的惊雷,标志着属于梁君姬彖的时代彻底终结,如日中天的梁国即将迎来它的永夜寒冬。
空留后世人无限怅惘遐思,假使、假使梁君不死,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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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