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笑了, “沈澜之啊沈澜之,寡人这二十一年来最得意的不是把被贬谪守城门的刘戟一路提拔为相,也不是聚沙成泥打造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军卫瑶, 而是路过赌坊时顺手揪起那个大小通吃, 赢了所有庄家,背着一袋金子马上要被人追杀的七岁小混蛋。”
“才不会被追杀。”沈澜之低低笑了,“纵君上不来, 臣也有法子叫他们自讨苦吃。”
只闻卫瑶和沈澜之是从小长在梁公身边的, 得其亲自教导, 谢涵竟不料其中还有如此渊源。
“哦?”梁公闲闲应一声, “可卿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臣自小机智,仰脸一看,救我的大人左辅右弼, 贵不可言,我为庶子, 沈氏小族, 能攀上这样的大人物, 我高兴讨好都来不及, 哪会说‘不用你救我也能行’这样愚蠢的话来。”
他没有说“臣”,而是称“我”,或许是在还原当初小小的、七岁的、正戏耍众人、冷不丁被救起、想骂娘却被贵气甩了一脸的那个小孩的所有心声, 而非如今炙手可热、总领梁国六分之一兵马、担任偌大一个家族家主的上卿大人。
梁公哈哈笑了起来,“寡人为当世雄君,五百年来不出一个, 你为不世之才, 可称量天下。”他面色忽的一变,“可惜天不假年, 否则寡人定与你携手共开万世太平。”
沈澜之也笑了,“即便如今,青史黄帛,必也会为君上与臣下留浓墨重彩一笔。”
“那怎么一样。”梁公脸上流露出无限怅惘,终究木已成舟,“寡人不怕死,只怕这王图霸业毁于一旦。沈澜之,即日起,任命你为太子太傅,你替寡人教导弼离,若他为庸才,杀了他,你再挑一个公子。”他从床边摸出一卷诏书。
沈澜之打开一看,重新站起的他顿时又跪了下去,只见那是一卷传位诏书,梁公亲笔,只是上面的名字却是空白,“挑好之后,把名字填上去,让姬元退位、”话到此处,梁公顿了一下,“退位也好,暗杀也罢,怎样都好,你便宜行事。”
沈澜之紧紧捏着诏书,低着头,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臣一直以为君上不信任臣。”
“寡人确实不信任你。”梁公淡笑一声,“可你从小只喜欢挑战艰难,只喜欢追求难以追求之人物,只喜欢让真正的君主驾驭,你挑出来的国君寡人信任。”
沈澜之也仰头看了看房梁。
谢涵知道,梁公信任他挑选的国君远比信任他这个人更叫他铭感五内。
梁公又道:“寡人有一张藏宝图,标记着大昊宝藏。不错,就是世间传言武王从九天玄女手中得到,要五把国宝钥匙才能开启的那个宝藏,得者可得天下。”
【叮€€€€藏宝图出现€€€€请宿主尽快取得,弥补全文巨坑】
伴随着梁公话语落下,沈澜之和谢涵都睁大了眼睛,梁公还是那副淡然样子,“寡人已将藏宝图交予七公主倾城,令其转交国夫人与太子,可惜消息不胫而走,七公主未至梁国边境,便为人挟持而去,逼问宝藏下落。”
谢涵耸然一惊,难道、难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藏宝图,只是梁公的一场惊天骗局?
系统似乎都惊呆了,【叮叮叮】响个不停。
唯有沈澜之还在线上,他沉眉,“可须臣下造一份图纸出来予七公主,如此更为可信。”
梁公看他一眼,淡淡道:“寡人本就给了她真图。”
沈澜之瞠目,替谢涵问出了口,“君上为何要将如此重宝拱手让人?”
“这一天来,寡人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愿闻其详。”
“连寡人都驾驭不了的宝藏,又有谁能主宰?”
谢涵默然,他说的实在是太€€了,之后藏宝图成了无数国家疯狂攻打他国的理由,可最终便是连已经号称始皇帝的霍无恤也没有得到这份所谓“得者可得天下”的宝藏。
难怪那藏宝图的秘密会为人所知,他还以为是女主太不小心以致泄露出去。
难怪当时是召国一个离梁国又远、又无甚了不起的中等国家截获了女主——因为那时沈澜之已经逃窜到赵臧麾下了。
“还有一事,寡人欲把朝阳下嫁于你。”
沈澜之露出那种“要命”的表情来,“君上,这……恐怕不妥。”
“你爱美男子,她也爱美男子,偶尔或可交流心得,有何不妥?”梁公那么自然而然道。
沈澜之:“……”这交流画面太美,他突然想流鼻血。
“你难道便终生不娶?或者娶回来终生不碰?”梁公看向他,“那你恐怕会激怒一个背景深厚的女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放心罢,你非朝阳喜爱的颜色,她不会碰你。”
沈澜之想,现在他是不是该“谢主隆恩”、“谢不幸之恩”?
梁公还在继续,“如此,你们名为夫妻,实则各自寻欢,你可以自由。且朝阳手上,有寡人一部分权力,你不妨探一探,便当寡人给你出的最后一道考题了。”
沈澜之一怔,眉目中牵起些许怀念,“君上久不为我和阿瑶出过考题了。”
“朝堂历练,事事皆题。”梁公望着窗边花瓶中那一株红牡丹,牡丹花开得灿烂依旧,可见养得极好,“只是,你须保证朝阳今后一生顺遂、万事无忧。”
沈澜之拜下,“只要臣在一日,大公主便一日快活。”
梁公挥了挥手,“寡人先歇一歇。”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沈澜之走近谢涵,轻声道:“君上夜间喜欢焚香,清淡一点,不要太浓,君上喝茶要喝咸茶,千万记得放盐巴,君上夜寐,不爱人离得太近,至少要隔一丈远。”他偏了偏头,又看了似乎已经陷入沉睡的梁公一眼,“有劳了。”
谢涵低头,“分内之事。”
第二日,梁公直到晌午才醒过来,醒过来他又望了一眼那牡丹花,谢涵不知道他是不是透过那朵明艳雍容的花朵,看到了姬朝阳灿烂姣好的面庞。
好一会儿,他也没收回目光,嘴倒是动了,“涵儿可知,寡人昨日列十大罪状意义在何处?”
谢涵整理措辞片刻,“一,舅舅向来英雄,绝不愿趁人趁国之危,可姑父有偷袭先例在,那舅舅自也不会迂得还要同您讲道义。可如今姑父向天下承认当年过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二三则是恩威并施,减缓国内公室与氏族的矛盾。既解释君上绝非刻薄寡恩之人,指出当初阮氏刺杀朝廷重臣太过,又再现在€€阮氏重新施恩,令氏族芥蒂渐消。
四,则缓和与燕国矛盾,或许燕太子并不这么认为,可只要天下人这么认为,为名声计,燕国也会继续依附梁国数年……”
谢涵把梁公昨日说的每一点都拆分出来讲,不可谓不详尽,只是这也本在梁公意料之内,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又问了他€€薛崤、沈澜之的安排,谢涵都一一回答,最终道:“那寡人为何将藏宝图给倾城?”
他那么自然而然地唤着小女儿的名字,没有一点要推人入火坑的愧疚与怜惜,平淡如凉水,凉薄得让人心惊,谢涵觑着他越加灰败隐隐黧黑的面色,心想:或许他所有的慈爱都给了朝阳公主一个人罢。以至于当初连谢蔷都要拉拢一个庶公主。
他思忖有顷,这个问题他昨日也思考过却始终觉得缺了点什么,如今斟酌道:“侄儿不知姑父从何得来的藏宝图,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姑父许是怕这为人所知后,梁国立刻沦为他国围攻€€象。”
“这是其一,其二么、”梁公唇角微勾,“涵儿,姑父教你个实用的的法子,当你发现国内矛盾十分尖锐,短时间又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时,可以试一试矛盾转移。”
“矛盾转移?”谢涵拧了拧眉,“那姑父把藏宝图给表妹、”他霎时明白了,“然后表妹为人虏截,国内众臣必然人人愤慨,兼€€藏宝图遗失的心痛,短时间内定能放下矛盾,同仇敌忾。”
“大善。”梁公抚了抚掌,“这是当初曾吴颐死后,寡人惶恐,恰逢齐武公北征、几亡燕国时,寡人挥兵阻挡后发现的。”
谢涵默然,这€€梁国是光耀史册的赫赫战功,€€齐国而言却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了,好一会儿,梁公终于收回落在红牡丹上的目光,道:“寡人不敬天子,愧甚悔甚,唯愿长眠前得陛下谅解,只是废人一个,难以行动,故斗胆请求陛下垂怜,能来见臣下一面。”
谢涵讶然,依然点头应诺,出门交代下去了。
虽梁公已是强弩之末,梁国终究还是中原第一大国,岂容姬忽说半个“不”字,亦或是磨磨蹭蹭?
沈澜之亲自送姬忽进来,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身后跟着一个含胸低头的高瘦内侍。
谢涵久在室内,已不觉其味,可姬忽三人刚从外面进来,自然感觉到室内泛着一股浓重的腐臭味,再浓重的药味与熏香都已掩盖不了了,姬忽从两个袖子里掏了掏,不一会儿掏出来一盆新鲜清香的洁白茉莉花。
他几步走近,将花盆放在梁公床头,抬头笑了笑,“好闻吗?”
梁公微笑着颔首,“好闻极了,臣好像看到了鲜花满园,微风拂面,多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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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已捉虫。
看到有小仙女问更新问题,哈哈哈,不好意思,以前不太勤快并且修文、暂停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目前正与小说进入如胶似漆期间,文章还很长,内容还有很多,如果是三四十万字我就保证了,但预计还有约两百万字,我不敢乱说怕打脸,只能说目前呢,是周三-五更3000+,周六-日更2000+,周二休息一天,并且我有信心完结它。
第233章
“臣僭越了, 有负陛下。”梁公平静而淡然地对姬忽道。
姬忽却早已被床边的火炼金丹吸引了,“卿把牡丹养的很好,没什么对不起予一人的。”
“寡人想和陛下单独说几句肺腑之言。”梁公挥了挥手, 沈澜之等都鱼贯退了出去, 室内顷刻唯余梁公、姬忽及其贴身内侍,还有躲在屏风后的谢涵€€€€在姬忽来之前,梁公就让他去屏风后, 不要出声, 等会儿“洗耳恭听”。
姬忽在一侧落座, 好整以暇道:“卿有什么话, 但说无妨。”
梁公却看向姬忽身后侍立的内侍,“一别年余,随太子别来无恙?”
谢涵登时一惊, 透过屏风缝隙,定睛看那好似胆小的内侍, 只见其身形瘦的厉害, 畏畏缩缩, 哪里是昔日温柔多情爱画《大昊江山美人策》的随太子姬击。
却见那内侍抬起头来, 长剑眉、柳叶眼,依稀旧年梁公寿宴模样,只是神情已大不相同, 狭长的眸中再无柔波荡漾,而是刻骨的森冷与恨意,他一揖, 那双执笔画美人的双手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疤痕。
他如何勉强自己冷静, 出口的话仍止不住的怨毒,“梁公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
“寡人国祚绵延, 独己一身有何好担心;随太子已无随国,却是要为自己好好考虑的。”
原来梁公气起人来,也可以到这地步。谢涵眼睁睁看着姬击从压抑冷静到浑身颤抖,喉中忍耐到打碎骨头的嗬嗬声响。
姬忽按住他肩头,低声道:“想给梁公表演什么节目助兴么?”
姬击身形登时一僵,他伸指按了按眼角,抬头直视梁公,“我无国,梁君就能保证梁国千秋万载么?”
梁公却看也不看他了,他素来是不屑与弱者多言的,“陛下私藏随太子,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姬忽道:“梁君昨日檄文上也说了,当初因皓月公主一人之死,大举攻随,过矣。”
“攻随确实过矣,可姬击却是罪魁祸首,焉能放过?”
“可过矣之后,不放过随太子,卿又能如何补偿呢?”姬忽神色淡淡,“梁君见随太子必触景生情,故就由予一人代劳罢。”
“陛下当真诡辩奇才。”梁公一哂,“如今就你我三人,又何须说那么多暗话呢?陛下深谋远虑,自臣入上明后,步步激怒我,又用百花齐放之象加剧我对宝藏的垂涎,一步一步引臣举起那尊大禹九鼎,当真算无遗策。”
“莫把责任全推到予一人身上来。”姬忽笑了,欺身来到梁公面前,“莫非梁君入上明,不是为了那尊鼎。”
梁公凝着他因低头垂下的十二冕旒,旒珠相击作响,发出清脆声响,“陛下可知天子冕冠的冕板为何后缘较前缘高出一寸?”
姬忽站直身,冷冷睇着他。
梁公自问自答道:“冕板后缘比前缘高出一寸,呈前倾之势、前俯之状,象征君王应关怀百姓。陛下可知一亩良田可得粟几石?每年黄河水泛伤民多少?怎样修水利可避免水患且增加亩产?”
姬忽仍冷冷看着他。
“你不知道。”梁公仰躺在榻上,自下而上仰看姬忽,却仿佛高高在上俯视着他,“陛下确实洞若观火、举重若轻,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个玩弄心术的小人罢了。”
“难道梁公不才是玩弄心术的个中高手?”姬击上前一步道。
“寡人每次玩弄心术,不是给百姓谋得福利,便是给梁国大增利益。而陛下玩弄心术又得到了什么呢?”梁公凤眼里全是笑意。
姬击道:“至少诛了梁公这个目无天子的暴君。”
姬忽忽然道:“梁君一生,灭国者七,以后更不会歇手,难道予一人除了梁君,不是减免兵祸,使天下休养生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哈哈哈哈哈€€€€”梁公狂笑出声,笑到腹部胀痛,他低吟一声,才止了笑意,直视姬忽双眼,“大地上长了草,草中生出羊群,羊群中又长出了狼。羊要吃草,狼要吃羊,这一点亘古不变。你以为除了最强的那头狼,不会有新的头狼长出来吗?如果这新头狼没有能力管理狼群,那会有多么可怕。”
“这世上死人最多的战争,从来不是强弱悬殊,而是势均力敌。”阳光透过窗格斑驳的落在地上,却没有照亮梁公黧黑的面庞一丝一毫,他声音压低,浮肿的双眼似乎倒映着血流成河、满目疮痍,“天下要乱了,此皆陛下一人之过也。”
姬忽瞳孔微微放大,猛地后退半步,胸膛急剧起伏,“那、那予一人该怎么做?”
“您什么也做不了。”梁公靠回软榻,漠然道:“大厦将倾,陛下无力回天,只能……”
“闭嘴!”姬忽目光一寒,上前捏起梁公下巴,“什么无力回天,大昊还没有亡,便纵是亡了,予一人乃天子,要回天改地又如何?”
“哈哈、哈哈哈€€€€”梁公又笑了起来,说了这么多话,他声音已经开始嘶哑,笑到最后像腐朽的机器转动时的“嗬嗬”声,在这极端压抑的室内,无端渗人,“天子?咱们用来骗愚民的话,怎么陛下竟当真了?”
姬忽松开手,梁公浮肿的下巴已有一个深深凹陷的指痕,他深深看着梁君,向要看进对方眼底,“梁君如今时间宝贵,总不至于刻意来嘲笑予一人一个傀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