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恤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裹来,一打开, 桂香四溢, “桂花糕,刚做的,君侯要不要尝尝?”
谢涵瞧一眼那乳白色的糕点, 几朵桂花点缀, 如上好羊脂玉上的金穗子, 一瞧便叫人食指大动。可他仍只盯着霍无恤, “张嘴,我看看。”
霍无恤叹了口气,“不好看, 丑。”
谢涵接过对方手中的桂花糕,还热乎, 塞进嘴里, 软糯清甜, 吃完笑了笑, “今天早朝信使刚到,你也差不多罢。不是说歇息歇息,还做糕点?怎么, 还担心自己不在,我会饿着自个儿不成?”
“君侯身边仆婢成群,扶突之内馆楼林立, 自是不会。可只要我一日不见到君侯, 就一日牵肠挂肚,不能放心。”霍无恤认真道, 结合他手里热乎香甜的桂花糕,非常有说服力。
“无恤担心我,我又何尝不担心无恤呢?”谢涵牵过对方没拿糕点的另一只手,“比之我逃出灵道、远在都城,在燕都、在宁襄眼皮子底下、在战火第一线的无恤,难道不更叫我牵肠挂肚、日夜担忧?就这样无恤都不肯叫我瞧一瞧,解一解担忧之情么?”
嘶€€€€
霍无恤深吸一口气,捂了下眼睛,从指缝里看谢涵,“我从了从了,求君侯别在这样对我说话,我受不住,要被你的温柔水浪溺死了。”
谢涵:“……”什么毛病?
身侧人轻轻张开嘴巴,谢涵正低头看去,那嘴巴忽又阖上,嘴巴主人看谢涵一眼,“君侯可不可以不要看?”
“……无恤说呢?”谢涵凉凉道。
“那君侯可不可以不要嫌我丑?”霍无恤耷拉着脑袋。
谢涵瞧他那样,差点想道“罢了”,又忖:不可,大隐瞒都是从小隐瞒开始的,我既须他完全坦诚,便要防微杜渐,不论是何理由。
他抱臂道:“我从未觉得你美过。”
霍无恤抬头“幽怨”看他一眼,“以前在交信,君侯就夸过卑将‘美如英’。”
谢涵目视他,在这逼人的目光下,霍无恤终于是张开了嘴巴,“啊€€€€”
只见其内鲜红,舌体胖大,略有肿胀,横亘中央的是一条狰狞的伤疤,像爬着一条四仰八叉的蜈蚣,但终究是愈合了的。
谢涵松一口气,替他阖上嘴巴,“挺可爱的。”
霍无恤却又叹一口气,“听说所有的‘可爱’都是对不够美好的搪塞之词。”
谢涵:“听谁说的?”
“八公子。”
谢涵点点头,“沁儿素来想法奇特古怪。”冷不丁问道:“那无恤觉得我可爱吗?”
世上竟有如此送命之题?
霍无恤一阵窒息,想回到十息前捂上自己的嘴巴。
他讪讪笑,举起手中糕点,讨好地问,“君侯还吃么?”
谢涵闲闲笑,取一块糕点,却是掰开对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塞进对方嘴里。
那塞过来的哪是半块糕点啊?那是什么品种的琼浆玉液、仙园蟠桃都比不了的仙药,霍无恤头一次觉得自己厨艺这般好,吃一口便好似嘴里灌了蜜一样,一路甜到心底。
谢涵拍拍手,掸走面粉碎屑,“看来吃食是无碍的,就是讲话慢一点。”
霍无恤道:“那是舌头久不讲话还没适应,兼有疤痕不够灵活,多说几个月就好了。”
他声音低又缓,带着奇妙的韵律,听着竟也有几分与众不同的动听引人,谢涵点头,携人往园内石凳木桩走去,相对而坐,“好了,说说我走以后的事罢。”
话说当初谢涵借刘决马车逃出生天,宁襄第一时间怀疑,派人盯紧霍无恤。霍无恤深居简出,始终没有和任何可疑之人有交流,宁襄以为谢涵抛弃之,多次温言劝慰。
霍无恤皆不假辞色,所幸借着咬舌哑了,不必说话。
而宁襄也渐渐从灵道城一路排查出去,遍寻不到人,终于把目光放到宫里来,等查到乐府时,谢涵已经插翅逃开了刘决马车。
宁襄不惮以最大的谨慎对待谢涵,既然谢涵与刘决同行了一路,他有理由怀疑对方已经知道了什么,甚至已经和刘决达成了什么统一也未可知。因此他反手与薛叶定下了假滕灭刘之策。
说来,薛叶势力均小于刘家,能对刘家下定决心铲除,多亏了宁襄一臂之力,也便少不了谢涵的因素。
可怜刘决尚且不知当时上了他马车的是什么样的人,又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同时,宁襄自是查到了有乐府歌女来过太医署,见过霍某人的事。
是两人如斯默契、暗中拟定计划?
还是谢涵因之前的冷漠自私话语,特来挽回心腹卫官的心?
宁襄不知。
恰逢梁五公主姬云流辗转流亡入燕,投奔二姐红霞夫人。
妙。
默契也好,挽回也罢。
只要是人心,便禁不起三人成虎。
他以姐夫名义,给二人订了婚,择期完婚。
“云流是夫人的爱妹,无恤若想抱得美人归,可要拿出点功业来。近来有一战事,无恤定能一展所长,凭此建立身之功,可堪迎娶吾妹。”
霍无恤知道戏肉来了,保持住没兴趣的冷淡表情。
宁襄心中又打消了一分对方卧薪尝胆的可能。如果在他对面的是谢涵,他只会越加警惕。可惜,他以为武将总多憨直。更不必说对方在温留的情报里,表现的略有幼稚。
只能说,他早早在谢涵、霍无恤从胡地被押回来的路上,就将其二人隔开,以防二人商量对策€€€€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因一直没见过二人相处模式,他不知道€€€€有些人的幼稚,是只给一个人看的。
伐齐,霍无恤自然万万不答应。
宁襄好说歹说,实际上内心自然也不愿对方参与,他也怕临阵倒戈的危险啊。只做足了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样子。
霍无恤渐渐软化,但仍是不松口。
这时宁襄抛出温留水利,“这是温留君的心血,何尝不是霍卫官的心血呢?听闻组织治水大会,霍卫官就忙前忙后,从治安到场地布置。其后征八城徭役,也是亲自动手。霍卫官忍心么?”
霍无恤果然意动。
宁襄立刻封了对方为左将军。暗中却嘱咐明敏:万万不可让对方染指一分一毫的军权。
“孤只要他参与伐齐大战的名头而已。”
即便如此,宁襄还派了多人监督对方。从照顾起居的小兵,到令姬云流假作情深,偷跑随战,粘上对方。
“真是假作?”谢涵慢悠悠问。
霍无恤瞧着他,摊手,“梁国那些公主,君侯还不知道么?都是无心之人。”想了想,喟叹道:“红霞夫人除外,他对燕太子,是爱到刻骨,奉若神明。”
谢涵好笑,“那无恤是如何摆脱重重监视的。”
“忠心的人,无法动摇;当然是与无心的人交易了。”霍无恤露出讪讪的表情,“如今姬云流也在府中。”
谢涵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什么交易呢?”
“也不算交易。”霍无恤挠了下脸,“我告诉她,我要是死了,她就失去利用价值了。她长得又没有姬朝阳、姬倾城那么好看,想当交际花也没她的份。没利用价值的梁国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策反监督者么 ,你知道的,我有经验。”
“是是。”谢涵失笑,小时候就能从梁武王的质子府里跑出来。
霍无恤继续道:“我又告诉她,我是断袖,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就算不死,她被燕太子留着笼络我,也笼络不动,同样失去利用价值。”
“最后,我给她指明一条活路:卫将军没死。你知道的,卫将军在梁国,追捧信任者众。”说着他拍拍胸,“好险,那疯女人差点要和我鱼死网破。”
他小心翼翼看谢涵,“可没君侯指令,我岂敢带她去见姚师傅?她就说要亲自得到你的同意,这就过来了。”
“所以说她也是八百里加急信使之一了?”谢涵赞许,“意志惊人。”
霍无恤沉吟片刻,“是兰兄带她上来的。兰兄才是体力感人的那个。”
“兰兄?”谢涵面露不虞,“你们都不用留几个整顿兵马,恢复城池民生?”把城交给你们守,他真的很不放心。
说谁谁,谁谁到。
“啊呀呀€€€€君侯回来了?”清朗的声线从一侧花木扶疏、光影交错间传来,谢涵侧头看去,绛紫色袍服的颀长男子晃着羽扇漫步过来,大半年不见,还蓄起了短须,见谢涵瞄他胡须,走过来,眨眨眼,摸着唇上小胡须问,“兰某马上便是而立之年,该蓄须了,先修剪几个挑一挑,看看哪个形状走势适合某,君侯看这个可好?”
骚还是你骚。
谢涵淡定点头,“甚好。”又问,“兰兄怎么也来了?”
“这个‘也’字用的精妙。”沈澜之扇了扇风,“君侯确定刚刚这么问过无恤么?”
“问过。”
“哦€€€€”沈澜之拖长了音,“无恤肯定回:他是八百里加急信使。然后君侯就不再问他怎么不守着兵马城池了是么?”
谢涵睨他一眼,“他来是他思念我,我不必问。兰兄呢,怎么,也甚是思念本君?”他似笑非笑,沈澜之却已感受到一侧飞来的小刀子,他看一眼盯着他的霍无恤,好像只要他点头对方立刻能拔剑的样子,哀叹一声,“君侯,你好偏心啊。”
€€€€复整了整神色,拱手道:“听闻君侯要前往楚国,特来与君侯同行。”
谢涵点头,“舅舅病危,楚国如今局势复杂。”又看对方,“怎么,你觉得这次楚国会出什么大动荡?”
“不€€€€”沈澜之神色一荡,“久不见楚太子,君侯岂好一人独饱眼福?”
谢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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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385章 《是人是妖》
燕都,灵道城。
燕宫,水榭书房。
墙上一面燕国江山舆图,囊括燕地八十一城三十二县,包括今晨交割入齐的燕南四城、神门山天险和山北二城一县。
早在三年前,因明千径的失误,燕南四城就被齐国占领了,可燕国从未递交过割让文书。今日,为了换回被俘虏的三万燕军,终于不得不拱手山河,送出神门山这道险要关隘,甚至山北三座军事重镇。
“殿下,保重身体,只要有您在的一天,我们就没有输,我们就有雪耻的可能。”上大夫颜雅回掀袍跪下,望着身前人初秋也裘衣加身却还显单薄的背影,泪沾衣襟,“殿下不要再看了,养好身体我们还有机会拿回神门山。”
“没可能了。”身前传来的声音像渺远的琴音,飘忽又断续,“孤有生之年,都没可能拿回神门山了。”
“殿下€€€€”
宁襄抬了抬手,苍白细弱,脉管鼓起,泛着不详的青色,“十年之内,我国都不可能恢复了。”
“殿下,尽管我国失了六万五千军,齐国也没好到哪去,青灵四城一万守城军殁了五千,归来一役更是去了三万军。”颜雅回道:“不过惨胜罢了。”
“报€€€€”这时,有信使入内求见,“启禀殿下,明将军没死,明将军带着三百亲卫马上要到边境了。”
“他还有脸回来?”宁襄豁然转身,四顾书房,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掷于地,发出“咚€€€€”一声钝响,,像敲击在人心上,“赐伐齐右将军明敏七星宝剑。”
颜雅回心头一跳,“殿下€€€€?”
“为将者,当身先士卒,与士兵同甘共苦。就让他在神门山永远陪伴孤的六万将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