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将军是明家主胞弟,戎马半生,威望极高。”
“戎马半生?威望极高?”宁襄眉眼像罩着一层寒霜,“这把七星剑跟了孤十五年,也不算辱没了他明大将军。颜雅回,你去罢,带一千铁甲去,若敢反抗,就地格杀。传旨过去,让聂慎将剩下的士兵都带回国。”
由他来动手?明家的仇恨……颜雅回不敢想下去,可在太子殿下逼人的目光下,只能哆嗦捡起地上长剑,“臣€€€€领命。”
一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外过道上,宁襄才收回目光,“既明,你说明敏该不该杀?”
之前宁襄关押谢涵时,身边永远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卫士,一个是随明敏伐齐的聂慎,另一个便是明氏弟子明既明。
良久沉默,他终是低头,“行军前,殿下千叮万嘱叔父不可令少冲君掌一兵一卒,叔父竟将接应援军如此大事交予对方,致使我军惨遭围歼,死有余辜。”
“那你说,归来之役的惨败,谁的责任最大?”宁襄又问。
明既明将头埋得更低,“明将军身为三军主将,责无旁贷。”
“不。”宁襄摇了摇头,“最大的责任不在他。”
“那是€€€€?”
“在孤。
是孤求胜心切,没有仔细盯着薛叶部署,致使温留君带出玖玺桓和三万支援齐军;
是孤自负天资,将一个不稳定因素放在如此重要的大战中,沾沾自喜以为可以一石二鸟;
是孤小觑天下英雄,从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这位霍卫官,他的心眼分明可以溜明敏跑十圈,孤竟将他放在明敏身侧€€€€”
“今日灵道城要挂多少白帆,要挖几多的坟地€€€€此皆孤一人之过也。”
明既明闻其声音平淡如水,却知字字泣血,一阵秋风从窗口钻入,带来丝丝凉意,他低声道:“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纵观古今,没有人能面面俱到。起风了,殿下炕边坐,莫要过度沉湎于悲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来者犹可追?”宁襄吐出一口气,像吐出了他的生命力,怔怔看地图,看那一片高耸的山脉,“神门山啊……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失败,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①
“殿下€€€€”明既明跪了下来,“殿下鸿福齐天。”
这时,门外又传来响动,明既明怒喝,“何事喧哗?”
“禀殿下,宫外、宫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可有令箭信物?”见下方人摇头,明既明呵斥道:“现在什么人都能拜见殿下了么?殿下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空闲?”
“是个异常貌美的姑娘,自称阮氏明兰,来投奔夫人。”
“阮氏明兰、阮氏……”明既明疑惑喃喃,宁襄已开口道:“那就送她去夫人那儿。”
“可、可她还说,知道离间温留君和少冲君的方法。”
这一头,阮小姐的到来似乎为灵道的愁云惨淡带来一丝生机。
另一头,谢涵拒绝了沈澜之的同行,忽笑得莫测,“孤带澜之见一人。”
沈澜之挑了挑眉,谢涵已令人将卫灵书带了上来。卫灵书一袭绿裙、袅袅娜娜,“婢子拜见温留君。”
声音婉转清魅,步姿婀娜生莲。霍无恤立时低头,盯着跪倒在地、温顺如兔的女子,美则美矣,分明清雅模样,却无处不透出一股刻意魅惑。他自小混迹三教九流,一眼看出这是什么地方会调/教出来的模样。
所以€€€€
谢涵是买了一个妓/子?
然后便见对方温言伸手,扶起跪地的女子,“灵书,本君没把你当府中奴婢,你不必如此。”
卫灵书就着他的手站起,秋风里绿裙摇曳,恰似玉树临风,“能伺候君侯是灵书天大的福€€€€”她话未竟,猛地止住,不敢置信、如临大敌,忽后退,一步、两步、三步,最后为块石块绊倒,跌入草地污泥。
巨大的恐惧攫取了心脏,她顾不得狼狈,忙翻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抬手过眉,谦卑到地底,“沈大哥。”
“一别三载,灵书妹子见到我,怎么这么害怕?”沈澜之咧了咧嘴。
如果之前还抱有幻想只是人有相似,现在便是掐灭最后一丝侥幸,她突然想:难道温留君救我,只是为了给沈家主泄愤。
不怪她这么认为,世人皆知,沈韩两氏的灭亡,是卫瑶突然倒戈的缘故。
嗒€€€€
嗒€€€€
嗒€€€€
随着沈澜之一步步走近,她搜肠刮肚,最后抱着对方的踝,“沈大哥,五哥是有苦衷的,他一直视你为挚友。
以前、以前武王陛下刚刚任命您为大夫时,沈氏弟子多有不服,都被五哥教训过一顿;
后来,您继任家主,更是有人买凶暗杀,那个时候您不是还奇怪五哥为何突然同您形影不离么;
还有、还有,君上命您整顿军营,您一次性得罪了多少人啊,五哥暗中替你连削带打,仍觉棘手,遂向君上建议将皓月公主下嫁与你……”
卫灵书泪流满面、语无伦次。
“那又如何?”沈澜之捏起一手对方下巴,另一手扼住其纤细的脖颈,凉凉道:“他灭我家族。”
“你为庶子,旁支旁系,根本不得人心,他们都想你去死,没有君上和我五哥,你早被掀下沈氏家主之位了,你要为了他们恨五哥吗€€€€”卫灵书尖叫道。
“好妹妹€€€€就算你说的都对,可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要杀我,我为何不能恨他?”沈澜之温柔低语,一点点收紧五指,卫灵书疯狂挣扎,却不能挣开一星半毫,不过是越加浪费了体内清气,双眼渐渐泛白。
终于要死了吗?
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爹€€€€
娘€€€€
五哥€€€€
灵书来了。
可她不服气,她活的好辛苦啊,她那么那么辛苦,最后竟然都白费了,她好恨€€€€拼劲最后一口气睁开眼睛,嘶声道:“沈澜之你为臣不忠,罪有应得!”
沈澜之蓦地松开手。
“咳咳咳€€€€”肺内忽涌进一大股清气,卫灵书茫然倒地,一呼一吸间,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谢涵淡淡瞟某人一眼,“兰兄非要如此么?”边令人送卫灵书去府医处救治。
沈澜之来到对方身侧,“请问君侯是在何处找到的卫小姐?当初我亲眼见薛氏的兵马拿刀冲进去,那为首者垂涎卫家灵书美色已久,欲享用后赠予士兵。我随手挑起她扔到一边,可惜还有要事,不能带她离开。”
“不想兰兄以德报怨,竟愿救卫氏族人?”谢涵玩味道。
沈澜之摇了摇头,“卫小姐父亲为救姚师傅而亡,临终前请姚师傅照顾孤儿寡母。因此二人说是堂兄妹,却似亲兄妹。以前我同姚师傅在宫中进学的时候,她时常来探望,送些吃食,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辱至此。”
谢涵不置可否,点了下头,合盘托出卫灵书从梁国官妓馆一路到扶突官妓馆,包括谢涓临幸的事儿。
听罢,沈澜之语气莫测道:“她素来高傲,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成如此。”即便没看到对方魅惑谢涓的样子,刚刚勾引谢涵的姿态却是一览无遗,以致他一开始险些没认出来。
说完,他笑着朝谢涵拱手,“恭喜君侯喜得一良将。”
谢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疑道:“我只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姚师傅的妹妹落入火坑,你竟觉得她一介女子能唤回姚师傅斗志?”
“于公子涓,是灵书刻意引诱;于姚师傅,却是有人辱了他妹。可他既非炙手可热的大将军,也非权倾朝野的卫家主,拿什么保护对方?”
沈澜之似感叹又似讥讽,“姚师傅此人,生来责任心滔天。断不能坐视如此。可权势这东西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只能如我一般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殚精竭虑。”
他哀叹一声,“君侯,兰某不能同您前去探望楚殿下了。”
他走以后,霍无恤皱起眉,“君侯确定要去楚国?”
“自然。这是母亲想的,也是我想的。”谢涵以为对方不想和他分开,“这回你与我同去。”去见女主倾城,完成剧情点。
霍无恤却没有松开眉,“可如今齐军因燕军去了一大半精锐,正是我们厉兵秣马的好时间,机不可失,再经营两年,君侯即便想剑指扶突,也可为。”
谢涵逐渐拢起眉,“无恤,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温留军一点损失也没有是吗?”
霍无恤点头,“我让蔺缺藏好了兵马。”
谢涵忽然明白了自己在曾经看温留等城沦陷时的蹊跷,他豁然起身,目光锐利,“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故意藏兵,让燕军轻易得南四城、北四城,让他们长驱直入,让大将军的兵马去对他们的锋芒。”
霍无恤低下头,离开地席,跪了下来,“卑将不愿欺骗君侯:诚然如此。”
“你可知,在神门、黄河的险要关隘守城,比在归来这片平坦的平原守城要少死多少人吗?”
这些东西,霍无恤只会比谢涵更熟悉,“神门山易守难攻,攻城军需要守城军的六倍;黄河下游难以躲避,以逸待劳,箭楼射杀,攻城军需要守城军的七倍;归来城军事重镇,攻城军需要守城军的三倍。”
“你既知道,你还是选择了用人命来遮掩我们的实力。”谢涵殊无起伏道。
“君侯。”霍无恤抬头,“可是我们的敌人不只燕军。经此一役,五年之内,朝廷都不可能恢复,与其以后我们与朝廷反目,两军对垒,不如现在让燕军替我们杀。反正都是战,不如驱狼搏狗。”
“砰€€€€”
“铛€€€€”
猛然一声钝响,连着一声脆响。犹有余温的陶瓷杯盏砸到他额角,又跌落在地,裂成碎片,带出水花飞溅,还有微苦的莲子、清甜的桂花、味淡的秫米。
莲子清心火,桂花和苦味,秫米养脾胃,以防莲子苦寒败胃。
霍无恤一瞧谢涵舌尖,一摸他手腕,便知其连日心焦,心火偏旺、夜不能寐。
如今他怔怔瞧着地上亲手泡的花茶,血水混着茶水滴落,手边晕开一片嫣红。头发湿漉、半面鲜血,额角发梢还沾着两朵桂花、三颗秫米,他狼狈又滑稽,半只眼都是一片鲜红。
霍无恤抬头,隔着淋漓的血水,温声轻唤,“君侯?”
若干年后,他仍忘不了对方今时今日的神情,复杂到他无法分辨。
385作话:①灵感来源,10年版新三国,周瑜回望荆州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失败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ps:一开始描写了下涵妹表情变化:若干年后,他仍忘不了对方今时今日的神情,复杂到他无法分辨。
惊怒交加,恨极痛极,似哭似笑,悲喜交织。
then:我觉得太外露了,就删掉了,你们看加好还是不加好?
涵妹的一瞬间心情应该是这样的层次感:震惊、惊怒、痛心、窃喜、羞愧、悲哀、忌惮、防备。
第386章
“君侯€€€€!”霍无恤飞快起身, 顾不得眩晕的脑袋,一个箭步冲上去,接着摇摇欲坠的人。
谢涵怔忡间, 忽觉一阵难言的压榨绞痛袭上心头, 他按着心口,眼前阵阵发黑,说不出一句话。
霍无恤立刻掏腰封, 取出两个瓷瓶来, 一个放在对方鼻下, 轻轻扇了扇, 飘出麝香川芎冰片的味道来,又用拇指撬开另一个瓷瓶取出一枚药丸塞进对方嘴里。
见人唇上青紫、额头冷汗略有消退,才稍松一口气, 将人打横抱起,穿过庭院, 来到卧房, 踢开门, 让人平卧。
好一会儿, 谢涵才撑掌坐起来,低声道:“列子写过一则故事,叫《好色赋》, 传闻南地水泽有好色恶妖,名曰€€蚨,高有人身, 形似蝙蝠, 叫声桀桀,好掳美貌女子。南地百姓深恶之, 乡间连组勇士数年,每年数十人,尽死于水泽,百姓惶恐,上报主君。
适逢€€蚨大胆,掳主君爱女。主君编武士二十,共赴水泽。水泽陷阱密布,又有吸血之虫,危亡之际,为十九人安危计,众将一伤者抛入虫群,得以脱险。死者无辜,生者有罪乎?
后陷阱无数,众人一一推出牺牲者,初始自觉羞愧,后来逐渐理所当然。到最后一片沼泽地时,只剩四人了,沼泽只有踏死尸才能过去,为了杀掉恶妖,故事主角偷袭三人,将其抛掷成道,踩着他们的尸体来到恶妖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