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恤露出一种“好难”的神情,“我愚钝。把握不了平衡。”
“那为什么刻意瞒着我病情?”
霍无恤目露犹豫。
谢涵:“从实招来。”
霍无恤原是平躺在床,谢涵坐他床沿,现在他侧身往外滚了滚,就抱着被子滚到谢涵手边,小声道:“我听说,卖可怜这种事:自己说是下策,别人说是中策,自己不肯说让别人说是上策。我想既已病了,便卖个可怜,好叫君侯多怜惜怜惜我。”
他仰脸,琥珀色的眼睛像宫里养的那几只勾人的猫,“君侯,你能多怜惜怜惜我吗?”
谢涵原是板着张脸,如今实在撑不住了,“你可真是€€€€”他狠狠戳了下€€方侧颊,“你猜。”
霍无恤眨了眨眼睛,“君侯,我口好渴啊。”
谢涵早就备好了温水,拿棉布裹着,等人一醒来就可用。着实是霍某人连个“苏醒”也操作甚多,以致他险些忘了。此时拿出来,水温正宜人。
见他初愈,谢涵也不想拿正事扰他养病,只陪他看了些楚地的风俗逸事,末了漫不经心问,“我听说,云流公主是为姚师傅而来,为何现在还随行出使?”
“她说€€€€”霍无恤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有些门是不能推开的,一旦推开,就是惘然。她只要知道姚师傅平安无事就好,最好不相见。但她既知姚师傅还在人世,只要她活着一日,我就必须放她在你我眼皮子底下一日。原本正想向君侯征求意见,不想病势汹汹。”他比了个“灭口”的手势,“君侯可要?”
想到€€€€方满脸柔情蜜意的少女,谢涵露出更加一言难尽的表情瞧着人这手势,最后道:“暂且留着罢,我另有它用。我让小怜教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被应小怜留话的姬云流十分配合,“应先生放心罢,云流还想多活几日呢。”出来后,正遇上从霍无恤马车里出来的谢涵,“温留君留步。”
谢涵诧异,姬云流小碎步上前,小声道:“表哥,霍大、”她顿了顿 ,“霍将军擅长医术,仍伤重至高热,盖因伤在面部,他伤后就从不照镜子,涂药也囫囵一抹,立刻包起来,不敢多看,不愿伤口暴露。因此伤口恶化一直没被发现,霍将军最信重表哥,还望表哥开解之:好男儿,谁还没道疤呢。”
谢涵眯眼看姬云流,“原来如此,还得多谢表妹提醒。€€了,表妹和无恤的婚约始于梁幽王€€雍国的觊觎,又被燕太子处心积虑地利用,如今都成了一场空。表妹也是自由身了,不必被桎梏,无恤也是这个意思。不知表妹可有意中人,我这个做表哥的勉强也能算娘家人为表妹做主。”
姬云流一愣,缓缓抬头,苹果脸上是甜甜的笑,“小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火烧渡江船只,伏歼两万援军,围困六万精锐,一战而惊天下。”
谢涵一手扶在腰间剑柄,拇指摩挲着柄上花纹,“听闻表妹从朝阳夫人手中死里逃生,当更明白生之可贵、死之可怕。”
姬云流变了脸色,嫌恶道:“温留君果真€€无恤抱有不轨之心€€€€啊€€€€”
她顿时一声尖叫,合着鬓角一缕长发飘飘悠悠掉落。谢涵收剑回鞘,“‘无恤’这两个字不是你该叫的。我的剑也不会永远这么温柔。表妹,你好好想想罢,为兄会派人贴身照顾你起居饮食的。”
第二日,谢涵便€€霍无恤说起了此事。€€此,霍无恤只有一个字,“哈?”他挠挠脸,“君侯,你知道的,我是个断袖,€€女人的欢喜不太敏感。”又奇怪道:“所以他说姚师傅什么的是顺着我话头骗取信任,保自己一命?”遂颇有些不爽道:“梁国女人,果真狡诈。”
谢涵不知道该怎么向€€方解释“你本质上可能不是一个断袖”的事实,瞥他一眼,道:“我不知道她是真心爱慕你,还是受到了他人指使来试探你我关系,总之做戏做全套。”
随后,他终是€€其说了雍国攻梁失败的事。
霍无恤想了想,“这个时候攻梁,其实是上策,可惜他们一没选好地段,二没选好辅助。”
说着,他掏出地图,“他们以南线为主力点,这里,是距离刘叶薛三家征战处最近的地方,是生怕三家支援不及时么?
二则,三家之所以联手,是因为三家封邑皆有涉及河西。然而叶家涉及最多,而刘家涉及最少,若是我,定当先与刘家相约,备厚礼送土地换取支持。这下可好,好不容易内乱的梁国给他威胁得一致€€外了。
最次的是,攻梁不成,竟反攻召国?即便事出有因,也恕我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不过是召侯拒婚,竟然就为此返攻丢了一个夹击的盟友。”
说来之前灵道城燕宫内糜文€€就建议宁襄攻召,因为召国刚刚大败于雍手。
理由说来讽刺,那还得追溯道沈澜之代召国出使雍国,促成两国结成盟友的时候。两国也曾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这次,雍国攻梁,遣使往召,想下嫁公主,结两姓之好。
但召侯赵臧已经大婚四年,夫人鲜虞玉儿虽然不是出自大家,与赵臧感情却十分好,雍国要求的是娶其国公主为妻,也就意味着鲜虞玉儿要从正妻成妃妾。
赵臧想也不想就回绝了。适逢雍国大败,因为败势如山倒,速度来的太快,召国都来不及发兵援救,雍国便认为召国是刻意,于是怒而攻召。
€€此,霍无恤评价了两个字,“昏聩。”末了拍谢涵小马屁,“不及君侯千分之一的英明神武。”
谢涵听他侃侃而谈,见他神采飞扬,日光下蜜色的面庞好像镀了一层光晕,些许迷人,笑道:“是不及霍将军万分之一的神机妙算。”
霍无恤做深沉状,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不错。”
“臭屁。”谢涵笑卷掌中竹简打他,闹累了,歇下喘气,续道:“这次出使楚国的是大良造王免。我估计,王免会使手段笼络你。”
霍无恤一愣,茫然道:“笼络我?”
“连燕太子都想笼络你,如今你声势更盛,雍国却大败而归,怎会不想笼络你?他国或许怕你同在燕时一样卧底反叛,可雍国是你的母国,雍人是你的骨肉至亲,你必不会为我叛他们。”
谢涵说这些话时,盯紧了€€方面庞、双眼,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细节。
却见€€方“哈?”地一笑,“母国?骨肉至亲?我早已和他们恩断义绝了,无论是生恩、养恩都还清了。君侯,你不相信我?”
谢涵仍盯着他,“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易地而处,我亦茫然,自己尚且做不到事,我从不强求他人。”
“所以我不是君侯,君侯也不会是我。”霍无恤坦然回视,“君侯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我心里却永远只想一件事,旁的于我,都是过眼烟云。”
“也是€€€€”谢涵淡淡笑了,“你、素来如此。”
敏锐地察觉到€€方语气变得复杂难测,霍无恤转换表情,邪邪挑眉,“再说,我是他们想笼络就笼络的么?”,他拇指指了指自个儿,“我,温留卫官,领两万军,北境守将,领一万军,总领三万兵马,可是个大人物了。”
大人物和大人物的主君在深秋初冬的时节,终于来到楚都云门。楚地偏南,冬日却并不比东齐中梁暖和,反而寒意中裹挟着一阵阴湿,即便穿着厚厚的裘衣,那股湿冷也无孔不入。
满城缟素,和着朔风小雪,大街之上无人高声喧哗,酒楼舞坊皆已闭门谢客,无不昭示着这座都城正经历着一场悲痛。
然而与当初梁武王宾天不同,许是楚王去了已半月有余,四处都能影影绰绰听到些窃窃私语。士子学者们不敢高谈阔论,只在学宫、书馆处小声交谈,谢涵隐约听到些“帝星”、“现世”等词,微微皱起了眉头。
驿使馆业已到了,只谢涵一出马车,没来得及进去安顿,一辆楚王室敕造马车已停在了门前,“温留君日安,太子殿下已命奴婢在此等候三日有余了。殿下说翠羽殿一直给您留着,请温留君移驾瞧瞧。”
第391章
“温留君来了, 七堂哥。”云氏家宅中,一个云氏子弟抖了下嘴唇轻声道。在他身边的是闭目看书的另一个男子,别问为什么闭目看书, 问就是天人感应苦学大法。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温留君谁,与我何有哉 ?”某七堂哥神色缥缈, 声音悠远, 和着自楚王宾天后半月茹素而暴瘦的身材, 很有副羽化登仙的模样。
堂弟耐不住他那副造作模样, 忽然凑近,贴着€€方耳朵,“谢涵回来啦!”
轰€€€€一声惊雷, 七堂哥猛然睁开眼睛,“你说谁来了?”
“温留君, 齐前太子, 齐君第三子, 谢姓讳涵, 先王之甥……”
“打住打住打住。”七堂哥连忙起身,来回踱步,他头上插着的那根鹤羽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一如他飘扬的内心,“我最近可有强抢民女,可有当街纵马, 可有打猎伤及花花草草, 可有看书乱涂乱画……”他絮絮叨叨、疯狂回想。
还是通知他的堂弟受不住这惊弓之鸟的模样,“今非昔比, 他为齐使,至多在云门待半月,还能像当年一样狗拿耗子?又能拿堂哥如何?且区区数百卫士,先王不在,强龙如何压地头蛇?”
“你是不是傻?”七堂哥恨铁不成钢,“先王不在,太子只会更纵着他!”末了反应回来,踹人一脚,“你说谁是耗子,谁是地头蛇?”
云氏是楚国五大家之一,这样的€€话还发生在丰氏、夷氏、白氏、花氏等大大小小各家族。
这时的谢涵,刚随马车来到楚王宫,为示敬意,他早早下车,步行至灵堂。
楚王宾天已过半月余,各国使节却还陆陆续续地在路上,死尸等不了这么久,早已下葬,如今留在灵堂的是一副诸侯衣冠,楚子般一身孝衣立在一侧。
“母亲原叫我早日探望舅父,不想滕国一行耽误了月余,我总以为舅父还春秋鼎盛,还是那样笑声琅琅、呼喝如雷。”谢涵闭目跪了下来,潸然泪下,“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月余之延,却是永诀。舅父怎么如此狠心,不多等涵儿几日,以致天人永隔,泱泱长恨€€€€”
楚室子女、文武百官分批哭灵,即便半个多月过去了,堂内依然哭号不绝,许是这氛围太过哀恸,谢涵以为自己早过了悲伤的时候,不想此时几乎不用酝酿,便泪如雨下。
眼帘模糊间看楚王冕服,竟似亲见其人,他忽怔怔伸手,“舅舅?”
楚子般深吸一口气,“千里之遥,半月赶至,齐使有心,先王在天之灵必不怪罪。温留君体弱,切勿哀恸过度,倘伤了身体,我心何安,先王亦会心忧。”
灵堂内一时哭声大作,飒飒秋风做幽幽阴风,穿堂而过,吹得谢涵刚点燃还未插上炉火的香瞬间熄灭。
谢涵一愣,楚子般道:“起风了,来人,灵前挡风。”
谢涵又取一香,却同样刚点燃就熄灭了,楚子般眉头一厉,“香潮了?谁上的香烛,以次充好,不敬先王,其心可诛,拖下去€€€€”
“冤枉啊殿下€€€€”话音才出一句便被捂上嘴巴,灵前喧哗,罪加一等。
香烛重新换上,谢涵取香的手却已布满冷汗,他又抽一支,点燃€€€€灭。
身前是密不透风的人墙,手中是刚换上的新香,谢涵几乎喘不上气来,捏着敬香的五指骨节发白,只要这样才能控制住双手不颤抖去换另一支。
手背忽然一热,谢涵目光从香火中回来。
楚子般抽走他手中的香,另取一支,握着他的手,“身体太差,全是虚汗,莫直接碰香杆,免得弄潮了香。”
刺啦€€€€一丝火星。
于是楚子般握着香,谢涵握着楚子般的手,敬香稳稳当当插在了楚王灵前的香炉内。
谢涵心里一个咯噔,楚子般盯着他,目光饱含疑虑,终是道:“什么话都不要说。”
他将谢涵第三支点灭的敬香塞进袖子里,人墙散开,他拍着谢涵肩膀,“刚刚和你说的别忘了,等下去翠羽殿。”
哭号声响,楚子般又人墙中又压低了声音,是故谁也不知谢涵点灭了三支香,只是疑虑耗时为何如此之久,现在也疑虑尽消€€€€原来是还说了旁的话。
翠羽殿原是谢涵在楚为质的时候住的地方,是离东宫最近的一座殿府,当初楚子般亲手挑的,“表妹楚楚动人,孤见犹怜,放在他处,恐遭贼子惦记,还是为兄勉为其难亲自看着好了。”
楚王:“……”
文武百官:“……”
小谢涵冷笑一声,“孤看不妥,楚殿下年纪轻轻,却头眼昏花,孤实在很难信任您的眼光和挑选。”
小子般:?
他缓慢而迟疑道:“表弟?”
这么迟疑是想怎么样?他身上带的配饰穿的衣物都是假的吗?小谢涵额头爆出一根青筋。
如今故地重游,心境却与以往已大不相同,两人都有默契地略过了灵堂点香一节,谢涵来到翠羽殿前,洒扫宫人躬身迎人,他走了三步,忽又停下,“我瞧他,有些眼熟。”
“原就是这里洒扫的。你当初不是说要翠羽殿日日打扫、时时熏香么?”
谢涵不料如此,“舅舅让我在回去的马车上好好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梦里什么都有,现实里也可以什么都有。”
待走近,熟悉又陌生的香味涌入来,谢涵心中涌上一阵感动,终是道:“没想到我小时候品味如此庸俗。”
楚子般:“……”他道:“孤让人换一种熏香,你来指,这段时间歇在翠羽罢。”
“这怕是不妥。”谢涵道:“我为使节,当同诸使,宿在驿使馆,特立独行,不妥。”
“有何不妥?孤说妥,就是妥。”
谢涵无奈,“表哥€€€€”
“怎么,表弟有新朋友了,便不喜欢同表哥一起顽了?”楚子般冷冷一笑,回头,“让为兄看看你相交莫逆的雍长公子是什么模样?”
身后是随谢涵的霍无恤、应小怜等,与十余卫士。
霍无恤:“……”他摊开一张脸,在楚子般€€面缓缓道:“正是小人,不知楚殿下有何见教?”
楚子般目光落在他脸上,随后目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抹赞赏,“好。”
便不再言语,带谢涵回忆了翠羽殿的处处房舍、步步景致,最后在进卧房时,将门一关,把随行人等都挡在了外面。
谢涵心头一跳,无他€€€€《女皇后宫》里楚皇贵妃€€涵陛下的关门杀实在是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
肩上一沉,耳边是低微的声音,“陪陪孤。”
谢涵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