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起来啊€€€€混蛋€€€€”谢涵扔了剑,拼命地去扯对方的衣襟、肩头,终是把人从地上拉起来。那人也顺势抱紧了他,呜咽道:“他们都欺负我。”
有什么低落脖颈,顺着衣领滑进去,滚烫的。谢涵轻抚对方脊背,“因为你傻么,以后不要犯傻就好了。”
这时,眉嫣麻木的声音从囚室一角传来,“刚被关进地牢的时候,先生和君侯就互相打了个赌。先生说殿下会赐他囚禁玲珑洲终生,君侯说殿下会赐流放千里、永不归都、遇赦不赦。他们打赌看谁先令殿下收回成命。”
她低头替南施整理从来一丝不苟的散乱鬓发,麻木的神情好像玲珑洲外的玉带河,风一吹便生动起来,温柔低笑,“经渠君过来捂先生伤口时,心里一定在骂先生狡猾。”
她轻柔放下南施的尸体,跪下道:“先生待奴婢恩重如山,今生不能偿尽,三生方报,罪婢祈求殿下怜悯,将奴婢与梨倾葬在先生两旁。”
她用了南施从她腰间抽出来的软剑,选了一样的口子、一样的剑痕,终了她短暂的花样年华。
楚子般只是看着,没有应允,也没有阻止,在对反死后,提着剑转身从囚室出来,路过火塘,随手将一卷王令扔了进去。
火花轻声炸裂,吐出细细的火舌吞噬着红底黑边、云纹流水的王令,囚禁、玲珑洲、流放、千里……一个个字眼化作灰烬,好像从未存在过。
出了地牢 ,一股冷气肆虐,谢涵吸了口气,拿了把伞,来到人身后,轻声道:“又下雪了。”
楚子般抬了抬手,“我想一个人静静……”
谢涵脚步一顿,擎着青花伞的竹骨柄,看飞雪中的身影越走越远,剑尖在雪地里留下一条细细的红线,又渐渐为积雪覆盖。
天啊€€€€他竟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谢涵仰面看灰蒙的天空,雪不知从何而起,就像他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等看到的时候,雪花已经落到眼前,只能举起伞小心遮蔽,给自己腾方寸躲避之地,却驱不散这刻骨的阴寒。
楚子般来到东宫寝殿,沐浴净水早就准备好了,侍剑宫婢小心地捧过剑擦拭血迹,内侍替他脱下外裳,“殿下,还有半个时辰便是登基大典了。”
他抬眉瞧一眼挂在墙上的君王冕服,和十二旒冕冠,打开了手中一张素绢,那个假传军报的将官趁着他踹踢时,最后塞进他手中一张素绢:
子般吾侄,见信如晤。不必怀疚,我自恃才高,是真心觉得你不如我,想拉你下马、更弦改张,如今不过成王败寇。
细柳营哗变之说,是我最后一计,成了€€€€我逆风翻盘,畅快畅快;败了€€€€也是赢了南施,不错不错。
哈哈哈€€€€吾真乃当世鬼才也。
鬼才如吾,却在自家家门口 ,被个黄口小儿生生拖垮了步伐,这不是我的无能,而是敌方天纵奇才。我是鬼才,不及天才,正常正常。乱世如今,请我王笼络雍公子,如若不然,杀之绝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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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王忽十六年冬十一月,楚王子般继位,一祭昊天大帝,二祭后土神€€,三祭历代先王,佑我大楚永昌,历数无疆。
恢弘的楚王宫内雅乐翩然,令尹率百官先行拜见新君,各国使臣在殿外等候,比起玲珑洲外的登洲答题,此时才是各国人马都来齐全了。
大家正装冕服、衣冠楚楚,手持旌节。《昊礼》中规定了旌节的样式:长八尺,竹为骨,旄牛缀之。然而天下纷然乱至今,各国国家意识强盛,方方面面都要彰显本国气象,更兼有使臣冒名他国作乱,这旌节也就各国不相同了。
梁国以黄金为贵,雉鸡为图腾,这旌节便以金环镶嵌,鸡翎点缀。在刘决又当仁不让地扛起“制造不和”假象的大旗对谢涵一通冷嘲热讽,心中一阵舒畅后,谢涵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不知三位皆手持梁节,谁为正使,谁为副使?”
薛安、叶很绿、刘决三人脸色一道变了,王免装模作样地道:“某还以为这三根旌节各有不同呢 ?原来还真是一模一样,看岔了看岔了,还是温留君眼明心亮。不知三位贤弟,何时更换旌节啊?”
刘决心中叫苦,瞪谢涵一眼:说好了演戏呢 ,你还真戳肺管子啊。
谢涵老神在在:不逼真,何演戏?
向明月心里苦啊,他好好带着堂弟来涨涨见识,谁知那玲珑洲竟是吃人的妖怪嘴,堂弟一去不回头,留下书信说要去天之涯海之角,现在回家辞行。
本来还想出使后找玲珑洲之主要个说法,哪成想人涉事谋逆进了大牢。向明月心如死灰,已经能想到回家后被老太君捶死的场景了,现在看到带自家堂弟去玲珑洲,把人搞丢了还没事人一样的叶很绿,实在忍不得,仿佛替三家帮腔道:“温留君、大良造强人所难了,梁少王病故已有一年,怎么授正使副使?”
其余使臣皆侧目,他们心下盘算:郑国素是大国之下第一国,莫非是见梁国内乱,不愿再做梁国附庸了?
叶家封地在南,毗邻郑国,此时叶很绿偏头看向明月,只见对方一脸憨直无辜,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他扯了扯嘴角,叹一口气,“武王嫡系不存,旁支难择,我等是人臣,怎么敢僭越挑选国君呢?”他对众使一摊手,“王位高悬,诸君说,如何是好?若有一人能给个万全的法子,叶某愿意舍了性命报答。”
这大家就不好说了,都露出微笑,纷纷劝道:“叶家主、薛家主、刘家主还在呢,总会有办法的,叶兄/叶弟不要这么心急,叶兄果然一心为国云云。”
刘决翻个白眼,薛安沉着脸瞧向明月与邹使,他可不认为向明月是个傻子或是口误,最后对王免道:“马上就要分别了,大良造现在不急着见长公子了?”
王免、谢涵对视一眼,一时间波涛汹涌,又各自移开目光,笑对薛安道:“劳薛将军挂心了。”
燕使颜雅回自忖不是谢涵对手,一早找个安静的角落,默默不语,此时露出微妙的笑意:果然有温留君在的地方,就有修罗场,只要一句话,就能搅浑一湖水。
宋使宋嵩也谢妤之故,也是甚怕谢涵,收好一个小国的本分,不说话。
召使班突挠挠头,君上说让他来参加个会面,长长脑子,还说没关系,无论他说什么,现在都危害不到召国。
国内百官参拜后,是诸国使节拜见,诸位一下子熄了烟火,神情庄重肃穆地来到楚国升朝大殿,持节拜下,“外臣梁使/齐使/雍使/燕使……恭贺楚王登基。”
“善。”楚王抬手。列国使节起身入左侧坐席。
楚令尹唱喏道:“请新君宣布政令。”
“近来四海战事频繁,我国昨日又遭逢动荡,古贤王汤有网开一面之德,弱水庶民有疏网捕鱼之智,天道贵生,今秉先王遗志:无为而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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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405章有大修,望查收 。
第407章 《抱抱我罢》
无为而治。
众人对视一眼,轻松地吐出一口气:看来这位新楚王当下没有征战四野的想法。
这时,一直缩小存在感的颜雅回提问道:“敢问楚王,明年便是五年一度的会盟,楚王对现下各国间的通行条例有没有什么意见?”
有没有取梁国而代之的打算?
众臣、诸使瞥了颜雅回一眼,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冷不丁就是个一把刀。
楚子般笑意淡淡,“纵侯伯不在,天子镇四方,燕使问这个问题,置陛下于何地?寡人€€为诸侯,岂容你对陛下不敬?”他轻击掌心,殿内卫士立刻上前,“以下犯上,不敬天子,拖下去€€€€斩了。”
颜雅回一瞬间面无人色,众使也是人人自危。
“慢€€€€”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谢涵和姬击对视一眼,谢涵抬手对姬击做了个“请”字。
姬击对楚子般施了一礼,“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今楚王为陛下坏了规矩,小使心中难安,陛下也不希望燕楚坏了友谊。”
楚子般点头,“陛下总是心善。想来燕侯、哦不、燕太子会处理好的,寡人九步越俎代庖了。来人€€€€送燕使回燕国罢。”
颜雅回废了。
不说现在被拖出去送回燕国的丢脸,只今日场面传出去,燕太子能不给个说法?诸使神情复杂地看了新楚王一眼:谁说对方性情豁达不拘小节的?和楚惠文王一样脾气不好啊。
接下来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斟酌话题:
薛安:“近来听闻‘帝星’流言,不知楚王可有听闻?”
楚子般:“无稽之谈。逆贼的话也值得相信?薛使不妨查查摘星子,早就五年前就在薛地病逝了。”
薛安眉头跳了跳,“外臣是梁使。”
楚子般嗤笑一声,“哦。”
薛安:“……”
班突:“燕国将胡人编入军队,楚王有什么看法?”
楚子般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什么看法?”
谢涵接口道 :“教化异族,本是好事。只是三百年前,许侯与胡人勾结,入侵中原,烧了王都的事,让人每次想起来,都是心惊肉跳。”
班突惊奇地看了谢涵一眼,心里“卧槽”一声,这陷害绝了,他只是好奇问问啊。
刘决立刻呛声道:“温留君这话难道不是该对天子说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胡人窥视中原,寡人无德,也不能袖手旁观。”楚子般道:“胡人忠奸难辨,燕国收胡人入伍的事,寡人会上书天子,建议派人视察一段时间。但愿是真的教化了这番邦野人。”
大型双标现场啊。刘决梗了一口,瞧一眼颜雅回被拖出去后空出来的坐席,默默无语。
大家想的更多€€€€来了,天下霸主最喜欢的手段:有想法,书陛下,把己之政令变成天子诏书€€€€挟天子以令诸侯。
看来新楚王没有战争四野的想法,却对下一任中原霸主势在必得。
大家互相瞄了一眼,端看哪国不服气了。
原本在昨晚,谢涵已经是搬出去到驿使馆下榻的,可因着霍无恤重伤,急送进宫令太医救治,现在不便挪动,于是他依然住在楚王宫,依然是翠羽殿。
倒是楚子般已经从东宫搬到前殿,谢涵追上他,又落后半步,恪守君臣之礼,“燕使得罪过大王?”
楚子般伸了下手,“到寡人身边来。”
四周都是人,谢涵犹豫,楚子般已经拉着他的手一拽,把人带到自己边上,“国内攻齐派有燕人鼓动。”
没有攻齐派,也许就不会有谋逆案?楚子般当然不会这么天真,但迁怒本是人之常情。
每次听人谈到攻齐,他总会陷入难以言说的尴尬,虽然避免楚国攻齐,本就是他出使到来的一大目的 。
谢涵抿了下唇。沉默里,二人已经进了翠羽殿。若说原本是单纯地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现在楚子般对霍无恤的心情就要复杂得多,但最终,他掏出一方素绢,给了谢涵。
谢涵奇怪,一打开,面色一变。
楚子般端着茶碗,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呷一口,驱散一路的寒意,“这是王叔的遗愿。但霍将军又是寡人的救命恩人。所以,寡人很矛盾。”
谢涵捏起素绢,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如果矛盾,表哥就不会把这信给我看了不是吗?你内心已经做好了选择。”
楚子般又喝一口茶,“只要你答应寡人,不会有他攻打楚国的一天。你能答应吗?”
谢涵一顿。
就是这一点停顿的功夫,楚子般似乎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你在犹豫?”
谢涵轻笑一声,“你不变,我不变。”
楚子般深深注视着他,将茶碗放下,“寡人要你替霍无恤发誓,一生不会攻打楚国。”
谢涵五指猛然攥紧,“你要我发誓?”他忽又笑了笑,“发毒誓吗?”
楚子般偏开头,“什么誓言都可以,胖五十斤、长痘痘也可以。史官入座,提笔。”
一黄衣史官抱着竹简自己找了个座位,握着笔看谢涵,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誓言好记录。
“皇天在上,楚地英灵,今我谢涵在此立誓,除非楚国先行攻打我国反击,否则一生不会令霍无恤动兵楚国,有违此誓,生与诸亲断绝,死亦不入轮回,人神共戮,列国共讨之。”
“生与诸亲断绝。”楚子般重复了下这句话,挥了挥手,等史官退出去后,闭目叹息,“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每个人都有他的立场与想法,我不敢相信所谓的情分了。”
谢涵倏忽心软了,“有什么好抱歉的。我不是也犹豫了?”早不是四年前了,那么多事过去,他好像已经不能一口烂漫地说:你不变,我不变了 。
楚子般忽然睁开眼,几步下来,握着谢涵的手,“涵儿,我替你向齐国施压,我捧你重新做齐太子罢。姑父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蛊惑,我们两国关系才会若即若离,若你做齐公我为楚王,边境定然百年无忧,还可携手荡平天下。霍无恤要是真的这么天子卓绝,可以拿我两国帅印。”
他眼睛很亮,又像是昨晚以前的楚子般了。
谢涵白他一眼,“这是这么容易的事吗?太子现在好好的呢。”说完又小声道:“如果以后真的有这种机会,我喊你。”
等对方走后,谢涵来到霍无恤床边。对方仍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唇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