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日,姬云流来找了谢涵。
“扑通。”没有故作甜美可爱,没有亲昵的表哥称呼,她干脆利落地对谢涵跪下,“请温留君带我前往交信。”
谢涵疑惑,“公主€€€€”
“我知道,这次交信会盟会选出梁国新王。”姬云流的脊背挺得很直,“我是大梁公主,梁武王第六女,梁哀王、梁平王之妹,我理应在场。”
“我知道带我前去,温留君定会有些麻烦,在此,想请温留君听我说几句话。”
“第一,我不爱慕卫将军。燕太子拿我当工具人,二姐心中只有她的夫君,我当初那么说只是借此让霍将军放下戒心带我离开燕国。”
“第二,我不爱慕霍将军。只是在扶突的几日里,虞家主找了我,要我试探温留君与霍将军的关系,并挑拨离间,他承诺会给我七妹的下落。”
“因此,我一有燕太子的一桩秘密可告诉温留君,二可帮助温留君给虞家主传递假消息。”
“请温留君带我。”
谢涵打量着底下苹果脸的女孩,见人满脸坚毅,问道:“公主去了 ,又能做什么呢?您只是个公主。”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应当在场。”姬云流笑了一下,“而且虞家主始终没有给我七妹的下落,但我知只要七妹听到消息,也一定会赶过去的。我们姐妹中,属大姐和七妹最有头脑,可大姐偏执放纵,唯有七妹冷静沉稳。只要见到她,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谢涵心中淡淡道,遂伸手扶起姬云流,“想来燕太子的秘密,云流公主并不会现在告诉我。”
姬云流抿嘴一笑,“云流可以先说一半,随齐君出行的名单中,有一个燕国细作。”
谢涵胸腔中心脏剧烈跳动一下,他踏破铁鞋寻不到的揭发狐源的证据,不会在这里罢,“你有证据吗?”
“没有。”
谢涵:“......”
“但我知道虞家主有。”姬云流道:“虞家主和那细作私下和解了。”
谢涵勃然大怒,“他竟如此吃里爬外!”
等姬云流走后,谢涵往后一靠,让阿劳推出屏风后的应小怜,“小怜看这位梁国公主说的话几分可信?”他素来相信应小怜看人的眼光,也因此能忍耐对方那蹩脚的经商爱好。
“八分罢。”应小怜道:“她可不像满心情爱的人,当初会因为爱慕无恤得罪你,我便觉得奇怪了。”
“全力支持太子与中卿的变法强国之策,有违此誓,人神共戮。”应小怜缓缓回忆着虞旬父当初的誓词,“其实当初虞家主只说了支持变法,其它一概未提。或许这变法底下也有什么交易。”
“虞家主也非君上亲信,能来守卫君上安全,极有可能是狐相的提议。君上对狐相向来言听计从。”
谢涵点点头,“我偶遇云流表妹,她求我带她回国,我怕路途漫长有所差池,将她带到交信交给梁臣,毫无不妥。”
解决完此事后,霍无恤捧着榛子过来叫他吃晚饭。他霍某人一来,涵某人的三餐自然就有他负责了。
八宝鸡、板栗烧肉、轻水鱼、二月鲜、荷包蛋、桂花糕、牛肉羹,不一会儿,谢涵就吃的积食了,霍无恤好笑,替他揉了会儿肚子,拉人起来散步。
到一半,忽有宋玉院中的婢女过来,说:“公主突然流泪,不知为何,奴婢们不知如何是好。”
谢涵皱了皱眉,第一宋玉不是会干这种邀宠事情的人,第二其院中的婢女也没有那么关心宋玉才对。
但想到这一离去就是数月,沈澜之恐怕也管不了那么宽,因此他还是要做出重视宋玉的样子来,免得被底下人欺了,也便过去了。
一入宋玉院子,葛叶便迎了上来,带着他往一条小径过去,“公主前几日便要了许多白布,今日又买了白烛。”
不远处看到幽暗的火光,葛叶便放低了声音,“君侯且轻些,公主身子不好,莫惊了公主。”
只见宋玉披着白衣,带着白帽,四周摆着白烛,中间一块木牌。
宋期。
宋期€€€€
宋期!
霍无恤心头一跳,侧头看谢涵面色,果见其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他知其平生两大恨事:
第一,变法功败垂成,使他东宫门下死伤无数。
第二,让宋威侯强娶了谢妤,受紫金赤兔之辱。
“宋玉,你竟在我府上祭奠宋期?”黑暗中,谢涵冷冷开口,“算起来今天是宋太子四百日祭啊。”
宋玉惊了一惊,扭头见谢涵、葛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她偷偷拿白烛白布都这么顺利,原来是有人暗中助她,在等这一刻。
她呐呐道:“夫君......”
谢涵抬脚就要踢灭烛火,宋玉连忙上前护住,肩膀挨了其一脚,所幸谢涵临时收力,才没受重伤。
“不能踢,踢了哥哥就要做孤魂野鬼了。”宋玉捂着肩膀哭道:“太夫人定了哥哥谋逆弑君的罪,无享祭无庙宇。若再踢了这香火,哥哥便魂无所依了。”
霍无恤上前扶起宋玉,趁机在她道:“别说话。”又对谢涵说:“君侯,你忙了一天,也累了,这边我来处理罢。”
谢涵盯着宋期的那块排位,“他这种人,罪有应得,我的府上,是不可能让人祭奠他的。”
“温留君何必赶尽杀绝?”宋玉咬牙道:“罪有应得?这世上,能指责我兄长的只有曾经的太夫人,而现在,兄长已经用他的命向太夫人赔罪了。您和太夫人也没有资格再指责他了。”
谢涵冷笑一声,“无能护住妻子的男人,竟也情有可原了?”
“无能?”宋玉挣开霍无恤,向谢涵一步一步逼近,“易地而处,难道您能比我兄长做的更好吗?倘若是齐君要强娶欧小姐,以楚楚夫人和太夫人、娴公主、八公子相要挟,难道您不会妥协?”
“若兄长舍弃我与母亲,与太夫人远走高飞,那他还是人吗?这样的禽兽,太夫人敢嫁吗?”
“兄长不明当初局势,以为帮太夫人传出消息给齐国,会为宋国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不能。难道温留君您能吗?江山和女人,社稷和爱情,您也做过太子,怎么选择还需要考虑吗?”
宋玉声泪俱下,“我兄长错就错在,他让自己落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错就错在他没有齐君这样正常的君父,没有楚楚夫人那样地位尊崇的母亲,没有太夫人这样聪慧果决的姐妹。
只有我君父那样荒唐的父亲,只有我母亲那样无依无靠的民女做生母,只有我这样无能拖累他的妹妹。
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
“这世上,他唯一对不起的,只有太夫人。现在也用生命偿还了。”
“若果没有兄长当初对太夫人的一再照拂,太夫人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千里逃回齐国?”
“若果没有兄长暗中襄助,太夫人一个外国公主如何能渐渐培植势力?”
“兄长欠了太夫人一个太子之尊,已经还给九弟了,还欠太夫人一段情,也已经在这漫长的年月里还尽了。”
此时,宋玉已经走到了谢涵一步远的地方,她仰着头,满脸泪痕,却倔强笃定,“他没有再对不起谁了。温留君你也没有立场再这样高高在上的鄙夷唾弃我兄长。”
第453章
“说完了吗?”谢涵神色尤带冷意, 却没有方才盛怒的可怖了,旁人看不出,霍无恤岂会不知?他长松一口气。
宋玉垂下头, 长发披散, 遮住她脸上神情,“温留君要幽禁我了吗?”
谢涵缓缓坐在一边石凳上,指节轻敲一旁云母石案。
“哒€€€€哒€€€€哒€€€€”
像落在人心上。
霍无恤瞧一眼那石凳, 怕初春的凉意浸透上来, 脱了外袍下来叠了叠, 来到谢涵身边, 拉了拉人,然后给人垫在屁股下。
满心悲凉的宋玉:“......”
她想了想,怕身上白衣白帽不吉利, 擦擦眼泪,取了奶娘的棉服下来铺在石案上, 柔声道:“夫君仔细别敲疼了手。”
谢涵:“......”
他横霍无恤一眼, 他不要面子的吗?
好端端的或兴师问罪或决裂气氛就这么没了。
谢涵无可奈何, 将宋玉拉到自己对面坐下, “不叫我温留君了?”
“我辩驳,是以兄长的妹妹的身份,自然呼您温留君。我关心您, 那是以您妻妾的身份,合该唤你夫君。”
“那你恨我吗?”谢涵看似已然温和,却又突兀抛出一个送命题。
宋玉:“以前是不恨的。太夫人和兄长的纠葛, 旁人是说不清的, 我们都没有立场去代表他们爱恨。”
谢涵:“那就是现在恨了?”
宋玉:“我以为温留君是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如此自私狭隘, 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您对兄长,太残忍了。您刚刚若踢翻蜡烛,我定恨您。”
谢涵:“那你恨阿姊吗?”
“成王败寇,谈什么仇恨。”宋玉道:“想来太夫人也是不恨我的。”
“其实死在太夫人手上,对兄长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罢。我敬爱兄长,却知大争之世下,兄长仁慈寡断,不堪人君,更为情所困、为愧所累,日夜煎熬.......”
“罢了€€€€”谢涵摆摆手,“你若想祭奠他就祭奠他罢。”
“谢谢夫君。”宋玉喜极,转身对谢涵跪下,没让她膝盖落地,谢涵又扶起她,“本君命人开个小间给你供奉宋太子的灵位,你可时常拂拭。这几个月我不在温留,你就好好待在院子里。”
谢涵虽然让宋玉祭奠宋期,可他自己却是不想见对方的,很快和霍无恤离开小院,临走时带走了葛叶,“本君不知阿姊是怎么对你交代的,可你既然是阿姊的人,本君就会信任你,你有话可以直说,本君不喜欢别人对本君耍弄心机。”
“疏不间亲€€€€”葛叶苦笑,“很多事情很难直说。难道奴婢要对君侯说公主一直没有忘记太子的仇恨,请君侯不要被蒙蔽了吗?您一定认为奴婢搬弄是非。”
谢涵不许她偷换概念,“你把公主偷买白烛、偷藏白布的事情告诉本君,难道本君会不查?”
“君侯已经看到了,公主言语精妙,今夜这样的情形都能转瞬能消弭您的怒火,就算奴婢当时说了,恐怕也能被公主三言两语搪塞。”
谢涵勾了下唇,“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妄自揣测本君的心思。”他起身,指着对方道:“你是阿姊的人,念你对阿姊忠心,本君放你一次,但也只有这一次。记住,你的职责是监视公主,其它的,再有越俎代庖,左不过是本君去信和阿姊解释一番的口舌罢了。”
等葛叶退下后,谢涵脸上才露出些许怅惘之色,问霍无恤:“你说当初我是否当真苛求宋期了?”
“我现在还能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我第一次见他时,是梁武王的四十大寿,他很瘦,形销骨立,满脸病容,对着我欲言又止,我却嫌他麻烦,懒得和他多话。现在想来,那时他应该就是想对我说阿姊的事,又不敢。”
“当初我还志得意满、大权在握,如果那时我多听他说几句话,满朝廷谁都会卖我几分薄面,一切是不是就有不同结局?”
“再见他,就是他来替宋威侯迎亲的时候了。我和二哥打了他一顿,他全都默默受着,自认这是他该受的。”
“再后来,就是他死的那一日了。”
“你说,我是不是一直在因为我的无能迁怒他?”
“宋玉说的对。扪心自问,难道我是他,我能比他做的更好吗?”
霍无恤岂会让谢涵这般自怨自艾,“君侯,宋太子两难之境、情有可原,可你做为妤公主的亲人怪罪他,也是理固宜然。”
说着他抱着剑幽幽一叹,“君侯,在这世上,有时候无能就是一种原罪。君侯,我相信,如果是你,肯定不会让自己落入宋太子当时的局面。所以这也要他自食恶果。你看那弱小的国家被欺凌,人们只会嘲笑他积贫积弱,我见村里有被狐狸叼走家禽的人家,村民只会说是他们家的篱笆不够高。”
谢涵却说:“难道你觉得这对吗?”月色下,他起身眺望,远方万家灯火,“无能是原罪€€€€这句话当用来勉励自己,而非欺凌他人。就是这天下纷争,让这句话被某些人奉为圭臬。”
霍无恤笑了,他喜欢谢涵这个样子,“那我们就荡尽这弱肉强食的不平事。”
话题自宋期始,却引向另一个更深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