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详半日,尚不明白虞旬父从这封血书中发现了什么。”玖玺桓有条不紊,“但有这么几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第一,这血书字迹是温留君的;第二这封信写的是温留君对宋太夫人的求救,夹杂着对虞旬父不臣作为的描述;第三,虞旬父在这封信里发现了自己落败的原因,而且是让他很惊诧的原因。”
“落败的原因?”须弥皱眉,玖玺桓解释道:“虞旬父当时先是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原如此。又说:八公子没有这种智谋,宋太夫人没有这么了解我们。最后说:我们会重蹈他的覆辙。”
“离间计。”拾夏道:“我看就是离间计,我们和八公子、宋太夫人联手铲除虞氏,他不想让我们好过,故意挑拨离间,好让我们自相残杀。”
“不排除这种可能。”玖玺桓对拾夏耐心道:“但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刨除掉他故意离间或恶意诅咒,甚至不惜拿着封血书演一出戏的可能,那虞旬父一定是发现了一个暗中的人,这个人是八公子、宋太夫人阵营的,替他们出谋划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而通过这封信,虞旬父发现了这个人,并且这个人对我们恐怕都不安好心。”
有什么呼之欲出,须弥却总抓不到那一点灵光。
玖玺桓斩钉截铁,“温留君还活着。”
“什么?”须弥几乎失声,他对虞旬父诸多忌惮,但对对方手段和心计也始终佩服,“虞旬父还能让温留君逃出生天了?”
“所有的推测上,这个最合理。”玖玺桓解释道:“谁最想除去虞旬父?谁能让八公子和宋太夫人一起帮他隐瞒踪迹?谁有这种能除去虞氏的智谋?谁和我们打了多年交道,如此了解我们,以至于布下这么个局?谁能从这封血书上露出蛛丝马迹。”
“一定是这封血书哪里不对,露了马脚,被虞旬父发现了。”玖玺桓抓着那封血书,“可惜我们不知当时境况,不得而知。”
拾夏不像虞旬父对谢涵的忌惮这么强烈,但冷不丁被一个隐藏在暗处的人算计,就像一条毒蛇潜伏在角落不知何时会突然咬上他们一口,令人毛骨悚然。
“你是说谢涵还活着,并且设了一个局除去虞氏,通过八公子和宋太夫人摆布我们。”
“排除掉虞旬父在演我们。”玖玺桓指节叩着案面,“那就是这个可能了。”
“揣测无益。”须弥眯起眼睛,“派人时刻注意宋太夫人和八公子动向,以及排查之前他们去过的地方,一寸寸找,只要有过痕迹,总能找出来。”
三家人手在对战虞氏时损耗不少,现在又派了大量精英前往虞氏领地争夺,如今在扶突远没有之前那样手眼通天,查了两日,没查到谢涵踪迹,反又叫宋敏警觉,在他告知谢妤后,谢妤问谢沁,对方后知后觉,“好像有罢......”梁人商议,近期都不去找谢涵,必要时寻谢涓代话。
与此同时,三家日益焦虑,因为玖玺桓说了一句此时此刻堪称恐怖的话语,“如果温留君还活着,有没有可能那位雍公子、北境将军也还活着。他有君上赐封的名,有将军令的印,还有统领甚至改革北境军的威信。”
八万大军,五万在城外大营,三万在虞氏领地。城内守宫军在那日厮杀后还剩两千,守城军还剩三千,其内已经没有多少三家成分了,还有五万的北境加温留军。
€€€€细思极恐。
须弥抖了下长须,“如果这个时候温留君对我们动手,我们岂非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而我们现在甚至还没找到他的踪迹。”
拾夏眼眸一利,“找不出来,不如诱出来。”
“怎么诱?”须弥吐出一口气,如果能诱,他早就这么做了,“能威胁到温留君的:楚楚夫人,谁动的了?宋太夫人,不止她带的护卫够多,一个不好就涉及两国邦交,我们也师出无名。八公子,怎么动?”
“还有一个人。”拾夏道:“关在虞氏地牢里一年了,刚被发现的那个......”
须弥恍然,又皱眉,“一个小小卫士,能让温留君坐不住?”
玖玺桓此时点头,“那都是谢涵真正的心腹,武公仔细筛选过的,家世清白,品行端正,能力出众,忠心耿耿,放在他看重的孙子旁边,从小一起长大,以后好做他左膀右臂的,安危都可以交托。当初谋逆案,那个叶什么,十八般刑罚加身、求死不得也不肯说谢涵一句坏话。听说七年了,谢涵仍然年年会去祭拜对方。”
与此同时,谢涵在谢涓府上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老奴请见温留君。”今天是谢涓的寿辰,怀陀带来齐公的赏赐,之前诸公子生辰每年如此,齐公中风后的一年,他比着去年加厚了一份礼赐下,据说都是经过齐公眨眼同意的。
因此,今日怀陀来谢涓府上,谁也没多想。
多事之秋,君父病重,谢涓不愿也不应该大办寿辰,只关起来门来和娇妻幼子一块儿,怀陀来时,他带着人拜下,不想对方语出惊人。
谢涓眼皮抖了几下,即兴表演,“三弟?三弟没死?三弟回来了?!”他一连几问,惊喜道:“在哪儿啊?公公?我有好多话要和三弟说,你说他在哪儿?”
怀陀八风不动,“老奴请见温留君。”
谢涓继续表演,左右环顾,失笑道:“公公是说三弟在我府上?哈哈哈€€€€不可能,我难道连三弟都认不出来了?他又不是姝儿,能蒙蔽我的双眼。”
怀陀还是说:“老奴请见温留君。”
谢涓皱眉,“公公何出此言,公公知道三弟在哪儿?那带我去找找啊€€€€”
怀陀侧头,谢涓府中家宰弓着身,“公公这边请€€€€”
谢涓:!
他再料不到母亲给他千挑万选的家宰是个细作,谢涵不等怀陀进来,推开门笑道:“今天刮的什么风,怎么把怀陀公公吹来了?”
怀陀盯着谢涵仔细看了一会儿,似乎在仔细辨认,最后点头道:“温留君。”
谢涵一想不到怀陀势力这么大,二摸不清对方此时过来的底细,莫非是虞氏抵死反扑,终于找到他来报仇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愧是虞氏。
就听对方那尖细的嗓音道:“温留君谢涵接旨,旁人退避。”
此时场中只有谢涵、霍无恤、谢涓、谢涓府上家宰、卫灵书、谢琮、怀陀,谢涵转瞬的迷惑后,竟伸手去夺那卷法旨。
怀陀一则始料未及,二则武力不及,眨个眼的功夫就被谢涵夺走了法旨。
一呼一吸间,谢涵瞥到其上字迹,立刻跪了下来,“孙儿大不敬。”
接旨接旨,此时此刻,齐国不应该有任何法旨了,齐公不能书写,但有三家拖帛书写的前车之鉴,也不好说。
谢涵以为最多就是哪个人又让齐公写了封子虚乌有的法旨,再想象力丰富点,那就是齐公早就恢复写字能力却一直保密。他对齐公早就失去敬意,只想看看怀陀究竟卖的什么葫芦,不想抖开绢帛,是熟悉而陌生的字迹。
熟悉因为曾日日夜夜地见。
陌生因为太久不相见。
尘封的记忆开闸泄洪般打开:
“涵儿,看到了吗?这是齐国的疆域,历代先君励精图治,无数齐人浴血奋战,我们不可以让它少一点半分。”
“涵儿,这就是百姓。百家姓氏,乃有家国,他们是国家的基石,也是我们的责任所在。”
“涵儿,不用悲伤,生死有命,人力所不能及。寡人一生享人间富贵,拥锦绣江山,无所憾,唯惧寡人去后,齐国衰落,则死不能瞑目矣。”
“涵儿,你回答寡人,齐国八百年的基业,方圆四千三百二十一里的国土,七十二座城池,两千万百姓,寡人能交到你手上吗?”
天下人都知道,齐武公在世时盛爱谢涵,不惜为其改变废太子的决断,又亲自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他在谢涵心中,伟若高山,浩若江海,是天下的霸主,是齐国的雄君,是永远在心中砥砺他的身影。
因此,在看到熟悉的字迹和措辞后,他立刻恭敬拜下,高举法旨过头顶,这时他也发现这卷法旨很老旧了,连帛布上的祥云都褪色了。
怀陀拿过法旨,四扫周围,“旁人退避。”
谢涓、霍无恤都看谢涵,谢涵低声道:“二哥、无恤,待我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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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516章
€€€€寡人殡天后, 谢涵即为太子。
这是当年齐武公临终前的传位诏书,很有趣是不是,他没有说让谁继位为君, 只是说让谢涵当太子。于是, 自然而然的,太子的父亲成了齐君。
也理所当然的,齐君在位期间, 一直为人诟病, 诸如靠着儿子之类的流言屡禁不止。也无怪乎他逐渐心理失衡。
然后现在怀陀拿出来的这卷诏书说:
€€€€太子加冠后, 继位为君, 太子父为太上君。
谢涵歪了歪头,他不是很懂,或者说不能很理解齐武公的用意。
所以他第一件事是怀疑怀陀的身份、目的, “君祖父殡天前,将法旨交给公公保管?”
怀陀大概明白谢涵根本不会信任他, 又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将军令。除开边境军外, 齐国主力军有六军, 每军一万两千五百人 ,合计七万五千人,别小看这七万五千人, 他们是真正的齐国精锐,接受最严格的训练,配备最精良的武器。远非北境军这些边境军和温留军这种杂牌民兵可比。
这六军中两军直属公室, 另外四军各家领一军。直属公室的两军原本由国君为将军, 但随着国君事务繁忙、日理万机,遂钦点两军将军€€€€齐武公钦点谢宾。
谢宾是谢皋的堂弟, 原本齐武公废太子后属意的接班人。
在现在的齐公继位后,他的身份不可谓不尴尬,因此将自己活成了隐形人,为了自保还上旨说自己管不了两军,最后一番交易后才有了虞家控两军的盛况,也借由氏族庇护保命。
现在怀陀拿出的就是那块属于公室两军的将军令,谢涵一怔,转而想叔父谢宾日日谨小慎微是不是因为手中无印信?君祖父不把印信给出来是不是怕叔父造/反?可惜彼时公室无大将,只得继续委托叔父。
无论如何,怀陀能拿出这个,必然是足够齐武公信任的。
还有另一样东西,四四方方,玉质金边,麒麟头的印信,上书“昊授齐室”€€€€君玺。
谢涵瞳孔一缩,自齐武公病逝后,齐室君玺不知道消失多久了。后来齐公重新刻了一方,可总是名不正言不顺,毕竟那是大昊肇创之初,天子武王陛下所刻。
结合那卷法旨,那块将军令,谢涵嗓音艰涩,好半晌问:“为什么君祖父不一开始就将这些给孙儿?”
如果早有这些东西,他不会小心翼翼变法还被四家发现,他不会走投无路在扶山放火自焚,他不会在温留一丁一马地征兵。为了怕被朝廷发现,他的战马都是亲自从塞外走私进来的。
怀陀低眉顺眼,“因为小殿下现在才算通过君上考验。”
小殿下,以前谢涵跟在齐武公身边时,全由怀陀照顾,他都是这么称呼的:小殿下。
谢涵:“考验?”
怀陀:“君上说,小殿下天资粹美,有把控全局的能力,有排除万难的魄力,有知人善任的眼光,有滴水不漏的筹谋。
只一点,天性单纯,锋芒毕露,感情用事,容易信赖亲人,也就容易被亲近的人欺骗,锋芒毕露则过刚易折。
君上使小殿下为太子,太子父会用事实为温留君上一课的,如果小殿下加冠后还活着,说明小殿下已经成长了。”
“天性单纯,感情用事,锋芒毕露,是么?”谢涵浅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个样子的,天性单纯,天性单纯.......”他喃喃两句,笑问怀陀,“如果我不活着呢?”
怀陀又递给谢涵一卷诏书:谢皋难堪大任,仅可为太子父,不可久居上位。太子去后,谢宾继位。
谢涵垂在身侧的五指骤然握拳,四月的天,他浑身发冷,“所以我谢涵是死是活都与先君毫无干系是么?”
只听其对齐武公称谓,便知其心中怨怼,怀陀对齐武公忠心耿耿,解释道:“君上不是不爱惜小殿下,只是他是一个祖父,更是一个君主。最后几个月,君上自知时日无多,可惜小殿下尚未长成,太子殿下不能令君上满意,谢宾将军被亲生父母拖累,只能出此下策。天不假年,若再给君上十年阳寿,君上一定会看着小殿下长大......”
他的苦口婆心一顿,几息后又说:“君上说,这是他教小殿下的最后一个道理:只要齐国永昌,何物不能弃,何人不可舍?”
“小殿下,君上说这句话,做这个决断的时候,同样心痛。君上对您的宠爱,远超任何一位公子公孙,他亲自抱您上过马,教您挽过弓,带您举高上过街,您幼时多病,他亲自为您喂药,守了您一夜后去上朝,斋戒三天向齐国列祖列宗求您平安.....”
“是啊,他亲自抱我上过马,教我挽过弓,举我上过街,给我喂过药,替我守过夜.....”谢涵木然,有顷,深深磕头道:“谨遵先君遗命。”他接过法旨、君玺、将军令,和那一卷诏书。
怀陀见谢涵不改称呼,心中着急,就听对方已问道:“公公既为先君暗手,当初何以听命虞氏?”
他定了定神,“君上在世时,便发现虞氏家主和玖氏二爷乃乱世枭雄,野心甚大,难以驾驭,遂设了个局,令老奴投诚虞氏、伺机而动。”
“本来小殿下加冠后,老奴便打算将三物奉上,可惜适逢交信会盟,兵马全由虞家主把持,当时若堂而皇之奉上,这些东西必会被虞家主付之一炬。”
“老奴本想假做听命虞家主,放松他警惕后,回都为小殿下洗刷冤屈,再出旨为小殿下正名。不想顷刻之间便是风云变幻。”
“原来如此。”谢涵淡淡道:“先君既然监视着虞家主,想必也会在当初的玖二爷现在的玖家主身边放人罢。”
怀陀明白谢涵的意思,“玖家主有一信赖谋士,名唤靳攸。”他拿出一块半截的玉璧,“这是联系靳攸的信物。”
谢涵听后,又问他齐公境况,以及前殿他能掌控多少人手。
等怀陀走后,谢涵将传位谢宾的那卷诏书撕碎,一片一片扔进火盆里。
谢涓和霍无恤进来时,就看到谢涵跪坐在火盆边烧东西,炭火映着他脸庞忽明忽暗。
已近夏日,已经无需火盆取暖,这是谢涵自己生的,他生火水平感人,谢涓刚走近,就呛得直咳嗽,眼睛通红问,“三弟,怀陀宣的什么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