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唇边,那分明是看热闹的笑容。
陈慎之挑了挑眉,也没有羞怯,反而坦坦荡荡的道:“没想到,大兄的骑术也是了得?”
嬴政唇边的笑意慢慢冷却,是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小太监」,利索的翻身上马,唯恐惹人怀疑。
章邯倒是没注意陈慎之与嬴政「斗智斗勇」,翻身上马,热心的帮着陈慎之也上了马,随即道:“前方人家还有一段路途,如是去了晚,今儿个就要在野外露宿了,大兄、三弟,咱们这便上路罢!”
陈慎之拱手道:“劳烦二兄。”
“都说了不必如此客套,诶,方才你用的那功夫,我还想向你讨教讨教。”章邯勒住缰绳,与陈慎之齐头并进,并肩而行,两个人说说笑笑。
嬴政落在后面一些,眯着眼睛打量前面的二人,随在后面走。
一行人有章邯的马匪保护着,在荒郊野岭前行,便算是偶尔遇到了赶路的行人,见到他们的仗势也会赶紧躲避,唯恐惹上甚么麻烦。他们便是麻烦,因此根本没有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一路上都安安稳稳的。
眼看着天色昏暗下来,众人行了整整一日,章邯抬起马鞭,虚指着天边:“前面便是人家了,有几户野人。”
野人,在这个年代指的可不是现代人口中的野人。野人和国人是相对的,居住在「城区」里的人是国人,而居住在野外的人是野人。在春秋战国时代,只有国人算「人」,野人根本不算是人,甚至连牲口都不如。
如今天下刚刚统一,还延续着春秋战国的礼仪和传统。这里乃是荒野,居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是野人。
几处茅草小棚子零零散散的兀立着,浑然土坯一样,简陋的令嬴政蹙了蹙眉。
不止简陋,且破败,到处都是翻倒的棚子,粮食也随意的扔在地上,甚至被踩踏的乱七八糟。
“恩公!恩公!”
几个野民见到了他们,从棚子里匆忙跑出来,冲着章邯涕泪交流的大喊:“恩公!你们可是来了!”
章邯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变成了这样?”
“是马匪!”野民拍着大腿,慌张的哭诉:“不久之前来了一伙儿马匪,把粮食全都给掀了!见人就要砍啊!”
“马匪?”陈慎之只看了一眼四周,摇头道:“看来不像是马匪,马匪抢掠,应当冲着财物粮食而来,这四周都是掀翻的粮食,看来这群马匪志不在此,或者说……这群只是乔装成马匪之人。”
章邯黑着脸道:“三弟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个意思。不是二兄吹牛,这周围的马匪,没有不佩服我的,之前我已经与大家伙儿打好招呼,谁也不会动贫苦的野民,这群人恐怕不是甚么马匪。”
嬴政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但似乎想到了甚么。
陈慎之询问那些野民道:“老人家,这些马匪可有甚么特征?”
“特征?”野民也回想不出来甚么:“当时只顾着害怕了,他们带着兵戟,凶得紧,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是了是了,那些马匪好似在找人。”
“找人?”嬴政终于开口了。
野民见到嬴政与陈慎之是与章邯一起来的,因此并没有甚么戒心,回答道:“正是正是,找人!那些马匪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手臂受伤,形容富贵的男子。”
咯噔!
嬴政心窍一跳,手臂受伤,看来那些人的确并非马匪,而是追杀自己的叛军,没成想一路从峄山离宫,追到这里来了。恐怕叛军也觉得嬴政会一路前往泰山寻求救兵,因而顺着必经之路盘查,只可惜他们万没想到,嬴政此番的确手臂受伤,但并非甚么形容富贵。
而是……伪装成了一个寺人。
嬴政微微思量,突然感觉到一丝丝古怪,抬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在打量自己€€€€陈慎之!
陈慎之的目光毫无避讳,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丝清明,好像已经猜出那个「手臂受伤,形容富贵」之人是谁。
章邯让马匪们帮着野民收拾村落,众人一顿忙活,终于投宿了下来,嬴政分配了一间简陋的屋舍,虽简陋,却是独间。
嬴政走进屋舍,反手关门,本想落闩,可惜的是这粗陋的屋舍压根儿没有门闩。
嬴政只好作罢,进了屋舍展袖坐下,随即垂头拨开自己的带扣,抽下衣带,解开前襟。
受伤的手臂虽然包扎过,不过这一路上条件简陋,加之一路马匹奔波,伤口有些撕裂的痕迹,血迹将包扎的伤布染红,险些从衣袖渗透出来。
哗啦€€€€
嬴政将寺人的外袍与里衣全部退下,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因着衣衫的磨蹭,伤布微微有些松散,潦草的缠绕在肌肉流畅,没有一丝赘肉的大臂上。
嬴政刚准备将伤布重新包扎一下,便听到「踏踏」的跫音而至,当即机警的一把抓住地上的衣袍,快速往自己身上套,冷声道:“谁!”
吱呀€€€€
房门应声而开,来人并未敲门,直接推开舍门走了进来。
是陈慎之。
陈慎之并未叩门,这令嬴政十足不快,但面上保持着伪装的憨笑:“三弟,不知是有甚么事儿?”
陈慎之走进来,反手关门,晃了晃手中的伤布和伤药,道:“大兄手臂受伤,应当不好换药,你我刚刚结拜,身为弟亲,自然要关心大兄了。”
嬴政立刻拒绝,道:“不劳烦三弟了,只是小伤而已……”
陈慎之却不走,甚至故意往嬴政不整齐的衣衫里「明目张胆」的看了看,随即扬起一抹温润如春风的笑容:“看来朝廷的待遇不错。”
“甚么?”
陈慎之突然扯一些头没尾的言辞,嬴政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声。
陈慎之抬起食指,虚指了指嬴政裸€€露的胸口,道:“做寺人做的如此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看来朝廷的待遇不错。也不知朝廷何时再招录宫役,不若……大兄为慎之引荐一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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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请三弟保密
嬴政听到陈慎之的话,心头一跳,慢慢眯起眼目,盯着陈慎之上下打量,他话里有话,嬴政能听不出来看么?
本以为陈慎之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倒是个不容小觑之人,而且心思如此敏锐。
嬴政赶紧隆起自己的衣袍,笑面搪塞道:“三弟你开顽笑了,哪里有人想去当宫役?劳累的紧,你这样的儒士,必然受不得的……”
云彩遮住了天幕,黄昏最后一丝光亮退下,月色悄然爬上。嬴政的话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并非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头,而是嬴政突然感觉到一股眩晕席卷而来。
熟悉的眩晕……
嬴政心头咯噔一跳,立刻睁开眼睛,手臂的伤痛不见了,方才明明坐着准备包扎伤口,如今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反而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面对着「自己」的脸面。
是了,自己的脸面,又对换了!
嬴政又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这个名唤陈慎之的文弱书生。
陈慎之眼中闪过一丝丝的惊讶,慢慢低头,似乎也发现了自己与嬴政对换身体的现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挑了挑眉,表情无比的淡定平静,好像这一切只是一点点小小的意外似的。
不止如此,陈慎之还「近距离」,用手指挑了挑自己的衣带,往胸口的方向看了好几眼,似乎想要确认嬴政的身体的确是「细皮嫩肉」。
嬴政眼皮一跳,立刻上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自己」的领口,把衣袍拢好,“唰!”直接将衣带系上,以免陈慎之多看一眼。
陈慎之平静的展了展袖袍,道:“好像……又对换了?”
嬴政抬起手来,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揉了揉额角,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叩叩!
就在此时,有人在舍外敲响舍门,随即章邯的嗓音隔着门板传过来:“大兄,来用食了。”
嬴政差点下意识开口,转念一想不对,自己个儿现在顶着陈慎之的躯体,绝不能开口应声,于是看了陈慎之一样,给他打了一个眼色。
陈慎之淡淡的道:“马上便来。”
章邯隔着门板应声:“好嘞!”
说完转身离开,小声嘟囔着:“三弟去了何处,怎么不在舍中……”
嬴政听着章邯徐徐走远的跫音,立刻上前几步,走到陈慎之面前,道:“虽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但还请三弟保密。”
陈慎之道:“自然,毕竟这等无稽之谈,说出去旁人也不会相信。”
嬴政把心窍放回肚子里,这一点上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便宜,只不过……
嬴政有一种错觉,他总是觉得陈慎之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丝丝兴奋的光芒,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其实嬴政并未有看错,此时此刻的陈慎之,的确是兴奋的。为何?自然是因着马上要用食了,陈慎之的躯体一直是无感无知的存在,来到古代之后也是如此,如今对换了嬴政的身体,最大的好处自然在于感知,而吃,是最直观的感知。
这地方虽没甚么好食的,但章邯乃是野民们的恩公,野民们见章邯来了,便将家里头最珍贵的粮食全都拿出来,热热闹闹的做了一顿饭。
嬴政和陈慎之结伴从舍中走出,外面已经围了许多人,野民们的屋舍有限,自然没甚么用食的地方,全都聚集在舍外的空场上,造饭也在这里,方便排烟。
大家聚集在一起,野民十足不好意思,歉疚的道:“家里头也没甚么好食的,便做了一些汤饼,希望各位不要介怀。”
章邯笑道:“怎么会呢?一看就十足美味!”
章邯不拘小节,当即盛了汤面,分别递给嬴政和陈慎之,自己也盛了一碗,西里呼噜的吃起来,抽空赞叹道:“嗯!好食!”
嬴政低头看了看自己碗中的吃食,一碗稀汤寡水的物什,汤头里有几颗漂浮的饼子,没有菜,没有肉,仅此而已。
秦朝之时的饼,和现代的饼并不一样。那时候的饼子是粮食做成粉之后,和水捏成面团,然后下锅去煮。
这样煮出来的面团,泡点热水就可以吃了,食起来得感觉黏糊糊的,而且这里穷乡僻壤,用不得甚么佐料香料,唯能用盐,盐还不是一般时日可以用的,逢年过节才可以食一些。
这碗黏糊糊的汤饼里,便放了一些盐,干涩的咸味儿,加上河水的苦涩,与汤饼交融,混合在一起,并非嬴政娇气,但食了一口,只觉得索然无味,再也不想食第二口。
嬴政将汤饼放下,眼眸微微一动,等等,索然无味?不应该是粘腻苦咸么?为何会索然无味?
嬴政复又端起汤饼食了一口,无论是汤还是饼,入口都淡淡的,仿佛白水,甚么味道也没有。
嬴政眯了眯眼目,复又看向陈慎之,此时此刻的陈慎之顶着自己的身子,正在食汤饼,那食得是津津有味儿。
汤饼虽然又苦又涩,但是对于「没见过甚么世面」的陈慎之来说,简直是人间美味儿,无论是苦还是涩,都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以前只见过书中写的汤饼,从未尝试过,如今食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陈慎之一口气食了一大碗汤饼,意犹未尽,野民见他食的香,笑哈哈的道:“恩公,再来一碗否?”
陈慎之简直来者不拒,温柔一笑:“那就有劳了。”
章邯道:“大兄胃口真是壮啊!也是,赶了一天的路,多食一些才对!三弟,你也食啊,你看你,身子骨这般瘦弱,也像大兄一般,多食一些才是。”
嬴政听着章邯的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部,突然回想到被锅盔撑到要吐的感觉,那时候也是,陈慎之简直见吃没命。
难道……嬴政思索着,又尝了一口汤饼,还是索然无味,甚么也感觉不到,难道陈慎之之所以胃口这般好,是因为他压根儿尝不出滋味儿?
不只是尝不出滋味儿,甚至感觉不到篝火的温暖,众人围坐在篝火边进食,嬴政伸出手来,靠近篝火,又远离篝火,无论是靠近还是远离,火焰的温度对于陈慎之毫无影响。
嬴政不由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正在大快朵颐的陈慎之,此子果然奇特,难道正是因为如此,朕才会荒唐的与他对换身子?
嬴政是被哭声拉回了意识,抬头一看,野民家里的小娃儿突然哭了起来,踹着腿胡闹:“不要食!不要食!难吃!呜呜呜€€€€不食!”
“你这娃儿!”野民赶紧把小娃儿抱起来,歉疚的道:“不好意思各位恩公,小娃儿不懂事儿,实在胡闹。”
嬴政趁着混乱,一把拉住陈慎之的手臂,低声道:“少食一点子,等会儿胃疼的又是我。”
陈慎之对嬴政友好的笑了笑,看向他的汤碗,道:“你的汤饼若是不吃太浪费了,给我罢?”
嬴政:“……”
小娃儿哭闹不已,谁哄都不管用,野民着急不已,家中只有一些这些粮食,还有一些浮萍。秦朝的野民是没有蔬菜可以食的,多半是找一些浮萍来煮着吃,浮萍又涩又青,还有一股子土腥味,怎么可能好食?小娃儿更是不食,哭得直岔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