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婴保持着动作,低头看向詹儿肩膀的伤口,道:“这样的伤口,应是利剑所致,最少也是小剑亦或短剑,如果是这样的兵刃,此时你抓住的便不是我的手腕,而是……”
嬴政眯眼道:“剑刃。”
公子婴收回手来,点点头,道:“父亲所言甚是。因此儿子觉得此伤口古怪,此子肩膀受伤,手掌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痛,说明他根本没有抵抗。”
陈慎之看向昏迷的詹儿,詹儿的手掌的确干干净净,除了一些劳作的茧子,甚么也没有,更别提抵抗的伤口了。
公子婴又道:“此子没有抵抗,也有一种可能,便是他熟悉信任之人,起码是识得之人,从正面偷袭,一剑刺中肩膀。”
陈慎之微微沉吟:“但詹儿后背伤口深刻致命,显然是有人想要他的命。若是有人可以一剑偷袭,肩膀这道刺伤,莫不是太轻了一些?反而变成了打草惊蛇,画蛇添足。”
嬴政唇角轻挑,登时冷笑了一声,他似乎明白了甚么,就在这样自信的笑容之下,太阳病怏怏的坠落地平线,天色黑了下来。
“呼€€€€”是眩晕之感,这该死的眩晕之感。
嬴政心窍一突,猛地抬头看向天色,难道无稽之谈的事情又要发生了?
不等他的笑容「冷却」,嬴政眼前一花,慢慢抬起双手,自己个儿的手掌,不再是那张宽大,因习武骑射布满薄茧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双白皙细腻,文文弱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掌……
嬴政的目光凌厉,猛地去捕捉陈慎之,很可惜,他捕捉到的是顶着自己个儿身体样貌的陈慎之。
又……
对换了。
嬴政看着陈慎之,陈慎之也看着嬴政,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对视了两眼。
嬴政如今是陈慎之的模样,虽他有先见之明,已经提点了自己的养子,天黑之后不要与「自己」说话,一个字儿也不要说,但其中的「奥妙」实在深刻,嬴政又是多疑之人,便算是养子,也不会与他道出其中真相。
这会子嬴政唯恐养子与陈慎之多言,漏了他们的底细,当即突兀的开口,道:“大兄。”
嬴政已然不是第一次与陈慎之互换了,简直是轻车熟路,很快进入了角色,走上前去,熟络的道:“大兄一路上辛苦了,天色已晚,要不然还是安歇罢。”
陈慎之目光平静的看向嬴政,缓缓的道:“安歇……我还想食些夜宵。”
“夜宵?”公子婴一阵奇怪,君父突然要食夜宵?
公子婴听从嬴政的命令,仿佛是听从军令,当即不疑有他,立刻回话道:“这荒郊野岭虽没甚么好食的,但若是父亲饿了,儿子在屋舍里的确储存了一些锅盔干粮……”
“不许食。”不等公子婴说完,嬴政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儿。
只可惜,如今的嬴政顶着陈慎之那文弱的小白脸儿身子,说出这样的话一点子底气也没有。
又食?嬴政听着陈慎之的话,心窍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头疾也要发作,额角的青筋砰砰直跳,难道陈慎之与自己对换之后,就知道食么?若是叫陈慎之食了夜宵,明日自己又要胃疼,胃疼也不算甚么,堂堂一朝之君,总是积食像话么?
嬴政幽幽地凝视着陈慎之,那意思好像在威胁陈慎之,让他不许食夜宵,毕竟他们之前已经约法三章,切忌暴饮暴食。
陈慎之似乎看懂了嬴政威胁的眼神,那「阴测测」「赤€€裸裸」的威胁,倒是没有坚持,耸了耸肩膀,道:“不食便不食。”
公子婴一时间看看嬴政,一时间复又看看陈慎之,登时不明白这是甚么道理?他可不知陈慎之与嬴政对换了,在他眼中,便是一向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君父,被一个小白脸儿给呵斥了,君父竟没有动怒。
公子婴不免多看了一眼「陈慎之」,用审视探究的眼神暗暗打量,心中暗忖……
此小白脸到底何许人也?竟能让君父退让迁就如此。
嬴政咳嗽了一声,他知道公子婴心底里一定是惊叹海浪的疑问,当即道:“安歇罢。”
说完,又对陈慎之道:“大兄,这边不错,搪风,大兄歇在这边如何?”
陈慎之知道,嬴政这人心机深沉,唯恐自己与他的养子多说一句话,所以让自己睡在他边上。陈慎之也没有甚么疑义,当即点点头,无所谓的道:“也好。”
公子婴这下子更是纳罕了,一向冷漠的眼神几乎绷不住。虽这年头还未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但自古天子君主都是一个模样儿,多疑、慎重,嬴政亦是如此,他的路寝之内,绝不容第二人立足,更别说鼾睡了。
此时「嬴政」却平静的躺下来,一个磕巴也没打,随即闭上了眼目,仿佛这并非甚么天大的事儿似的。
公子婴心中七上八下,这陈慎之,到底何许人也?
夜色深沉。
陈慎之席地而躺,感受着「习习的凉风」,这是他用自己的身子无法感受到的冷暖,似有些冷,但分外真实。
正在陈慎之「抖骚」之时,“呼……”一件衣裳兜头落下来,盖在陈慎之身上,把他的脑袋一并盖了起来,随即是嬴政的声音低声传来:“盖上一些,那是我的身子,若明日着凉,饶不得你。”
陈慎之把衣裳拽下来一些,露出脑袋,倒也没执拗,闭上眼目,很快沉入了睡眠。
簌、簌簌……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高悬,一条人影慢慢从茅草屋舍的地上爬起来,他的动作很慢,稍微有些踉跄,蹑手蹑脚打开屋舍的舍门,悄悄往外走去。
“去何处?”
就在那条人影即将走出屋舍之时,前一刻还闭目熟睡的公子婴突然睁开了眼目,他的双眼清明,根本没有刚刚醒来的混沌。
“我、我……”原那条人影是受了重伤的詹儿。
詹儿被公子婴吓了一跳,紧紧交叠着双手,掐着自己染血的衣角,怯生生的道:“小人想、想去井€€。”
井€€便是厕所的意思,井€€的本意是排除污水的水沟或者水池,在春秋战国时期,井€€代表的便是厕所。
公子婴冰冷的目光划过詹儿,随即收回,复又闭目养神,冷漠的道:“速去速回。”
第20章 你的命在他手上
“速去速回。”
公子婴淡淡的说了一句,詹儿唯唯诺诺点头,轻声道:“是,小人敬诺。”
他说着,赶紧轻手轻脚往外走,挤出舍门,随即回身轻轻掩上破败的门板,消失在黑夜之中。
“唔……”陈慎之睡得很是香甜,根本没发现詹儿出去,听到动静翻了个身,还把盖在身子上的衣裳踹了下去。
嬴政早就醒了,他一向浅眠,尤其机警,如今四周荒郊野岭的,还多出了一些魏人刺客,不得不防,叫他如何能沉沉入睡?
詹儿一动,嬴政立刻便醒了,只是一个字儿也没有,静观其变罢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侧不远,睡得酣畅淋漓,十足香甜的陈慎之,陈慎之如此心大,分明没有垫高头枕,却一副「高枕无忧」的模样,实在心大的令人费解。
此子便是如此,有时心细如尘,有时却粗心大意,倒是叫人捉摸不透……
嬴政听到詹儿出去的动静,后半夜指定是睡不着了,身边儿的陈慎之还在翻身,燕歇翻身、踹被子,坏毛病当真是多,就差磨牙了。嬴政如是想着,哪知道下一刻,陈慎之还真的“刺棱€€€€”磨了一下牙,磨得嬴政后脑勺发麻。
嬴政本想眼不见心不烦,背过身去,但转念一想,这小子用的是自己的身子,若是这般酣睡,也不盖被子,明日指不定自己头疾又犯,自己的身子岂不是平白无故被他给糟蹋了?
嬴政耐着性子,把陈慎之摆正躺好,以免落枕,又捡起踹在地上的衣裳,铺开给陈慎之盖上,这才如释重负。无错,明日一早,朕不会头疾,也不会落枕,十足的妥当……
嬴政这一系列「体贴」的动作,全都落在了公子婴眼中,在公子婴眼中,嬴政可并非嬴政,而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这小白脸怎么对君父大献殷勤?其中难道有诈?
踏踏踏……
跫音而至。
应是往井€€的詹儿回来了,但公子婴下一刻突然翻身而起,一把握住自己的腰间佩剑,戒备的道:“有人!数量不少。”
嬴政本就是醒着的,也翻身而起,进入戒备状态。
嘭€€€€
一声巨响,破败的门板发出「忽悠!」一声,直接大头朝下脱离门框栽了下来,“哐€€€€”拍在地上,在黑夜中激起一阵尘土。
“咳咳咳……”酣睡中的陈慎之终于醒了,被巨响和尘土惊醒,呛得他掩住口鼻不断咳嗽,用袖摆使劲挥舞着空气。
“竖子!!”来人踹掉门板,闯将进来,兵刃「砰砰砰」的拍击着舍中破败的家具,嘲讽冷笑:“被老子抓到了罢!”
众人定眼一看,是刺客头子!
不只是刺客头子,身后还跟着诸多刺客。
公子婴手中握着佩剑,五指指尖发白,随时戒备,冷声道:“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刺客头领之前不知道公子婴的身份,已然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如今从主上那处听说了公子婴的身份,心中更是忐忑,连愚勇的底气平白都泄光了,绝不敢与公子婴硬碰硬。
刺客头领只是心慌了一时,随即笑得猖狂肆意:“小子,这次我带了大批的兄弟来!看你们插翅难飞,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罢!”
陈慎之堪堪醒来,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抬手揉了揉眼睛,很不合适宜的打了一个哈欠。
刺客头子已经败过一次,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眼看着陈慎之如此「猖狂」,气不打一处来,兵尖儿直指陈慎之的鼻子,怒吼道:“死到临头,恁敢猖狂!?”
陈慎之甚至还伸了一个懒腰,稍微舒展一番,毕竟睡在地上实在太硬了,「阿正」这副身似乎还「认床」,眼下腰酸背疼的。
嬴政见他做如此「鄙陋」的伸懒腰动作,已然不忍目睹,想要提醒他不要做如此不堪入目,鄙陋粗俗,有损自己威严的动作,但转念一想,自己个儿如今身份是「寺人」,若是提醒多有不妥,只好硬生生忍住了。
陈慎之伸了懒腰,眼中毫无畏惧之色,加之他如今用的是秦皇嬴政的身躯,那平静又威严的面容,令人平白生出一股安全感来。
陈慎之慢条条的道:“这是一个圈套。”
“无错!”刺客头子狰狞一笑:“圈套!既然你们知道这是圈套,就乖乖的束手……”
不等刺客一句话落地,陈慎之「毫无礼貌」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儿,哂笑一声,摇头道:“不,我说这是一个圈套,等你们来钻的圈套,如今……你们乖乖儿的落网了。”
刺客面面相觑,一时听不懂陈慎之在说甚么。
“危言耸听吗?!”刺客头子冷笑:“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陈慎之还是那副慢条斯理儿的模样,似乎被打扰了歇息,十足不快,打了一个哈欠,也没有用手遮掩,一时间让嬴政更是头疼了,自己的尊容,想必已经被毁的一塌糊涂,已不需要挽救。
陈慎之挑眉道:“死到临头的是你们,难道你们不知……詹儿早就露馅了?”
“詹……怎么会?”刺客头子慌张的自言自语。
陈慎之一笑,恍然的道:“詹儿果然是你们的上司,对么?”
刺客头子后知后觉,陈慎之在试探自己?立刻收敛了心神,怒目道:“甚么狗屁,老子不认识!”
“不认识也不碍事儿。”陈慎之我行我素,缓缓的道:“詹儿早就露馅了,其实在这之前,我心中便有一个疑问。当时我等还借住在野民的棚舍中,野民分明说,早前来过一些假土匪,因着没搜到甚么,已经扬长而去了,如此说来,为何当天夜里,这批假土匪突然折返而来,便好像……他们知道猎物就在此地。”
嬴政眼睛一眯,瞬间醒悟,冷声道:“细作。”
陈慎之点点头:“詹儿便是那个通风报信的细作。”
假土匪,也就是眼前这些刺客,分明已经离开,却突然去而复返,而且相当精准,好像提前知晓嬴政等人会在野民的棚舍留宿一般。
陈慎之又道:“后来这些事儿更不必说了,我们才救了詹儿,晚上尔等又精准的来偷袭,还做了万全的准备,准备了这么多刺客,巧合一而再,难道不惹人怀疑么?”
“还有……”陈慎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位置:“詹儿肩膀的刺伤,简直是多此一举。他的双手没有抵抗伤,肩膀的刺伤分明只能是熟悉之人的偷袭,但这一下偷袭,实在太轻了,轻飘飘的好似在作秀,我猜……”
陈慎之浅笑起来,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凝视着刺客头子:“我猜,他是你的上司罢,所以你只是轻轻刺了他一剑,不敢用力。”
“庸狗!”刺客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不过分明是一副心虚被说中的模样,恶狠狠的道:“说了诸般废话!你们还不是被包围在此?!外面有百十来号兄弟,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就是一滩烂泥!还能奈何?!”
陈慎之点点头,道:“说你榆木,你竟真的不可教也。既然我们早已看透詹儿便是细作,难道不会早作打算么?”
刺客头子一惊,心窍慌得突突直跳,但强装镇定,道:“如何打算?”
陈慎之慢条斯理的在屋舍中轻轻踱步,因着他如今是嬴政的身躯,乍一看起来竟十足威严,害得那些刺客手心发麻,一股股热汗冒出来,几乎握不住兵刃。
陈慎之指着屋舍中的油灯,道:“真正的马匪就在附近埋伏,章邯的人马足足千人之众,不比你百十来号人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