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读书人 第29章

燕饮大营其乐融融,但其实卿大夫们全都用余光观察着陛下,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是焦点,别看陈慎之只是小小的呻€€吟了一声,但便是这么一声,吓得众卿全部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时间燕饮大营里静悄悄的。

陈慎之正在食鱼羹,突然抽了一口冷气,慢慢抬起手来,似乎捏住了甚么,低头一看€€€€鱼刺?

原来是鱼羹中的鱼刺,因着鱼羹泡了米饭,米饭与汤羹混合在一起,很难分辨鱼刺,难免被扎了一下。

陈慎之只是被轻轻扎了一下,因着他以前从未感觉过疼痛,身子的应激反应让他下意识抽了一口冷气,这被鱼刺扎的感觉还挺新鲜的。

陈慎之将鱼刺摘下来,捏着看了看,赵高却浑身一震,大惊道:“陛、陛下!血……陛下流血了!”

陈慎之一脸迷茫,舔了舔唇舌,口腔中好似的确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陈慎之以前在书本上看到过,这便是血的味道,那股腥甜的味道,应当便是铁锈的味道。

牙床柔软,被鱼刺扎了一下,自然会流一点子血,在口腔中完全不必担心甚么,马上便能止血。

陈慎之没当一回事儿,赵高却吓得犹如惊弓之鸟,大喊着:“医官!快!快传医官!陛下、陛下流血了!”

€€臣慌张不已,陈慎之一脸迷茫,唯独嬴政觉得头疼,不知情的,还以为燕饮大营混入了刺客,陛下血流如注呢?谁能想到,只是一根小小的鱼刺,引起的骚乱……

陈慎之后知后觉,抬手阻止道:“不必找医官。”

“可、可是陛下……”赵高还未说完,陈慎之果断的阻止了他的话头,道:“不必,一点点小伤而已。”

正说话间,有人快速走入营帐,“咕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然后膝行上前,一面上前一面磕头,口中哭喊着:“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小臣……小臣一时失察,还请陛下饶命啊!”

陈慎之更是一脸茫然,甚么情况?吃着饭还有人突然进来请罪?

看那衣着,应当是膳夫。

进来的的确是膳夫无疑,正是做这道鱼羹的膳夫。

膳夫们都知晓,陛下喜欢食清淡的吃食,例如食鱼,所以每次的膳食里必然有鱼,但是陛下又极其讨厌遇刺,不喜自己摘遇刺,所以膳夫们都是将鱼刺摘干净的。

方才陈慎之被鱼刺扎伤了,还扎出了血,险些叫了医官过来,膳夫们自然听到了消息,吓得做鱼羹的膳夫前来请罪,不停的叩头。

燕饮大营之中悄无声息,只剩下膳夫的哭求声,其他卿大夫犹如看热闹一般,谁也没有说话,毕竟在他们眼中,膳夫便是蝼蚁,做错了事情,碾死便罢了。

陈慎之目光平静的凝视着那膳夫不断哭求,低头看一眼案几上的遇刺,随即道:“起来罢。”

卿大夫们还等着看戏,哪知道下一刻,“陛下”竟然要膳夫起来?这是甚么意思?

膳夫也是一头雾水,颤巍巍跪在地上,根本不敢起身。

陈慎之捏起那根鱼刺看了看,道:“不过一根鱼刺,只是……”

刚刚起身的膳夫吓得一个激灵,咕咚又跪了下去,咚咚咚开始磕头,大喊着:“饶命啊!陛下!饶命!饶了小臣罢!小臣知罪,知罪啊!下次再也不敢了。”

陈慎之颇为无奈,看了一眼营帐下手的嬴政,想来平日里真正的秦皇陛下威严不可方物,所以才会吓坏了这些膳夫罢。

陈慎之像模像样的道:“朕……并非要治你得罪。”

膳夫狐疑的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得道:“谢、谢陛下!”

陈慎之指着那盘鱼羹,道:“只是这鱼羹,乃是腌制的咸鱼制成,这样的鱼羹一般选取鲜活的活鱼,熬制出来才比较鲜嫩,腌鱼始终差上一些,口感低了一层。”

卿大夫们万没想到,今日陛下变了性子,竟和膳夫们讨论起吃食来了?

嬴政只觉头疼发作,愈演愈烈,就别指望着陈慎之能用自己个儿的身子做甚么好事儿,果不其然罢!

膳夫一脸迷茫,正愣在当地,道:“陛下……陛下所言甚是,这腌鱼的确,的确没有活鱼口感好,只是……只是……”

庆功宴饮在泰山之阴举办,想要运送食材十分不便,上好的活鱼到这里都死了臭了,如何能入菜?所以膳房最后还是用了腌鱼来做鱼羹。

陈慎之托着腮帮子,注视着那道鱼羹,道:“这腌鱼的口感不差,若是能做成臭鳜鱼,味道一定极佳。”

“臭……臭?”膳夫懵了,呆愣的看着「陛下」,在宫廷膳房中工作,讲究的便是一个「雅致」,所有的菜色,无论摆盘,还是入菜,都要雅致又有格调,彰显九五之尊的威严。

因此从没有一道菜叫做「臭甚么」的,这道「臭鳜鱼」膳夫闻所未闻。

其实臭鳜鱼便是腌制发酵而成,和眼前的腌鱼一曲同工,陈慎之方才食到这道鱼羹的时候,便想到了臭鳜鱼这道菜。

昔日里陈慎之没有味觉,他只知臭鳜鱼该如何做法,却不知臭鳜鱼到底是甚么味道,如今有了条件,自然是要尝一尝的。

陈慎之微微一笑,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一笑全把膳夫给吓坏了,倒头又要跪。

陈慎之组拦住那膳夫,道:“你近前来,朕将臭鳜鱼的制法交给你。”

膳夫半信半疑,心中打鼓,生怕自己近前去,会被「陛下」一把掐断脖颈,毕竟九五之尊会甚么制作吃食的法门?而且「臭鳜鱼」到底何物?听起来鄙陋异常,如何能入口?

但膳夫又不敢不上前去,毕竟陛下已经开口了。

膳夫战战兢兢的躬身上前,垂低了身子,压低脑袋,不敢直视陈慎之一样。

陈慎之也不强求,等膳夫走到跟前,便拢手耳语了几句,说的自然是臭鳜鱼的做法。

众卿但见膳夫起初怕的面无人色,听了「陛下」几句言辞,突然睁大眼目,一脸恍然,好像悟到了甚么,连连点头,口中道:“陛下英明,是了是了,还能如此?小臣记住了,记住了!”

嬴政抬手压住自己青筋狂跳的额角,说来也奇怪,陈慎之的身子无知无感,自己竟莫名感觉到头疼,当然,那并非真正的痛觉,而是「心感」罢了。

朕的一世英名,不会毁在陈慎之这小子身上罢?

膳夫大喜,听罢连连道:“是是,小臣敬诺,小臣敬诺,小臣这便去做……只是……只是这臭、臭鳜鱼,需要腌制,可能需要一些时日。”

陈慎之摆摆手,笑道:“美味自然值得等。”

膳夫叩首之后,连忙退下,退出了营帐。€€臣哗然,甚么情况?「陛下」被鱼刺扎了,见了血,却没有追究膳夫的过错,倒是和膳夫……相谈甚欢?

陈慎之等膳夫退下,也没当一会儿事,继续「干饭」,他侧头一看,案几上不只有美味佳肴,还有……佳酿。

先秦时期的酿酒业已然博大精深,并不像现代想象的那般匮乏。虽然那时候酒浆的酒精浓度并不高,但是并不妨碍贵胄们享乐,贵胄们需要享乐,自然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酒类。

而且当时还有「鸡尾酒」,不同颜色的酒浆,十足讲究。

陈慎之眼看到案几上的酒浆,不由眯了眯眼目,自己往日里无知无感,也不知酒的滋味儿,书本上却多有对酒的描写,不乏夸赞。

纵观历史上下五千年,多少文人雅士为酒折腰,诗仙李太白对酒大加赞赏,《将进酒》更是耳熟能详。

“当真……”陈慎之喃喃自语:“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赵高听到陈慎之说话,但没听清楚,连忙请罪:“陛下,小臣方才一时没听清楚,斗胆请陛下再重复一遍。”

陈慎之收回了神来,笑道:“为朕添酒。”

“敬诺,陛下。”赵高应声。

赵高根本没当回事儿,毕竟往日里陛下也饮酒,虽陛下并不嗜酒,对吃食酒饮都是淡淡的,总也喝一些,因而赵高根本没当回事儿。

赵高立刻取来勺,秦时用膳,盛汤的唤作小匕,取酒的反而唤作勺。赵高拿起勺来,为陈慎之斟了一耳杯的酒浆。

酒浆清澈,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闻起来毫无酒精的味道,就好像一点子也不醉人。

陈慎之端起耳杯,轻轻浅尝了一口,酒浆引入口中,勾引着唇舌,在口腔中戏耍,一股子甘醇、绵滑,悠远流长的感觉一直从唇舌流到嗓子眼儿里,又香又甜,回味不已。

陈慎之眯着眼睛,轻声感叹道:“好酒。”

这可是为了庆功宴西,特意从咸阳运送而来的宫酿,专门为了今日这大喜之日,开窖取酒,便算是九五之尊的秦皇,也不是每日都能饮到这样的上上品,除非逢年过节祭祀,平日里是不能开窖的。

陈慎之饮了一口,只觉得酒果是好东西,这味道绝了,饮了一口想两口,这便是书上说的「食髓知味」罢。

赵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到陈慎之耳杯空了,立刻添上一杯,恭敬的道:“陛下,请慢饮。”

这酒浆醇香,回味甘甜,滋味儿十足的好,而且酒味不大,陈慎之感觉饮这个就跟喝饮料一样,完全不觉上头,因此并没当回事儿。

嬴政遥遥的一看,陈慎之这小子,又开始作天作地,这宫酿可是有年头的宫酿,初饮起来不觉上头,但多喝一些,后劲儿十足。嬴政知晓自己的身子到底有多少酒量,就像陈慎之这么喝下去,一会子还不醉倒了?

嬴政不能任由陈慎之胡来,端起耳杯走上前去,准备借着敬酒的由头,与陈慎之耳语两句,说几句「体己的悄悄话」。

哪知道嬴政刚走几步,又有人拦住了他,不出意外,照样还是来找茬儿卿大夫。

其中一个卿大夫道:“齐国公子怎么独饮呢?这美酒独饮,岂不孤独?来来,咱们敬齐公子两杯?”

另一人一唱一和的道:“诶,你算甚么,也敢敬齐公子?齐公子如今乃是膳夫上士,往后里每日都能与陛下见面儿,大好前程十足不可限量,如何能将你我放在眼中。”

嬴政冷眼看着他们,根本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口舌,奈何那些卿大夫打足了注意,要消遣嬴政,便是不让他走。

“齐公子以前做过膳夫不曾?”

“我看膳夫上士一职,与齐公子般配的紧!”

“如何般配了?”

“自然都是那般上不得台面,低贱!哈哈哈……”

嘎巴€€€€

嬴政眯起眼目,他如今顶着陈慎之的身子,并没有那双反顾的狼目,一双温柔的丹凤眼眯起来,偏生没有恨意,反而看起来有些……风流倜傥,风情万种?

嬴政攥紧双手,骨骼嘎巴作响,刚想要提拳狠狠揍过去,便听到一个嗓音传来:“膳夫为何低贱?”

“嗬€€€€”

“陛、陛下!”

“拜见陛下!”

嬴政转头一看,是陈慎之!

陈慎之竟然从上手走下来了,亲自走过来,手中还端着那只猩红色的羽觞耳杯,在旁人眼中霸气侧漏的走过来,而在嬴政眼中,陈慎之这怕是饮多了,已然上头,走过来的时候还不着痕迹的晃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嬴政赶紧一把扶住陈慎之,以免他真的跌在地上出丑,到时候出丑的反而是自己个儿。

陈慎之并没觉得自己上头,只是稍微有些晕乎乎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些,他慢悠悠的走过来,道:“膳夫为何低贱?”

那几个卿大夫本在打趣嬴政取乐,哪知道陛下来了,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支支吾吾,战战兢兢。

陈慎之道:“你们每日两顿的膳食,全都是出自膳夫厨子之手,膳夫如何低贱了?民以食为天,皇权贵胄尚且用膳食来祭祀天地,表达恭敬,你等为何看不起膳夫?”

卿大夫们面面相觑,但是无法反驳,在这等庄重格调的燕饮上,被「陛下」点名批评,简直是无地自容,对以后的仕途也有极大的影响。

几个卿大夫赶紧咕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陛下!陛下教训的是,罪仆知错了,罪仆不敢再犯!”

陈慎之「冷眼」看着他们,眼神颇为轻蔑,几乎找不到焦距,只有嬴政心中明了,也不知一眨眼的功夫,陈慎之到底饮了多少,这明明白白是醉了,醉得连眼神都找不到了。

陈慎之一摆黑色的袖袍,宽大的手掌指向嬴政,还「哆哆」戳了两下嬴政的胸口,道:“道歉。”

“道……道歉?”卿大夫们震惊不已。

让他们给一个膳夫上士道歉?

陈慎之见他们没反应,冷笑一声,道:“还需我说第二遍么?”

好家伙,那通身的气派,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替齐公子出头呢,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陈慎之这是自己为自己出头才对……

卿大夫们一看「陛下」动怒了,根本不敢执拗,连连道歉:“齐公子,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的错,还请齐公子原谅!”

“陛下”亲自出头,那几个卿大夫颜面扫地,在场众人全都看在眼里,一时根本无法揣摩明白「陛下」的用意,陛下册封齐公子为膳夫上士,难道不是为了给他难堪?如今却主动出头维护,到底是甚么意思?

果然君主的心思,不是臣子能揣摩明白的,高深莫测,高很莫测啊!

陈慎之为自己出头之后,一仰头,直接将耳杯中剩下的酒水饮尽,动作豪迈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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