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还未说完,回头一看,剩下的话登时噎在了嗓子里。
陈慎之!
竟然是陈慎之走了过来!
两个仆役做贼心虚,当即心慌的厉害,但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梗起脖子,似乎觉得陈慎之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士,并不足为惧。
仆役道:“我们可是宗正大夫的从者!”
宗正乃是朝中的上卿之一,官位紧紧低于丞相、御史和廷尉,且宗正管的是朝中贵胄宗族之事,但凡是犯事的贵胄都会有宗正来处理,因此宗正人脉广泛,结交的是名流上层,朝中之人没有几个会去主动招惹宗正的。
陈慎之淡淡的道:“我管你们是谁家的狗?”
“你!”
仆役怒瞪着陈慎之,虽他们的确是狗仗人势,但陈慎之这般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十足跌面子。
陈慎之笑道:“听说你们觉得我并非齐国公子?”
两个仆役对视了一眼,果然还是被陈慎之全都听了去,那二人虽然觉得心慌,但不甘低头。
其中一个人道:“营中传的流言蜚语,又并非我们两个人在说,大家伙儿都这么说。”
“正是,难道上士是觉得被人言中了,所以恼羞成怒?”
“就是啊。”
陈慎之见那二人态度嚣张,也不生气,反而越来越悠闲自在,淡淡的道:“慎之可不管旁人在不在说,我只听见你们二人在说,那就巧了,只怪你们运气太差。”
“你要做甚么?”那二人听陈慎之这般说,戒备了起来,道:“田慎之,你以为自己个儿还是公子么?你现在不过一个膳夫上士,我二人可也是上士,咱们平起平坐,没有甚么高低贵贱,你敢如何?!”
陈慎之笑道:“慎之说了甚么?甚么还都没说呢。放心罢,不如何,只是想解释解释。”
“解释?”两个仆役奇怪的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你们不是奇怪么,为何慎之一个昔日里的齐国公子,却会理膳?其实这理膳……和杀人差不多,杀的人多了,自然刀工便熟练了起来。”
仆役一听,登时后背发紧,向后错了错。
陈慎之抬起白皙的手掌,那手掌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乃是一双标准的书生手掌,舞文弄墨的好手。
陈慎之翻看着手掌,感叹道:“最近这些日子,慎之也感觉手艺生疏了一些,不如这般,你二人给我来练练手。”
“你……你要干甚么?!”
仆役喊叫着,随着他们的喊叫声,詹儿已然大步上前,不需要陈慎之吩咐,只要他一个眼神,詹儿一手一个,抓住那二人的衣领子,不叫他们逃跑。
陈慎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走过去,笑道:“嚼舌头根子,好办呢,那你们的舌头一定很灵活罢?是了,那慎之就把你们的舌头剔下来,把你们鲜活的舌头,像鱼一样挣蹦的舌头放在€€锅上,来个清蒸人舌,那肉质一定鲜美又柔韧,弹牙的厉害,你们说呢?”
“你……唔!”
仆役本想大喊,但是一张嘴只觉舌头嗖嗖生风,生怕自己个儿一说话,陈慎之就会把他们的舌头剔下来,吓得不敢多说,捂着自己的嘴巴。
陈慎之摆摆手,道:“走了詹儿,把这两个嚼舌头的,给我带到膳房去,清蒸。”
“是,公子。”
詹儿可并非甚么善类,他自小便是魏国的公子,甚么样的尔虞我诈没见过,魏国国亡之后流落他乡,甚么样的苦没吃过,他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听说陈慎之要割掉仆役的舌头清蒸,那是一点子怜悯也没有,一点子犹豫也没有。
“救命€€€€饶命啊,我们是宗正大夫的从者!”
“放开我们,我们是宗正大夫的从者!宗正大夫不会放过你的!”
“宗正救命啊!救命啊€€€€”
正午扎营,嬴政正在小歇,他素来有头疾的病根,若是太过劳累,也会引起头疾,这会子正好小歇一会儿,养精蓄锐。
嬴政支着面颊,斜靠着软榻,闭着眼目假寐,便听到一串儿的大喊声,简直是老泪纵横。
“陛下€€€€”
“老臣要见陛下!”
“陛下!老臣有冤啊!老臣有冤!”
嬴政蹙了蹙眉,只觉得吵闹的厉害,不悦的睁开眼目。正好赵高趋步而来,小心翼翼的道:“陛下。”
嬴政道:“营外何人吵闹?”
赵高回话道:“回陛下,是宗正大夫,正在营外哭闹,许是有甚么冤屈。”
嬴政摆摆手,烦躁的道:“一刻也不得安宁,传他进来。”
“敬诺,陛下。”
赵高出去没一会子,宗正大夫便走了进来,一进来登时“咕咚€€€€”跪倒在了地上,来了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在先秦时代,其实君臣之间并不流行动不动就跪倒在地,哐哐叩头,并非像很多清宫剧一般,见面直接跪了再说。
宗正大夫跪倒在地,一直不起身,哭的老泪纵横,用袖子擦着眼泪,道:“陛下!陛下您要给老臣做主啊,老臣有冤!老臣有冤!那膳夫上士田慎之,欺人太甚!实在不把陛下放在眼中!”
陈慎之?
嬴政听到陈慎之的名字便觉头疼,不知那小子又做了甚么,竟然把宗正大夫惹成这幅模样?
嬴政是不想管这些告状之事的,但是朝廷之事要一碗水端平,宗正大夫都告到面前来了,嬴政说不管,恐怕会引起旁人口舌,只好耐着性子道:“哦?宗正大夫有甚么冤屈?”
“陛下!”宗正大夫气愤的眼珠子通红充血,道:“膳夫上士田慎之,嚣张至极,竟然在陛下的营中,动用私刑,私掌生死,僭越皇权,实乃罪大恶极,罪不可恕啊!”
“动用私刑?”嬴政的头疾一瞬间便犯了。
陈慎之一个小小的膳夫,竟然和动用私刑沾边,这听起来像话么?嬴政心中思量着,果然,三弟总是能给朕惊喜呐……
宗正大夫道:“那狂徒扣押了老臣的两名从者,说是那二人的舌头灵巧鲜嫩,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活生生清蒸来食!”
嬴政:“……”
天气慢慢转热,嬴政本就没甚么太多的胃口,听说清蒸人舌,登时更加没有胃口了,嫌弃的看了一眼宗正,仿佛那清蒸人舌是宗正想出来的菜色一般。
宗正大夫抹着眼泪,又跪倒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那狂徒仗着陛下的宠爱,仗着收复狄县有功,愈发的嚣张,愈发的没规没据,愈发的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老臣也是替陛下生气啊!”
嬴政揉着额角,对赵高道:“去,把田慎之叫来。”
“敬诺,陛下。”
赵高立刻跑出去,亲自去叫陈慎之,一路小跑往膳房去,果不其然,到了膳房门口,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啊€€€€救命啊!宗正救小人啊……”等等的喊叫声。
真真儿是人间地狱!
赵高颤抖了一下,赶紧钻进膳房,膳房里的€€锅「嘘嘘」的冒着热气,应该是锅子里的水开了,蒸汽翻滚着,从盖子的缝隙冒出来。
陈慎之悠闲的坐在白腾腾的「人间烟火」之下,因着觉得热气嘘人,还让詹儿给自己扇着扇子,活脱脱一个享乐的公子哥儿。
那两个宗正的仆役,被绑成了粽子,五花大绑,嗷嗷乱叫,但所幸还活蹦乱跳的,叫唤的也欢实,想必舌头仍在口中。
“救命€€€€”
“饶命啊!”
陈慎之笑道:“呦,水开了,把舌头剁下来,上锅蒸罢。”
“救命啊,救命€€€€唔唔唔!!”
赵高赶紧擦了擦额角冷汗,趋步上前,大喊着:“上士手下留人!手下留人啊!”
陈慎之不紧不慢的回过头来,道:“甚么风,把您吹来了?”
赵高干笑道:“上士,陛下传召。”
随即低声道:“宗正大夫告到陛下面前了,还请上士过去一趟。”
那两个仆役听到这里,都狠狠的松了一口气,仿佛死里逃生,像是一条死鱼一样,不在挣蹦,吧唧倒在的地上,干渴的吐息着。
陈慎之挑了挑眉,也没多说甚么,便跟着赵高一并子往主帐而去。
主帐之内,宗正大夫还在哭诉,哭声底气十足,陈慎之一走进来,宗正大夫仿佛见到了仇家,立刻指着他,道:“陛下!就是他!就是他!这个狂徒,动用私刑,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僭越皇权,藐视王法啊!”
相对比宗正大夫的气愤,陈慎之有条不紊的作礼,说道:“慎之拜见陛下。”
嬴政揉了揉额角,随意摆手道:“起身罢,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慎之四平八稳的道:“陛下,慎之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想装糊涂?!”宗正大夫一听不干了,恨不能指着陈慎之的鼻子,道:“你一个小小的上士,妄图草菅人民,竟要动用私刑,还不承认?!”
陈慎之一本正经,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真挚,道:“敢问宗正大夫,慎之如何草菅人命了?”
宗正大夫道:“你、你抓了我的两名从者,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清蒸,这还不是草菅人命?!”
陈慎之微微一笑,道:“宗正大夫此言差矣,慎之只是与宗正大夫的二位从者一见如故,因而请他们来膳房罢了。”
“€€都支起来了!”宗正大夫愤怒的道。
陈慎之接口道:“€€锅支起来,自然是邀请他们用膳,€€锅不是理膳用的么?宗正大夫说的,慎之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听不懂了呢。”
“你……你……你这是诡辩!”宗正大夫被陈慎之这一本正经胡搅蛮缠气的差点撅过去,毕竟年纪大了,不如陈慎之这小年轻身子骨儿结实。
嬴政听着他们争吵,额角更是突突的跳,恨不能把两个人都扫地出门才是,尤其是陈慎之,鬼都能听出来他在狡辩,还狡辩的一脸圣贤之姿,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他的本事儿了!
嬴政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慎之这才收起了不正经的笑意,拱手道:“回陛下,慎之不敢欺瞒,其实方才,慎之的确想要割掉宗正大夫的两名从者的舌头清蒸。”
“陛下,他承认了!”宗正大夫立刻大喊,生怕陈慎之反悔。
陈慎之倒是坦荡荡的道:“慎之敢作敢当,自然承认,只不过慎之并没有付诸行动,一切仅限于想,不信可以请宗正大夫去检查二位从者的伸头,是否还活蹦乱跳的长在口中。慎之这般做法,只不过想给他们二人一个教训。”
宗正大夫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诡辩?你便是仗着陛下宠信,因而愈发的无法无天!”
陈慎之幽幽一笑,道:“宗正大夫可知那二位从者说了些甚么?还是那二位从者的言辞,本就是宗正大夫的本意?”
宗正一听,眼眸滚了两圈,不知陈慎之指的是甚么,他含糊不清的,绝不能轻易认下来。
陈慎之拱手道:“陛下,这二人在军中散播谣言,背地里议论长短,说慎之一到夜间,性情大变,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似的,更有甚者,说慎之并非真的齐国公子,而是假冒为之。”
嬴政听到前半句话,登时眯起眼目。
性情大变?
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不正是变了一个人么?
嬴政素来小心谨慎,尤其是这样的「无稽之谈」,若是让有心之人知晓,每到夜间,朕便会与陈慎之对换,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到那时候,不只是朕自己,连大秦的江山根基都会被动摇。
嬴政的脸色肃杀起来,不怒反笑,冷笑道:“哼,竟还有这样喜嚼舌头根子之人?”
陈慎之拱手道:“陛下,不止如此,那二位从者还扬言,营地里遍处都在传这样的谣言,不只他们二人说道,因而慎之才斗胆,想要借此警示。虽今日传的是慎之的谣言舆论,慎之不过一介小小的膳夫上士,不惜的甚么,但谁能保证明日不会传言旁人的谣言舆论?若这样的事情不加以制止,假以时日,恐怕陛下的谣言舆论,都会传的遍城风雨,成为诸人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