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慎之笑眯眯的坐在案几之前,端着羽觞耳杯饮水。这天子的浆饮便是不一般,因着秦朝还不流行茶叶,所以饮水都是白水,普通的白水苦涩咸口,一点子也不讲究,尤其是行军之中,更是缺水,也不能讲究那般多,而嬴政饮的水,讲究便多了去了。
陈慎之坐在嬴政的营帐中,霸占着他的案几,霸占着耳杯,呷了一口水。嬴政这浆饮完全没有苦涩的味道,反而甘甜清冽。陈慎之虽尝不出味道,却也觉十足顺口,喝起来解渴极了。
嬴政正在批看文书,冷眼瞥看了陈慎之一眼,饮个水如此大动静,竟还是读书人,简直有辱斯文。
嬴政懒得多说,无奈的摇摇头,道:“你要在朕的营帐中呆多久?”
陈慎之放下精美的羽觞耳杯,这耳杯的造型他十足爱见,花纹简单流畅,却不简陋,透露着奢华,耳杯上插羽觞的地方,是一只丹顶鹤的形象,仙气扑面而来,喝水都十足雅致。
陈慎之坦荡荡的道:“陛下有所不知,慎之也不想叨扰陛下,但十足为难。陛下想想看,如今假的慎之还在营中,为了不破坏陛下的大计,慎之只好躲藏起来,放眼整个营地之中,有甚么地方是最安全的,那不就是陛下的营帐。因而慎之躲在这里,也是权宜之计。”
嬴政揉了揉额角,道:“你晚上也要歇在朕这里?”
陈慎之微笑点头,道:“正是。”
嬴政:“……”
陈慎之振振有词,道:“左右陛下与慎之晚间都会对换,算起来还是陛下晚间歇在这里。”
“这么说,”嬴政凉飕飕得道:“还是朕赚到了,你真是为朕着想呢。”
陈慎之拱手道:“不敢不敢,身为人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是慎之的本分。”
嬴政:“……”朕夸他呢?
嬴政也是无奈,虽陈慎之的说辞有些无赖,但不得不说,放眼整个营地,的确是这里最安全,因着没人敢随便进出嬴政的营帐,嬴政秉性喜欢清静,就是连打扫的小臣宫役,都要经过嬴政的允许。
嬴政深深的叹了口气,打算不理会陈慎之,专心批看文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头疾。
陈慎之如今需要躲藏起来,因而也不必去膳房了,简直是公费休养,就赖在嬴政的「豪华」营帐中,喝喝水,顺便看看嬴政典藏的孤本典籍,简直人生无憾。
陈慎之正在「度假」,突听赵高的声音在营帐外响起,道:“陛下,上士求见。”
上士?
那不正是假的陈慎之?
陈慎之与嬴政对视一眼,嬴政道:“快躲起来。”
陈慎之立刻从席上站起来,左右环顾一圈,嬴政的营帐的确豪华,但是十足简单,嬴政此人古板的厉害,不喜欢太多繁复的花纹,一切从简,整个营帐里除了床榻,柜子全都是矮柜,陈慎之身材再纤细也是个男人,根本藏不进去,角落倒是有一扇大屏风,但屏风下面是镂空的,但凡站在后面,腿就会漏出来,除非假的陈慎之「眼瘸」,否则不会看不见。
陈慎之在原地找了半天,赵高已然在催促了,重复道:“陛下,上士求见。”
陈慎之灵机一动,刚要行动,突然被嬴政一把抓住后衣领子,嬴政蹙眉道:“你去何处?”
陈慎之一笑,道:“上榻。”
他说着,动作十足敏捷,简直便是「钻被窝」的个中老手,一个翻身上榻,直接掀开锦被钻进去,把自己从头兜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嬴政:“……”
第92章 一回生二回熟
营帐里的确看不到陈慎之了, 但嬴政的榻上鼓起一个「山包」,任是谁都能看出嬴政的榻上有人。
当然,不得不说陈慎之选择的这个藏身之地还不错,毕竟谁也不敢上来就掀秦始皇的床榻……
嬴政想要把陈慎之从榻上拽下来, 但左右一想, 罢了, 反正陈慎之变成朕的时候, 也没少在榻上打滚儿, 还一面食零嘴, 一面看书,一面打滚儿呢,朕的床榻早就被他糟蹋干净了,也不在乎这一次。
嬴政无奈的摇摇头, 随即朗声道:“传进来。”
“敬诺,陛下。”
假的陈慎之,也就是田谨之装模作样的走进来, 他没想过自己这么早便露馅,还被蒙在鼓里,手中端着一个精美的承€€, 承€€上放着各种小菜和酒浆。
田谨之道:“拜见陛下。”
嬴政上下打量着田谨之,果然很像, 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也只是皮囊生得像罢了。
嬴政道:“三弟不必多礼了,不知三弟前来,有甚么要事?”
田谨之一脸讨好, 笑道:“陛下, 这一路行军辛苦, 车马劳顿的,慎之前来,是想为陛下添一些小食。”
嬴政瞥了一眼田谨之手中的吃食,一个假的细作送来的吃食,嬴政自然多了一百二十个心,怎么可能入口?
嬴政却不动声色,道:“三弟有心了,放下罢。”
“是,陛下。”
田谨之走过去将精美的承€€放在案几上,随着动作一抬头,便看到了榻上的「山包儿」。
田谨之眼眸快速的滚动了好几下,嬴政的营帐里还有人?嬴政的榻上有人?还藏起来,不叫旁人看到真面目?是甚么人?
嬴政的观察何其敏锐,发现田谨之盯着床榻看,便咳嗽了一声,道:“三弟进献的吃食,朕一会子饿了便会享用,若无其他事,退下罢。”
田谨之这才拉回了注意力,他刚刚来到秦营,也不敢做的太露马脚,便顺着嬴政的话道:“是陛下,那慎之告退了。”
假的陈慎之作礼之后,很快退出了天子营帐,紧跟着是踏踏踏的跫音之声,声音慢慢远去。
嬴政素来多疑,仔细倾听了一阵,确保假的陈慎之已然走远,这才走过去站在榻边,道:“出来罢。”
“呼€€€€”
陈慎之掀开锦被,呼呼的喘气,这天气有些热,更别说闷在密不透风的锦被之下了,陈慎之的头发凌乱,额头上都是汗珠,虽他感觉不到燥热,但流汗还是会流的。
陈慎之赶紧从榻上跳下来,道:“陛下,这假物可有甚么端倪?”
“端倪?”嬴政个冷笑一声,道:“端倪可就多了去了,朕只消看他一眼,便知是假物。”
陈慎之心想陛下就吹牛罢,毕竟生得那么像,陛下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看一眼便知道是假的?
哪知道嬴政接口道:“三弟何曾如此恭恭敬敬?何曾如此殷殷勤勤?若是这般殷勤,非奸即盗。”
陈慎之:“……”慎之怀疑陛下在骂人,而且不带脏字儿的那种。
陈慎之眼眸一转,看到了案几上的美味儿,眼神登时亮堂了起来,能让陈慎之的眼睛雪亮如斯的,只有两种物什,一种是孤本典籍,另外一种便是美食!
无错,是假的陈慎之端来的美食,此时热腾腾的摆在案几上,无论是色泽还是摆盘,都十足精美,只可惜如今的陈慎之闻不到香味,不然已经食指大动了。
陈慎之眼巴巴的看着案几上的吃食,嬴政瞥了一眼没起子的陈慎之,淡淡的道:“这是假物送来的吃食,唯恐下了毒药,朕劝你还是不要随便入口。”
陈慎之虽然眼馋,但此时尝不出味道,食了也是白食,再者说了,陈慎之虽喜欢吃食,但从不为了吃食坏事儿。
笑了笑,陈慎之道:“多谢陛下告诫,慎之知晓分寸。”
嬴政点点头,道:“那便好。”
他说着,瞥了一眼陈慎之,不放心的道:“你若是真的嘴馋,晚间让膳房送一些小食来,也无不可。”
陈慎之本没奢求食甚么零嘴,哪知道嬴政突然「抛出了橄榄枝」,陈慎之的眼睛登时又亮堂起来,拱手道:“谢陛下恩典。”
嬴政险些给他气笑了,恩典?应允他一些零嘴,便是恩典了?旁人都要加官进爵,如花美眷,金山银山,唯独陈慎之,也不知道是太知足了,还是太贪婪了,这些都无法满足于他。
嬴政无奈的摇摇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吃食,若是摆放在这里,一会子寺人宫人便会将吃食收走,但假的陈慎之必然会听说嬴政对他的吃食纹丝未动,唯恐引起假物的怀疑。
嬴政干脆从矮柜里拿出一只小木合子,打开盒子,里面是稀奇古怪的各种「工具」。
陈慎之不知那些工具是做甚么的,说实在的,他虽看过很多书,但嬴政手中的工具,他真的从未见过。
嬴政拿出工具来,走到案几边,竟然对着那些小食「下了毒手」,陈慎之恍然大悟,原是验毒的工具么?
嬴政检验了菜色,并未发现下毒,但说实在的,这个年头的验毒手段很有限,只能验出简单的几种毒药,还是防不胜防的。
嬴政虽没验出毒来,仍然不打算自己食用,把吃食的承€€端起来,走到营帐的后门,打起后门的帐帘子。
陈慎之好奇的往后看了一眼,后门一般都不打开,也没有寺人守在那处,但后门旁边绑着一只通体黑亮,只有四爪雪白的猎犬。
那是嬴政养的猎犬。
陈慎之看到那猎犬,赶紧缩回头来,因着这猎犬特别欺生,只认嬴政一个人,旁人都不认,但凡有人靠近,便会嘶吼,甚至咬人,凶狠的紧。
嬴政走过去,将那些小食倒在猎犬的食盆里。
猎犬对着嬴政轻轻叫唤了两声,还摇着尾巴,似乎因为加餐很欢心,瞬间变成了一只小奶狗,「嗷呜嗷呜」的低下头去啃食盆子中的小食。
嬴政轻笑一声,揉了揉猎犬的脑袋,道:“怎么亦是个贪嘴的。”
嬴政将吃食投喂,把空掉的承€€拿回来,如此一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嬴政便把假陈慎之的吃食吃的一干二净,一点子也不剩下。
嬴政做完这些,还净了净手,十分讲究,仔细的擦着自己的手掌,瞥了一眼陈慎之,道:“怎么突然安静了,这可不像你。”
陈慎之一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慎之本就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嬴政:“……”
陈慎之只是开个顽笑,随即又道:“其实慎之实在思索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还请陛下解惑。”
嬴政没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提问。
陈慎之道:“田儋竟可以安排高渐离混入扈行的队伍,还能以假物冒充慎之,如此堂而皇之的将手伸进陛下的秦营之中,这其中不是有点古怪么?”
嬴政眯起眼目,眼色深沉下来。
陈慎之说的无错,田儋一个失去了狄县的昔日豪绅,如今已经变成了丧家之犬,如何还能把手伸入嬴政的扈行队伍?
要知道嬴政的扈行队伍严谨,每日都会盘查筛选,要经过层层的检验,将高渐离塞入扈行队伍之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
陈慎之与嬴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细作。”
陈慎之点点头,笑道:“慎之与陛下想到一处去了,若是军中无有细作,慎之还真不相信田儋有这么长的手。”
嬴政蹙眉道:“那依你之见,这习作是何人?”
陈慎之稍微思量,道:“这习作嘛……能悄无声息的将一个死士塞入膳房,不惊动任何人,起码必须有点本事儿,有些权利,想来不是甚么善茬儿。”
嬴政道:“朕会留心的。”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甚么,道:“三弟可是在朕的面前,夸下海口,力保高渐离的,怎么,还不去劝降?三弟的时间可不多。”
高渐离是田儋派来的死士,若是高渐离长时间没有回去复命,田儋必然会知道田谨之失败了,那么将计就计的计策也会失败。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劝降策反高渐离,让高渐离投诚,如此一来,藏在秦军中的细作也会浮出水面,露出马脚,可谓是一举好几得。
陈慎之却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上赶着不是买卖,高渐离刚刚被抓,此时骨头最硬,不满也最多,稍微晾一晾,也叫他冷静冷静,慎之自有妙计。”
嬴政听他说的如此笃定,也便没有追问。
今日扈行的队伍没有启程,一直扎营在原地,很快便到了夜间,陈慎之与嬴政对换了身子。
陈慎之一换过来,立刻眼神亮堂堂的道:“陛下,可否传膳了?慎之感觉陛下都饿了。”
陈慎之说着,还动作不雅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嬴政:“……”朕刚才怎么没感觉饥饿?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便饿了?
嬴政知道,他并非饿了,分明便是馋了,但也没有拒绝,无奈的摇摇手,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