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慎之硬着头皮道:“陛下,慎之告退……”
嬴政收敛了戏谑的笑容,没好气的道:“穿好再出去。”
“是陛下……”陈慎之快速将衣袍穿好,整理整齐, 这才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嬴政揉了揉额角, 朗声道:“给朕准备一豆醒酒汤来。”
“是, 陛下。”赵高赶紧应声, 小跑着去准备醒酒汤。
陈慎之从路寝宫出来, 狠狠松了一口气, 陛下如今是越来越记仇了,还学会了揶揄人,当真很难想象,嬴政那副冷漠疏离的面孔, 似笑非笑的揶揄人,简直不寒而栗。
陈慎之匆忙往自己下榻的方向而去,他虽穿戴整齐, 但还未洗漱,回去还要打理一番自己才是。
“大家。”
一个软软糯糯,又有点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陈慎之转头一看, 这不是小胡亥么?
幼公子胡亥蹦蹦窜窜跑过来,小肉脸蛋随着他的动作直颤悠, 仰着小脑袋, 甜甜的道:“大家,胡亥有礼!”
说罢,还像模像样的作礼。
谁不知道如今的陈慎之, 不过一介亡国公子, 且还是个膳夫上士, 胡亥却尊称他为大家。
陈慎之克制着想要捏一捏胡亥小脸蛋的想法,还礼道:“幼公子,慎之有礼。”
小胡亥天真无邪的说:“不必多礼鸭!我素来听闻大家学识五车,深得君父赏识,一时仰慕大家,没成想今日便遇到了大家!”
小胡亥说着,还蹦了两下,很是兴奋的模样。
陈慎之道:“幼公子可万勿称慎之为大家,慎之不过俗人一个,实在受之有愧。”
小胡亥揉了揉脑瓜,拉成了声音:“嗯€€€€那、那我唤你慎之锅锅,可好?”
奶声奶气的嗓音,小牙齿还漏风,说出来的话奶萌奶萌的。
陈慎之道:“这……”
小胡亥挥了挥小肉手:“慎之锅锅你便不要推辞啦!那咱们约定好了喽,我便唤你慎之锅锅!”
“鸭!对啦!”他似乎想到了甚么,冲着身后招手。
小胡亥乃是嬴政幼子,年即还小,自然有许多宫人跟着,以免发生意外,方才宫人都站在远处候着,此时赶紧趋步上前,毕恭毕敬:“幼公子,可有甚么吩咐?”
小胡亥负着手,像模像样的道:“你去把我送与慎之锅锅的贽敬之礼取来。”
陈慎之挑眉,自己一个小小的膳夫上士,胡亥竟然要送自己贽敬?其实便是见面礼。
虽不是陈慎之贬低自己,但这幼公子也太过抬举一个膳夫了。
小胡亥年纪不大,小小一只,又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童言无忌,不过这做事儿……未免太有理有度了。
想一个小小的孩童,正是顽皮捣蛋的时候,如何可能会去送礼?不得不说,这小胡亥的心思,并不像表面看起来如此简单单纯。
陈慎之非但不傻,且十足聪慧,一眼便看出小胡亥想要拉拢自己。
陈慎之拱手道:“幼公子。”
“诶!”小胡亥打断他的话:“慎之锅锅,你可别忙着拒绝哦!一定是慎之锅锅欢喜的东西!”
甚么能让陈慎之欢喜?陈慎之无欲无求,无知无感,也就是穿到嬴政的躯壳之中,边干饭边看书,最为欣喜。
宫人动作麻利,捧着一个红漆雕花的大食合走了过来,擎在头顶,道:“幼公子。”
小胡亥摆摆手,宫人便将食合送到陈慎之面前,咔嚓一声打开食合精致的雕花大漆盖子。
陈慎之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栗?”
无错,竟然是栗子!
如今的天气,可还没到食栗子的时候。尤其在那个年代,栗子没有人工种植,全都是野生栗,因此十足珍贵,乃是作为贡品的瓜果,非一般人可以食用。
小胡亥蹦蹦跳跳的道:“慎之锅锅你看,是栗!香香甜甜的,可好食啦!我素闻慎之锅锅喜爱理膳,这些栗乃是君父赏赐给我的,我便送给慎之锅锅,虽不值甚么,但是慎之锅锅你不要嫌弃哦!”
陈慎之一时有些为难了,他真的很想收下这些栗子,不得不说,小胡亥的做法恰到好处,虽然是送礼,却送的是吃食,如此实用实惠,怕是一般人不爱见,但陈慎之是例外,他爱见的紧。
试想想看,用这些栗子做成美味,等自己夜间穿到嬴政身上,便可以大快朵颐,陈慎之以前也食过栗子,但因着无知无感,索然无味,浑然不知栗子的甘甜,到底是怎么个滋味,这诱惑力是相当大的。
“咳咳……”陈慎之咳嗽了一声:“小公子一番好意,若慎之推辞,倒显得不恭,虽受之有愧,但不好推拒了公子心意,显得不识好歹了。”
小胡亥笑眯眯的道:“慎之锅锅你收下我便放心啦!你要吃哦,真的好好吃呐!若是食不够,我再去管君父讨一些来!”
陈慎之再次谢过,接过食合,沉甸甸的一大盒直压手,足够做许多美味儿了。
小胡亥也不过多纠缠陈慎之,挥着小肉手:“慎之锅锅,咱们改天再一起玩哦,我现在要去读书啦,若是去的晚了,师傅傅会骂人鸭!”
说罢,小豆包一样滴溜溜的跑了。
陈慎之轻笑一声:“看来这个宫里头,谁都不简单呢。”
小胡亥一溜烟,跑到转角,避身藏在后面,眯着一双狼目,喃喃自语的道:“田慎之……看来君父果然看宠信于他,昨夜竟是在路寝宫过夜,我要好好拉拢他,叫他站在我这一边才是。”
陈慎之拿到了栗子,迫不及待的往膳房而去。
咸阳宫的膳房,可不是扈行膳房能比的,占地面积巨大,一走进去,人来人往,全都是膳夫,乍一看少说也有五十来人在忙碌,这还有看不到的人,没在场的人,另还有负责粮食、肉类的各种农人、兽人,果然如同书中所说,单单一个膳房,便有两千人余。
陈慎之幽幽的道:“果真是贫穷抑制了我的想象力,帝王的奢侈,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信得?”
陈慎之走进去,因着他十足受宠,虽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士,立刻便有人前来迎着,毕恭毕敬,满脸堆笑:“上士,请、请。”
膳房里分工明确,根本不缺陈慎之一个膳夫,那些人也不敢用陈慎之理膳,免得陛下怪罪下来。
“上士您也看到了,咱们在膳房中,都不如和忙碌,也忙得开,便不需要您劳累了,您若是有空,指点小臣们一二,若是无空,做些喜好之事,歇息歇息精神,都是好的。”
好家伙,原来膳夫是个闲差呢,用这个膳夫的话说,就是让陈慎之该摸鱼摸鱼,该偷懒偷懒。
陈慎之微微一笑:“有劳了。”
“不敢不敢。”
既然没有让陈慎之忙碌的活计,他便进了膳房,找了一个闲置的案几,将食合放在上面,拿了一个竹筐,把栗子全都倒出来,准备做点吃食。
这天气转凉,马上便要中秋,正好做月饼。
栗子月饼,口感清甜甘爽,不会太过甜腻,配合着烤制喷香油润的月饼皮,绝对是可口的零嘴。
陈慎之立刻开始着手做栗子月饼,将栗子炒熟,一个个仔细去皮,然后撵成细沙,混合香料做成栗子内陷,又开始忙碌的做月饼皮子的面团。
陈慎之忙碌下来,中午都忘了饮食,他素来也尝不出甚么滋味儿,吃不吃两可,便没有去用膳,一个人留在膳房里忙碌。
包好的月饼放在炉子里炙烤,陈慎之一直盯着火候,毕竟这里可没有烤箱,火候大小,时间长短,都需要亲力亲为。
眼看着月饼变色,表皮越来越深,泛着一股油润晶亮的光泽,热腾腾的气息蒸腾起来,应该是带着栗子的香味,只可惜陈慎之闻不出来。
陈慎之将火灭掉,小心翼翼的把月饼取出来,滚烫的月饼摆在承€€之中,一共两盘,陈慎之还雕刻了一朵小花,摆了摆造型。
“甚好。”
一盘栗子月饼留给自己晚上享用,另外一盘栗子月饼,便献给陛下享用。
毕竟陈慎之不久前才「得罪」了嬴政,巴结巴结也是好的。
陈慎之将承€€放在食合中,提着食盒离开了膳房,往路寝宫而去。
他才走出膳房没多久,便遇到了一个面善之人,昨日才见过,也只有一面之缘,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淳于越。
儒家淳于越气度非常,一身官袍,挺拔款步,从远处走来,与陈慎之四目相对,也看到了陈慎之。
淳于越蹙了蹙眉,板着脸面,迎着陈慎之走了上来,走到陈慎之跟前,竟没有停步的意思,瞪着眼睛撞了上来。
“嗬!”
陈慎之伸手去护食合,但淳于越撞得不轻,可谓是某足劲儿,绝对是故意的,食合登时脱手而出,“啪嚓!”一声砸在地上,食合登时四分五裂,里面的青铜承€€倒是没有碎裂,但月饼洒了满地,滚得都是尘土,根本不能食了。
陈慎之赶紧蹲下去查看月饼,一个个脏兮兮的,无一幸免,连挽救的余地也没有。
淳于越低头睥睨着陈慎之,语气甚是不屑,冷冷的道:“一个亡国公子,休用邪辟之物蛊惑陛下!”
陈慎之:“……”栗子月饼怎么变成邪辟之物了?
第107章 告状!
淳于越本是齐人, 按理来说,与陈慎之见面,应该是老乡见老乡,便算是不格外亲切, 也不该故意刁难才是。
其实不然。
淳于越此人, 少有名气, 学富五车, 才高八斗, 而齐国的幼公子田慎之, 则是一个空有资质,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多少人想要拜荀卿为师,唯独他田慎之一个人入了荀卿的法眼,何等殊荣, 然而田慎之不但不感恩,反而浪费了荀卿的一片苦心,最后被荀卿怒而逐出师门。
在那个年代, 师门和门第一样重要,举火烧天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君主能有几个?看的还是门第和出身,若是荀卿的徒弟, 哪个国家不争着抢着奉为上宾?若没有敲门砖,给人提鞋都不配。
田慎之抱着如此好的资源, 却打了一手烂牌, 别说是淳于越了,天底下想必没有一个儒生看得起他。
不过他们都不知,田慎之已然不是田慎之, 如今变成了陈慎之。
淳于越顶是看不起陈慎之, 觉得陈慎之不学无术, 乃是儒家的耻辱,且齐国的断送,与齐国这些公族密不可分,谁也不能免罪。
而这样一无是处之人,竟然是陛下眼前最大的红人儿,淳于越能不生气么?能不找茬儿么?
试想想看,陛下没去泰山封禅之前,还在虚心请教淳于越儒家封禅之道,这一去泰山封禅没有几个月,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心头宝大红人,此人若是有才识也便罢了,偏偏是个酒囊饭袋,淳于越心里如何能服气?
陈慎之低头去捡地上的月饼,淳于越故意踹了一脚月饼,将栗子馅儿都踹出来了,还抬起脚来,狠狠踩在月饼之上,用力一碾。
本就殒身不恤的栗子月饼,这会子更是四分五裂,成了烂饼子,烂的是一塌糊涂不能再烂。
淳于越还险些踩到了陈慎之的手指。
陈慎之把手往回一缩,避免被踩到,长叹一口气,慢悠悠站起来,平视着淳于越。
淳于越语气满含警告:“休得再用你那些邪辟之术魅惑陛下,否则……”
陈慎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仆射大夫,您可知这天底下,最可耻的是甚么人?”
淳于越不屑,上下打量陈慎之:“不正是齐公子你么?”
陈慎之摇头,指着地上的月饼,道:“是浪费粮食之人。”
淳于越一僵,陈慎之又道:“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仆射大夫学富五车,想必也知道这个理儿,您今日浪费粮食的举止,与您厌恶之人,又有何异?”
“一派胡言!”淳于越冷冷的呵斥一声,但也没有再为难陈慎之,转头离开。
陈慎之又叹了口气,望着地上的月饼:“幸而还留了一合,不然全都浪费了。”
他蹲下来,用手掌归拢月饼的碎渣,总不能让这些碎泥就摊在这里罢,若是有人路过,必然要踩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