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寝时,除了近来格外受宠的裴侍君,小号从不在房里留人,一脚踏入殿中,大门无声在身后合拢,席冶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正打算脱掉,倏地听见识海里的1101提醒:“等会儿,被子里有人。”
凤眸微眯,同样发现床上稍稍隆起个小山包的席冶大步上前,一把掀开绣纹精致的锦被:“滚……”出去。
后两个字生生卡在喉咙里,1101的补充姗姗来迟:“是顾琮。”
的确是顾琮。
对方明显重新沐浴过一遭,身上穿着柔软干净的纯色里衣,琥珀般的瞳仁清澈映着自己的倒影,不像被吓到,竟像是关心:“陛下?”
“陛下的衣袖湿了。”
席冶深吸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旋即,他便记起,下午裴一来送汤时,自己故意点名要留顾琮伺候,但他说的只是端茶更衣之类的琐事,底下人却自作聪明会错了意,直接把对方洗干净,打包送上了他的龙床。
“是李公公叫臣来的。”红衣似火,小皇帝居高临下,凶巴巴地望着自己,顾琮撑着胳膊坐起,自觉向里让了一个位置。
席冶:这人到底懂不懂侍寝是什么含义。
似是读懂了小皇帝眼底的质问,顾琮四处张望了下,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声音:“行宫的日子闲散,臣鼻子灵,无聊时曾自学过数年医术,先前替陛下更衣时发现……”
“发现陛下仍是元阳之身。”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慢,小心观察着席冶的神色,难掩纠结,1101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乐出了声:“咳咳咳,他是不是以为你不行?”
不行配不行,倒也算天生一对。
几秒钟前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将席冶从压抑的情绪里解放出来,但他仍板着脸,假装凶狠:“外袍呢?叫李德忠带你出去。”
“明日朕会派人送你回行宫,若刚刚那番话被外人知晓,仔细你的脑袋。”
雨声阵阵,电闪雷鸣,配上小皇帝阴沉的面色,这话乍听起来着实吓人,可一想到自己肩膀上那个只破了丝油皮的伤口,顾琮便怎么也怕不起来。
配合地点点头,他重复:“陛下的衣袖湿了。”
“臣帮您换下来。”
席冶:“朕说了明日要送你离开。”再讨好他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也说了是明日,”一回生二回熟,顾琮伸手,去解小皇帝的腰带,“况且臣没有外袍,只有这一件衣衫。”
拳头打在棉花上是什么感觉,席冶这次算体会到了。
比自己大了一圈、骨节更分明的手指一按一挑,缀有玉饰的腰带便被解了下来,镇定剂带来的副作用让他提不起劲,短暂地犹豫了两秒€€€€或许连两秒都不到,席冶放下想叫人的手,任由对方折腾。
敏锐察觉到小皇帝对自己的纵容,顾琮得寸进尺:“陛下,胳膊抬抬。”
1101:它怀疑这人白日的恭谨都是装相,而且有证据。
幽幽瞪了对方一眼,席冶没动弹。
“果然,陛下和传闻并不相同。”仿佛得到了什么自己想要的答案,顾琮轻笑,坐直,一点点帮少年褪下了微湿的外袍。
席冶慢吞吞:“传闻里朕是什么样儿?”
顾琮顿了顿:“喜怒无常,杀人如麻?”
1101:……
还真敢说,换成小号,分分钟叫你掉脑袋。
然而此时站在这里的是席冶本尊,蹬掉软鞋,他上了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没错,都是真的。”
“所以,敢把朕吵醒,你就死定了。”
没等顾琮答话,再撑不住药效的席冶就一头栽进了对方怀里。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心跳,雷雨未歇,他攥紧手边的衣襟,疲惫地闭上了眼。
第62章
下意识抬手, 顾琮稳稳接住了小皇帝。
对方长了双凌厉上挑的凤眼,纵未配冠,也总叫人忽略他的年纪,唯有在此刻, 卷翘的睫毛轻合, 额头抵在自己肩上,没了表情, 才显出几分符合外表的孩子气。
“陛下?”只有薄薄一层的里衣被对方抓着, 他不太好动弹,只得半拥半抱地, 伸长手臂,替小皇帝脱了鞋。
周遭很静,明光殿的宫人似乎皆是鬼魅成精, 更忘了里面还住着个皇帝,除了雨声, 顾琮听不到任何响动,连倒在他怀里的少年, 呼吸也浅得要命。
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确定有一抹温热轻轻拂过,又顺势搭住少年的腕子, 顾琮才松了口气:小皇帝睡得太沉太快, 乍看简直像晕过去,幸好,从脉象看,对方仅是倦极了。
避暑行宫里用来替同僚治头疼脑热改善伙食的医术, 居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人生的际遇还真是神奇。
一边感慨, 一边把小皇帝放在矮却舒适的软枕上摆正, 胸前的衣襟被死死拽住,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短暂地纠结了下是否要把里衣撕开,拥有节俭美德的顾琮最终还是侧身,脸对着脸,在少年旁边躺了下来。
皮肤好白。
闲着无聊,又不想睡,顾琮只得细细打量着眼前年轻过头的帝王,容色靡丽,是种几乎模糊了性别的美,或许是因为敢直视龙颜的人实在太少,坊间盛传的流言里完全没提到这一点,唇红艳艳的,薄而软,像话本子里钻出来吸人阳气的妖精。
“轰隆€€€€”
应小号的要求,一年三百六十五个黑夜,明光殿里都亮如白昼,雷声阵阵,似是有风从窗缝吹进,灯花爆开,烛火摇曳,小皇帝秀挺的眉紧紧蹙起,睫毛不安地抖动,眼见就要从睡梦中惊醒。
下一秒,一只大手及时捂住了他的耳朵,另一只手,则从下穿过他的腰,揽住,安抚地拍了拍。
“唔。”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调,席冶的精神波动再次恢复了稳定。
时刻监控宿主身体数据的1101十分不解:
它非常确定,这个世界的顾琮没有任何能被称作人参成精的治愈能力,可在某些特定的场景下,对方依旧能让宿主安心。
而且是不加任何掩饰的本能反应。
雷雨夜,是小号最讨厌的天气之一,那会让他联想到许许多多被母妃罚跪的晚上,还有炎炎夏日里也要穿厚实衣物才能遮住的鞭痕掐痕。
听说,母妃一族被以谋逆罪抄家时,也是个下雨的夜晚。
他没有药,头和身体都疼得厉害,偶尔撞上阴雨连绵,新伤叠旧伤,化了脓,面上穿着精致华贵的衣衫,内里却散发着恶臭,其他受老皇帝疼爱的儿子,一个个推搡着他,嘻嘻哈哈,刺耳极了。
偶有几个自持身份,远远观望,目光也是鄙夷的。
直到有一天,头痛欲裂的小号满眼血丝,发疯般地抓起领头者的脑袋,狠狠撞向假山,鲜血流了满地,世界瞬间安静。
那是三皇子还是八皇子来着?
小号已经忘了。
他只记得,老皇帝仅仅罚了他两天跪,再露面,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
他只知道,让别人比自己更痛,会叫他多少更好受些。
“轰隆€€€€”
“咔嚓。”
又是一道响雷,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席冶潜意识明白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清醒,血,铺天盖地的鲜血,堆积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最上方,赫然是个喉咙割裂,双眸圆睁的女人。
砰。
扑通。
世界一点点压缩坍塌,血液和尸体一同倾倒,逼仄地将他深埋,双臂本能地疯狂挥舞,他抓住了一具尸体的脖子,拼命用力。
【宿主!席冶!】
恍惚间,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咳!陛下……陛下你醒醒!”
“呼。”
猛地换过一口气,席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张憋到通红、乃至隐隐发紫的俊脸,他的双手狠狠扣在男人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鲜明而可怖的指痕。
触电般,他迅速地向后弹去。
€€€€故意的。
李德忠这老狐狸并非是真的误解了「伺候」的意思,而是特地将错就错,选了个雨夜把人送到自己床上。
倘若不打雷便算了,若打雷,按照小号以往的脾性,顾琮定捞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唯一能让小号平静下来的裴一,则很有可能被召见,轻松地化解掉失宠危机。
否则,以李德忠连任两朝太监总管的智商,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他一整晚都没有提及顾琮的前提下,做出如此先斩后奏容易踩雷的行为。
而他自己,也确实因镇定剂药效发作中了计。
他伤害了顾琮。
第二次。
偏偏被伤害的男人好似天生缺少害怕的神经,顶着脖颈上恐怖的掐痕,向他凑近:“陛下?”
眼尾生理性的湿润被温柔拂去,席冶听到对方压低了嗓音,沙哑地,哄孩子般,轻轻:“陛下别怕。”
傻不傻。
现在到底该是谁怕谁。
强行压下眼底的波澜,席冶抬手,一把推开对方,语气冷得活像个渣男:“穿好你的衣服,出去。”
“马车已经停在宫外,明日天一亮,便离开朕的视线。”车上还留了银子和地契,份额拿捏得刚刚好,既不会让宫中人觉得是太丰厚的赏赐,又足以让顾琮安稳度过余生。
至于他自己,只需要在原著的死亡节点到来前,宰了席瑾瑜。
“看在这伤的份上,朕会着人替你除了奴籍。”受疼痛所扰,小号很少愿意张口说太长的句子,席冶却顿了顿,反常地,一句又一句。
“臣当然可以离开,”帘幔低垂,在只有自己和小皇帝的龙床上,顾琮不知从哪冒出了股勇气,讨价还价般,定定,“但臣想知道原因。”
不想随口诌个厌弃的理由,席冶偏了偏头,避开对方的视线,勾唇,低低:“还能有什么原因?”
“那条番邦犬,并非意外故去。”
抬手,少年冰冷的指尖抚上那一条条鲜红肿胀的掐痕,激得男人无意识地战栗,接着,又如毒蛇般,一点点向上,攀至那轮廓熟悉的眼眶,缓缓地摩挲描摹:
“知道李德忠为什么要在今晚把你送到朕床上吗?因为上个雨夜,朕发了疯,那小东西吓得厉害,恶狠狠咬了朕一口。”
“等朕再回过神,它就已经死了。”
“僵硬的,合不上眼。”
那狗是新帝登基后周边小国随着贺礼一同送来的贡品,合了小号的眼缘,这才留下,一直养在身边。
裴一进宫前,无论再怎么发疯,小号从未亲手杀过生,但受体内日益累积的毒素影响,他彻底失了理智,再清醒,陪伴他度过许多个夜晚的狗儿便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