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没有花草的芬芳,没有柏油马路的味道,没有人身上发出的各种气味,也没有食物的香气。
所以他才可以是自由的在现实里,一条稍微茂密一点的林荫道、一点乱飘的灰尘就有可能引发他的哮喘,让他半死不活好几天,基本杜绝了他独自一个人出行的可能。
而在这里,他可以蜷缩在这座自己构建的渺小王国里面在草丛里面打滚,可以在户外安静地待上一整天,可以去看一看被自己铭刻在记忆里的人们,甚至大着胆子去无理取闹、和他们说说自己心里的话。
普鲁斯特咬了一下牙,勉强忍住了似乎变得更加尖锐、甚至已经蔓延到呼吸道的疼痛,把注意力强行转移到别的地方。
没什么好想的,马赛尔。这些痛苦反正你都经历这么多遍了,早就该习惯了,你还不如去思考思考最近发生的几件有趣的事情。
意识里好像有另一个人正在絮絮低语,带着温和的耐心比如说,前几天巴黎上演了一部新的剧目,你还记得它的名字吗?
《黑色的多米诺骨牌》。
普鲁斯特在强烈的痛苦里,意识朦胧地从过去扒拉出来了这个名字,喃喃地回答道。
他的思绪忍不住随着这个名字飘远,甚至暂时遗忘了快要踹不过来的呼吸。
普鲁斯特没有去看过这篇剧目,但是不妨碍他根据这个名字去联想它会有的内容。
多米诺骨牌,一环套着一环的联系,被轻轻一推就能推倒的整体。黑色,一个沉闷忧伤,没有鲜亮色彩的颜色,但也带着贵族式的优雅。
应该讲的是一个色调忧伤晦暗、脆弱而精致的贵族少女的感情吧?估计是一个辗转反侧而又缠绵的故事。
普鲁斯特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感觉自己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就连思维的世界也折射出了思绪碰撞特有的光彩。
他想到了丝绸上面偶尔跳动的光,交汇在一起的云折叠出耀眼的闪电。很短促的光……还有流星,还有孕育了流星的广阔宇宙,宇宙之中未知的一切。
未知……普鲁斯特的思绪突然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想到了那位来到巴黎的旅行家。
他看不到那个人过去的时间。
就好像这个人在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过往,也没有任何他在意的过去,只是孑然一身地站在时间的长河里。像是一只误入了这条时间线的白鹭,优雅而哀伤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很让人好奇,也很想要靠近。
普鲁斯特稍微出了会儿神,忍不住开始揣测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一个人。
但他还没有开始深入思考,胸口更加剧烈的痛苦就把意识重新拉回了现实。
“咳咳咳咳咳!呼……哈……”
普鲁斯特睁开双眸,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碧绿色的眼睛像是波光破碎的湖面,在剧烈的咳嗽声里眼角甚至沁出了泪水。
就连呼吸好像都变成了最奢侈的想象,只能挣扎着想要努力汲取一点点珍贵的空气,反而加重了呼吸肌的过度疲劳,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进一步使胸口的痛苦越来越严重。
好疼……
普鲁斯特紧紧地握着衣角,感觉自己的思维好像都快要凝固在了这个词上面,根本想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甚至连逃避和求救的念头都被汹涌而来的情绪牢牢地压在下面,像是自己变成了任由痛苦操控的木偶,被病痛和命运紧紧地掐住了咽喉。
然后……
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带着担忧的声音响起,但是也模模糊糊的,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落入耳朵也只是像是蜜蜂一样嘈杂混乱的声响。
“普鲁斯特的哮喘这么严重吗?”
北原和枫微微皱了下眉,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有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算是明白雨果为什么对他总是那么关心和宽容了。
“是啊。准确的说,他是那种只要有一个小时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就要担心生命安全问题的小家伙。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你过来……”
说到这里,雨果也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群家伙基本上身上都喷着乱七八糟的香水,要是来了,说不定还能让他情况更严重一点。”
他今天本来打算和北原和枫一起去逛一圈凡尔赛宫的。但在问了一圈,发现巴黎公社没有一个人今天早上见到过普鲁斯特后,做惯家长的雨果就知道事情大条了。
雨果无奈地按了一下眉心,手中一点也不慢地从一团乱的桌子上面找到了有关哮喘的喷剂,走过来提醒道“小心玻璃碎片。”
“嗯,我知道。”北原和枫点了点头,有些担忧地抱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身体,橘金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的衣服被普鲁斯特抓得很紧,甚至对方的指甲都因为过度用力渗出了一丝丝的血迹。
雨果皱着眉,往对方的口鼻处狠狠地喷了好几下药剂,手指按上对方的胸口,感觉心跳的速度在慢慢降下去,这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没事,至少命应该暂时保住了。”
普鲁斯特努力地挣扎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本来断片的思维也慢慢连续了起来,但是尖锐的疼痛还是没有消退,眼前的人还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具体的模样。
只能感到些微从别人的怀抱里汲取的温暖,就像是母亲当年在他发病的时候,总会抱着他温柔的安慰一样。
“好疼……好痛苦……”
普鲁斯特张了张嘴,有些困难地用沙哑的嗓子开口,就像是他当年对母亲的那样。
所有的疼痛都在刺痛着他的神经,被积累起来的痛苦在他只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的时候,无端地转变成了带着怨恨与无力意味的愤怒。
为什么他要日复一日地忍受这样的痛苦?
为了他要为了不受这种苦难,小心翼翼地躲开别人眼里美好的事物,不能去接触花,不能去接触自然,不能走在人群之中?
为什么这么倒霉的人是他?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可他不是一直都是想要讨好别人,想要成为一个好孩子吗?
虽然本性想要伤害别人,但他最后还是努力地控制自己啊,他真的真的很努力了……
可是大家还是不喜欢他,还是害怕他。好像他这个人的诞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普鲁斯特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人。他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这不重要。
是的,一点也不重要。
他只是用泄愤一样的态度,挣扎着抓住了对方的肩膀,然后用力地咬了下去,带着痛苦的呜咽声。
他感受到了牙齿穿过皮肉,狠狠地磕在人类骨骼上的声音。但他还是没有松开口,甚至满怀着恶意地用牙齿刮擦着骨头。
是很痛的感觉吧。但这还远远比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呢……远远都比不上。
为什么不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来抱抱我?为什么不肯再多爱我一点?为什么多理解一点我的痛苦?为什么不夸夸我是个好孩子?为什么要离开我的身边?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吻?
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
……妈妈。
这些早就积存已久的话从童年开始,就被他默默地吞回了喉咙里,只能以对人类本能般的恶意和攻击性来表现出来。
“嘶。”
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声抽气声,却突然感到有些不安起来。
暴躁与恶意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很快。或者说,这一咬已经把他的负面情绪宣泄了大半,性格中温和柔顺的一面反而让他没救起来。
血腥味……
他感觉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口腔里泛起来的味道让他几乎要呕吐。
他伤害了一个人,一个抱着自己的人。
这个现实让他突然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其实这种情况也不常见。”
很快,他听到了自己社长的声音,带着点内疚的味道“咳咳,其实也就是五六年前发生过一次。咬的是我的手腕,差点把半个手腕咬掉下来。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里面看不到任何的负面情绪,甚至带着点调侃的味道“不过他牙口倒是挺好的。”
北原和枫?
普鲁斯特花了一两秒想起这个名字,感觉自己内心越发内疚起来。
€€€€他没对我生气。
他这个时候倒是希望对方狠狠地对他发一阵火,这样他就可以稍微减轻一点内疚了。
但他没有等到任何的责怪,旅行家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带着安抚的味道
“没必要哭啦……我又没有怪你。雨果,普鲁斯特他有点发烧,有退烧药吗?”
“我记得有,等一下。”
然后声音便消失了。
一时间,普鲁斯特只听到了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和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
终于从自己刚刚剧烈情绪里缓过来的普鲁斯特垂下脑袋,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眼泪汪汪地说道。
“对不起。”
“没事,我原谅你。情绪爆发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控制自己的。”
北原和枫看着自己换了一只手抱着的孩子,笑了笑。
“好啦,别说这个了。”旅行家看了眼没法抬起来的左手肩膀,放弃了揉脑袋的想法,只是笑了一声,“午饭还没吃呢。今天想吃什么?你应该饿了吧?”
“嗯……”
“那我到时候指挥雨果做饭去。这可很难得的,巴黎公社社长做饭哎。”
所以稍微高兴一点啦。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
我真的、没有怪你哦。
第146章 阳光的羽毛
北原和枫垂下眼眸,抱着对方,安静地听着对方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青年的声音里带着后怕与恐惧的色彩,混合着浓烈的自我厌弃感和委屈的味道,断断续续地响着,比起歉意,更像是一种被一直压抑积累着的情绪的发泄。
没有人能在这个方面帮上他,甚至一切言语和自以为是的帮助在这种痛苦面前都显得异常单薄,单薄到近乎于嘲笑。
€€€€你凭什么认为如此健康的你,如此幸运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可以理解这个人所遭受的折磨和痛苦,能够有资格宽慰他呢?
所以北原和枫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没有尝试搬动自己受伤的肩膀,只是安抚性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口里轻轻地为对方哼着歌:
“雪白的月光照进来,
雪白的鲜花盛开来,
雪白的霜雪落下来,
彩色的梦境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