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则是忍着笑,在边上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的朋友介绍着:“北原你习惯就好,詹姆斯经常这样€€€€我是说他的脑子里经常冒出来一些别人没法理解的单词。”
北原和枫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附和着画家的话,不过他很快就开口再次询问道:“所以布丁是要什么馅的?”
“植物,癌症和纤维溃烂。”
乔伊斯的蓝眼睛一亮,接着迅速地吐出来了两三个单词,语气轻快的就像是在阳光里面扑腾的小鸟。
如果说之前的那句话是他下意识说出来的产物,那么现在他就是在有意地和这个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人猜谜语了。
“不,不行。”
但旅行家严肃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今天的天气有些转凉,你不可以吃冰的。”
乔伊斯遗憾地“呜”了一声,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之前愉快的神色在他身上迅速消失了。
不过也没有过上一会儿,他就主动把自己的立场稍微后挪了一点,期待地看着这个能够跟得上自己思路的人。
“火车也可以呀。”他说。
“巧克力奶油布丁吗?”北原和枫毫无障碍地理解了这句话,随后笑了起来,“需要多加上一点糖吗,乔伊斯先生。”
乔伊斯点点头,又摇摇头,固执地重复道:“纤维溃烂,癌症……”
这位有着青色长发的青年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稍微沉默了一下,像是被自己说出来的词冷得打了个哆嗦。
他想到了那年的圣诞节。
那个日子下着很大的雪,停在边上巧克力色的列车有着奶油色的边,他就这样被接回家。
然后有很多人说话。他对此很抱歉,因为他在生病:就像是纤维溃烂的植物,癌症的动物,还有很多的病。有人靠着他的额头,像是老鼠,它没有死,因为它们是没有病的。
乔伊斯想到这里,忍不住沮丧地在喉咙里发出闷闷的、毫无意义的声响,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了€€€€在各种意义上。
北原和枫看着眼前这个好像难过到两个眼镜都要一起掉下来的人,眨眨橘金色的眼睛,最后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对方青色的长发:“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应该还可以再加一份牛肉汁。”
乔伊斯的眼睛再一次亮了起来,沮丧几乎是瞬间就从他的身上消失了。接着这位超越者很高兴地主动围着旅行家转了两圈,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奇的宝藏。
“不要火鸡。”
他主动拉住了北原和枫的手腕,用很快活的声音说道。
这或许他发表的所有关于晚餐的意见里最像人话的一句。
北原和枫笑着点了点头,带着黏在他身上的乔伊斯一起去厨房,准备因为这位客人的到来额外多添加的几道菜。
“我昨天看到一个乌鸫落在枝子上面,很黑很小,亮闪闪的像是银色的十字架。”
乔伊斯很的话听上去很无端,但是他自己很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逻辑问题,而是全然一副兴致勃勃的姿态:
“你脖子有十字架吗€€€€说起来,你打算葬在哪里?”
似乎是因为熟悉了说话的感觉,乔伊斯的话变得正常了很多,至少不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面冒,而是一句一句地冒出来了。
但就内容而言,还是没有好到哪里去。
“雪地里吧,到的确也是亮闪闪的。”
北原和枫耐心地回答,橘金色的眼睛里有着温柔而又明亮的笑意,和这个看起来思维放飞程度和普鲁斯特有的一拼的人彼此小声交流着。
“哇哦,会不会有很多蝴蝶?”
“这么说也没错,也许天空会很亮呢。”
萧伯纳和王尔德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以及四周其乐融融的气氛,齐齐陷入了沉默。
“呃,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和乔伊斯的思维方式接轨的人。”
王尔德眼神钦佩地看着那个方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萧伯纳的腰,语气听上去有一种莫名的复杂:“你说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交流的?我只能听得懂里面的一两句。”
“王尔德,我一直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萧伯纳转过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同时用手扶住自己刚刚遭受了重大打击的腰,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些许的杀气:
“你到底是不是有着躁狂症和多动症?”
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用胳膊肘捅人的幅度或许有点大的王尔德:“……”
画家先生狠狠地咳嗽了一声,露出一副被什么恶意词汇侮辱到了的表情,举起自己刚到手的白颜料盒子,后退了好几步,警觉地看着自己边上的萧伯纳:“我警告你,你污蔑我就算了,但你不要过来,我现在可是有武器的哦。”
萧伯纳默默地盯着王尔德看。
良久以后,他抱起那只无聊到在地上面滚来滚去的赤狐,脾气很好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很伟大的愿望。”
“比如某天化学家发明了一种‘人道气体’。这种气体将迅速地、无痛苦地杀死人€€€€这样就可以把那些对这个社会的进步没有什么用处的家伙给人道主义地一锅端了。”
“喂,你以为这个能吓到我吗?而且你有没有觉得你的思想本身就很不人道啊?”
王尔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点恼火地看着对方,难得冒出来了一句不是那么优雅的用词:
“去给我向那些不追求现实利益和功利性的美和艺术道歉啊,你个屠杀爱好者!”
“我觉得很正常,也很合理。这个世界上就是因为有太多蛀虫在汲取着人类的鲜血而活着,所以才会这么糟糕。”
萧伯纳双手抱胸,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着故意气一把王尔德的心思,理直气壮地在对方的心理底线上面碾压:
“如果人的生产不能超过你的价值,或者不能再生产了,显而易见的,他们就不能成为社会的一个成员。”
“进一步地讲,这个人的生命就变得没有价值了,因为他的存在是社会的负担。他们的生存权就可以被剥夺。很合理,对吧?”
“希望您在七八十岁的时候依旧能觉得这句话非常合理。”
王尔德虚起眼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以及您真的不觉得您需要对那些生活无法自理的植物人、瘫痪人员、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绝症患者道歉吗?”
虽然知道这肯定有他故意夸大的部分,但果然还是很想把发表此类言论的人都揍上一遍。
画家先生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面的盒子,沉甸甸的分量给他带来了无比安稳的安心感。
€€€€吃我来自艺术的一击!小瞧艺术家战斗力的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216章 大不列颠群岛的群星
之前就说过了,王尔德和萧伯纳的吵架是这个故事的保留节目。从理论上来讲,这种故事的走向就像是狗血文或者八点档的肥皂剧一样分毫不差€€€€但这也只是理论上。
艺术高于生活,但生活往往比艺术还要戏剧化一万倍:因为现实是不需要逻辑的。
比如王尔德终于打赢了一次萧伯纳。
不得不说,这看上去概率简直比哈雷彗星的周期从六十年变成了六天还要离谱,以至于北原和枫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看太阳是不是还在正确的位置。
当然,太阳还是在的。而且王尔德事后也没讨到好处,因为他被萧伯纳绊了一跤,在地面上“啪叽“摔成了一张猫。
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北原和枫一脸无奈地给他上了一个周的药水:即使王尔德摔出来的淤青在第三天就已经看不见了,但这也不妨碍这只猫打着精神受伤的名义凑过来抱怨和撒娇一整天。
这个最初口口声声都是贵族礼仪的家伙现在倒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或许事实证明,就算是教养再良好的家猫被丢到野外里一个月,它也能变成一只野猫。天天能花几个小时到处扑蝴蝶和别的猫打架。
“全部都是萧伯纳的错!”
王尔德现在就在这么大声抱怨,边上已经快要把这话听得耳朵长出茧子的萧伯纳对此只是不紧不慢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继续看书。
乔伊斯在看画,扒拉着精致美丽的画框好奇地往里面瞧,脸上不仅仅戴着两幅眼镜,还拿着一个额外的放大镜来矫正他的视力,以此清晰地观察这幅画。
北原和枫则是纵容地拍了拍这只娇纵的品种猫的脑袋,语气温和地说道:“好啦,药已经上好了。王尔德先生该不会想要像上次那样趴到我腿发麻吧?”
“啊,已经结束了吗?”
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的王尔德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呆了几秒,最后依依不舍地放弃了多枕一会儿自己朋友大腿的计划,转而窝到了旅行家的肩上。
“好吧,但不管怎么样,稍微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吧,北原。”
画家软绵绵地哼哼两声,用那对有着爱尔兰的森林同样颜色的碧绿双眸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眼眸中有着他们初见时那样目不转睛的认真。
他轻盈的声音带着一种朦胧的幻梦感,后面的半句话更像是含在喉咙里,故意含混着不愿意让人听见:“我有一种预感……”
王尔德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把最后半句话变成了一个低低的叹息,有些失落而又忧伤地看着旅行家。
“想躺就躺,想看就看吧。”
北原和枫望着他,橘金色的眼睛好像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主动抱了过来,声音里带着温和的包容和明亮的笑:“正好今天天气有点冷,我也想要找个人靠着。”
他感觉画家在他的怀里稍微蜷缩了一下。
€€€€旅行家当然知道王尔德没有说出来的那半句话是什么。他足够了解王尔德,就像是王尔德了解他一样。
他要走了。
就算再喜欢着这个无拘无束、不需要隐藏自己天性、有这朋友陪伴的地方,但这个高傲的、在最穷奢极欲的上流社会里长大的猫不会永远待在这里。
他最后还是要回到那个名利场,回到那个虚假但是又华美的地方,继续去当他的贵族,继续靠绘画装点自己的声名。
“我是一个没有救的家伙。”
王尔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你应该也很清楚,我傲慢,贪恋权力和名声,自私自利,铺张浪费,虚荣怯懦,还听不下去任何形式的劝告。”
北原和枫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握着画家带着薄茧的手指,橘金色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这个说起这句话时依旧在微笑的画家。
他理解这个人身上属于贵族的傲慢,属于艺术研究者的理性,所以不会打断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刻薄而又冰冷的剖析。
这是尊重。
“我知道这里很好,甚至爱尔兰好得就像是一场梦,这段时间也像是一场梦。但维持我存在的土壤不在这里。”
王尔德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怅然,也有着独属于这个画家的矛盾与骄傲:“就像是我认识很多很多更好的人,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以及将永远爱着波西那样。我不会后悔。”
他的眼睛在注视着旅行家,但又更像是在注视着一个没有人能够看清的远方。也许是伦敦的方向,也许是都柏林,也许是美的彼岸。
因为这只狡猾的猫咪拒绝所有人走到他的内心最深处,所以他注视着的东西也只能永远是一个美丽而朦胧的谜题。
甚至北原和枫也解不开。
不过旅行家显然对此有别的解决方法:比如把对方好不容易才打理好的金色长发突然揉乱什么的。
萧伯纳听着耳畔突然响起来的、来自某个人愤怒的谴责声,熟练地给自己戴上了耳塞,接着继续去看着自己的书。
“北原!我可是想说正事的!不要乱揉我的头发€€€€咳,我是说别把手收回去,这个力度就不错。”
北原和枫看着三秒之内表情破功,软绵绵地躺在自己肩上的猫,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对方按在了自己的怀里,语调温和:
“我知道€€€€你不会后悔。因为王尔德是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去后悔的。”
因为王尔德就是这样固执而骄傲的生物。他或许很容易被他人影响,回去质疑自己,但却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内核。
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眼前画家灵魂闪耀的色彩,微微弯起眸子微笑,好像眼眸中放入了一块有着绚烂切面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