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两人无法再谈下去,于是齐齐转向廊外,同时望天。
雪继续簌簌地下着,看起来无穷无尽,不知何时才能止歇。
良久,明远开口:“师中,你们兄弟是如何起名的?你家的堂兄弟们,名字中也都有‘师’这个字吗?”
种师中摇摇头:“不,原本父辈们是如此,家伯父、家父、家叔,名讳都是言旁。但到了师中这一辈就不是这样了。堂兄弟们各家起各家的。”
明远好奇了:“所以……你的名字随你阿兄,有一个‘中’字?”
种师中小朋友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不,我阿兄的名字随我,有一个‘中’字”
明远差点笑出声。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炎炎大言的小孩,竟然说哥哥的名字随他。
但看种师中嘴角浮起一点笑容,眼里都是狡黠的光,明远便知,这是种师中故意说的笑话,为的是打消明远的忧心。
明远也当真心里一松。
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令族中从兄弟里,是否有一人名叫种师道?”
种师中一本正经地偏头想了想,摇摇头:“种公世衡以下,近支远支,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明远皱皱眉头,暗叫:“奇怪!”
进来他已想起种师道种师中这一对在历史上颇有名望的兄弟,尤其种师道,是北宋名将,曾经在《水浒》里担任“经略相公”这一重要角色的。
他明明已经找到了种师中,却被告知根本没有种师道这个人。
他对历史的认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
当夜,明远就被这个问题所折磨,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和他同住一室,抵足而眠的种师中却呼呼大睡,仿佛根本没有听说过亲叔叔和亲兄长身处险境一般。
只不过种师中睡相不好,明家卧室里安装的“地炉”又比别处温暖,以至于这小孩夜里踢了无数次被子。而明远给他拾了好多次。
往后数日,横渠门下因为种师中的关系,都特别盼着€€延路有书信能递到京兆府来。
然而延州与京兆府之间的消息往来却全都被那些紧急军情所占据,迟迟没有关于种建中的任何消息到来。
明远告诉他那些焦虑的师兄弟们:“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想着种谔既是€€延路主将,种建中又是他亲侄儿,这两人若是有了任何损伤,长安城中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满面愁容的师兄们顿时恍然大悟,纷纷赞明远说得有道理。
种师中却完全是一副“这我早就想到了”的表情。
而这时,在横渠弟子与牙人们的努力下,在舒家两位舅舅和横渠镇乡民的帮助下,横渠书院的地和书院都有着落了。
因进入冬日之后,张载的身体越发不适,因此由明远和吕大临跑了一趟眉县,在当地视察书院的情况。
天气虽冷,但明远身披羽绒服,从上到下都用棉服包裹严实,骑着难得能出门撒欢的“踏雪”,一骑绝尘地在往来凤翔府与京兆府的官道上疾驰。
吕大临和向华都只能将双手笼在袖子里,坐在大车上,听着车轴吱呀呀,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而起伏。待到前面打尖的地方和明远相聚的时候,吕大临还好,向华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人都快被颠傻了。
在打尖的路边小店里随意用过些饮食,下午继续上路的时候,明远却和吕大临挤到了一辆大车上。
“怎么了,远之?”
吕大临原本已经被颠得昏昏欲睡,此刻强打起精神关心明远。
明远却不好意思地笑笑:“吕师兄,真对不住,也来扰你。小弟只是爱惜马力而已。这一带地面不够平整,我不敢再让踏雪再奋力快跑,怕损了它的四蹄,等到了横渠镇上,我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吕大临对此不以为意。毕竟陕西人爱惜马匹是出了名的,西军中的骑手甚至把战马当了性命、兄弟。
明远说是会想办法解决马匹四蹄易损的问题,吕大临也是只当他随口说说。
这时“教务处长”坐车已经坐了很久,浑身上下,连骨架都快颠散了。他抬眼看看对面若无其事的明远,感叹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我这一把老骨头,连坐车都坐不动喽!”
吕大临说着又想起张载,顿时愁容满面:“先生不愿留在长安,到横渠的这点路程,连我都受不了,先生那副身子骨,又怎么经受得住?”
偏偏张载坚持要亲力亲为,一定要亲身前往横渠,在那里教书育人,并主持井田试验。
对面向华傻傻地开口回答:“那就……慢点走?”
吕大临凭空想象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个办法,走得越慢,路程越长,这份难受似乎也就更难捱了。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说:“吕师兄放心,包在我身上。等我到了横渠镇上,一并想办法?”
这句话倒是让吕大临惊醒了。
€€€€这还能有办法?
吕大临心想:从京兆府到凤翔府的这条官道已经算是修得很好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平整路面,让车驾不再如此颠簸?
难道小师弟还想用上他发明的那个“水泥”,将几百里的官道全部都铺一遍不成?
吕大临可不知道“水泥”压根儿不是明远发明的,只不过是明远在从城外引山泉水时使用了一把,正好被李参看上。不知怎么长安城里就以讹传讹,就变成水泥也是明远“发明”的了。
但即便小师弟财大气粗,能够专门为先生铺设一条平整的道路,在先生明年开春前往横渠镇之前,也肯定来不及啊!
因此吕大临将明远口中的“想办法”,断定为“说说而已”。
就这么颠簸了一路,两天之后,吕大临和明远抵达了横渠镇。
向华当即按照明远的吩咐,先去两位舅舅家里,然后再引着吕大临前往已经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
而明远则径自跳下大车,牵上“踏雪”,又带上他事先画好的两幅图样,去铁匠铺找铁匠去了。
“叮€€€€”
“叮叮€€€€”
枯燥的敲击声从铁匠铺里传出来。
明远在铺子外面观察了好一会,将这铁匠打制的各种器皿看了又看,觉得靠谱,于是便开口招呼:“店家,店家€€€€”
铁匠闻声出来,见是一位面生的小郎君,身上袍子被缝成一格一格的,这种穿法在横渠镇上从来没见过,于是带了七分恭敬三分疏离,粗着嗓子问:“小郎君想要什么?”
明远拿过那两张图样,问:“用熟铁打制这样形状的铁片,大约五厘厚,可以吗?”
铁匠看了看明远递过来的图样,很干脆地回答:“可以,但要先下定。”
下定就是给定金,明远听说要掏钱,那简直是再高兴不过了。
谁知旁边舒承厚突然冒了出来,拍着明远的肩膀大声说:“郑铁匠,这是我家外甥,四娘的大儿子,你可别当他是外人。”
郑铁匠一听,上上下下将明远打量一番,啧啧啧地夸赞了几声,说:“想不到你舒承厚也会有这么俊的大外甥!”
这郑铁匠和舒家的关系应当不错,他马上表现出了相应的热情,向明远扬起他那两张图样,问:“舒家大外甥,你这是奇形怪状的……是打来做什么?”
舒承厚看了图纸上的形状,也是觉得不解。
两人听着明远的解说,待到听完,都将双眼睁得溜圆。
郑铁匠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而舒家二舅半天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远哥,你要给马儿……穿鞋?”
明远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第29章 十万贯【第二更】
明远在路上就发现了, “踏雪”在较为坚硬的路面上负重奔跑时,四只马蹄很容易磨损。情急之下他就想起了“马蹄铁”这东西。
北宋时马蹄铁尚未被发明,不少马匹会在负重运输时马蹄磨损出血。一旦四蹄过分损耗,马匹就不再适合负重运输。所以如今官道上以牛车驴车最为多见, 马车较少, 也只有达官贵人们能骑乘骏马, 因为马匹太娇贵了。
明远因为爱惜他的“踏雪”, 一路上都没有让坐骑发力, 任由它一路小跑带到了横渠镇, 并且找到郑铁匠, 请他帮忙打造马蹄铁。
郑铁匠险些听傻了。
和郑铁匠在一处的二舅舒承厚也听傻了。
“啥,远哥,你竟然要给马儿穿鞋?还是铁鞋?”
明远笑着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足上蹬着的黑色厚底棉靴, 笑着说:“人能穿鞋,马儿为什么不能?想要让它们日行千里, 这点待遇都不给吗?”
郑铁匠与舒二舅面面相觑:这话听着有道理, 可是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歪理?
郑铁匠再看看明远给的图样, 颤声问:“你这要用铁钉把这东西钉在马蹄上, 它……它不疼吗?”
明远差点儿笑出来。
也许宋人一直没能发明马掌,就是因为太爱惜马匹,生怕它们感到疼痛。
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向眼前两位解释:“其实马蹄那一圈就和我们人类的指甲一样,是一层厚厚的角质, 里面没有神经……额, 就是说,我们修指甲不会感到疼痛, 马匹修马蹄也一样不会。”
舒二舅还在发愣, 郑铁匠已经心中有数了。
“是了, 我见过群牧司的官员给马匹修马蹄,将那些长得凹凸不平的马蹄修平整,也没见那些马匹胡乱叫唤。”
“行,听你的。这活计我接下了。”
郑铁匠看看舒二舅,又瞅瞅明远。
“但这钱我就不要了,这几件铁马鞋,算是我送给舒家大外甥的。”
明远一听大急:这钱怎么能不要?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相当有意义的花钱机会。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搁在铁匠铺一张桌上,然后撒腿就跑。
明远身后,郑铁匠和舒二舅面面相觑。
舒二舅苦笑着向郑铁匠解释:“我那妹夫……有钱,结果教出了这么个儿子。”
因是用熟铁打制,四枚铁马鞋打制不费太大工夫,当天就全打好了,送到舒家。
这就到了要钉马掌的时候。
明远表示要亲自上,舒家两个舅舅连忙拦:“远哥不可!”
钉这马掌需要让马匹扬起蹄子,乖乖地让人摆布。但马匹大多有些脾气,越是神骏的马匹越是如此。万一站在马匹身后的时候,被马儿扬起后蹄就尥上一蹶子,人被踢得筋断骨折的事也不是没出过。
明远却笑:“舅舅们千万别担心。这活儿我会干。你们外甥以前可是侍候过马匹的。”
舒家人都不信,但明远说的这话是真的。
他在本时空还是个富二代的时候确曾养过马。为了熟悉马匹,很多活计都需要明远自己亲力亲为,别人替代不得。因此明远在马术教练的指导下,还真干过不少类似的粗活。
只不过钉马掌这事,明远算是见过猪跑但没吃过猪肉€€€€他只是旁观过全过程,没有亲手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