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个时空里,没有人有钉马掌的经验,明远必须自己来。
于是他请两位舅舅帮忙,用几根木桩为踏雪搭了个量身定制的架子,将踏雪的辔头绑缚在架子上,又将它的三条腿分别绑缚在木桩上。
在这过程中,踏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打着响鼻。
明远连忙提醒舒承予:“大舅!”
在一旁看着的大舅母舒阿刘连忙一推丈夫:“给!”手中是早已事先准备好的饴糖。
舒承予连忙托着饴糖,送到踏雪跟前。
这是明远事先准备好,用来分散马儿注意力的招数。
他家踏雪是个彻头彻尾的“吃货”,饴糖则是它的最爱。
踏雪马上安静下来,伸出舌头,吸溜一下,又吸溜一下,根本不着急吞下饴糖,只打算慢慢享用。
那边明远则把踏雪空着的那条后腿搬起来,跷在一张方凳上,然后取来从铁匠铺借来的工具,先将马蹄表面的老化角质削去,用温开水清洗,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用铁钉将马掌钉在踏雪足上。
如此这般,等到四枚马掌都钉上,明远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而踏雪竟还在滋溜滋溜地品尝给它的饴糖。
舒家一家子都啧啧称奇。
到了第二日,明远将踏雪带出去溜了一圈,牵回来的时候路过铁匠铺,正好将成果展示给郑铁匠看。
郑铁匠见自己打出来的四枚马蹄铁稳稳地钉在踏雪四蹄上,而原本容易磨损甚至是劈坏的马蹄,竟一点儿损耗也没有,仿佛真的穿上了四只“铁鞋”。
头发已近花白的老铁匠高兴坏了:“我一把年纪了,都没见过这样神奇的铁器,更别说竟是自己亲手打出来的了。”
“小远哥,要是别人也想给马穿这铁鞋,我能一样打了交给别人吗?”
明远马上说:“当然可以!”
他还正在思考着,要不要干脆自己掏钱,给全横渠镇的马匹都钉上马掌€€€€这样他就可以多花点钱。
谁知吕大临竟和舒大舅一道,匆匆地找过来。
“教务主任”口气严厉,告诉明远:“远之师弟,这件事且先不要急于宣扬。”
明远不明所以:“怎么了?”
吕大临将明远和郑铁匠两人的衣袖一拉,示意两人靠近,然后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通。
原来是这样!€€€€明远听吕大临提了个头,就明白了。
今早舒大舅早起遛弯,正好遇上了同样早期遛弯的吕大临。舒承予便将明远制出马蹄铁的事说与吕大临知道,以借此表达对横渠门下的景仰,竟能将学生教导得如此“博学”。
谁知吕大临一听,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连忙赶来,却是劝说明远与郑铁匠,先不要将马掌这种东西向外泄露的。
“原来是怕党项人知道啊€€€€”
吕大临点点头。
大家都是陕西人,一听这话都懂。
陕西一路,多地都已是胡汉杂居,汉人、党项人、吐蕃人……混居一处,有些已在此落地生根,与寻常汉人无异,也有些是在边地参与互市贸易的商旅,其中肯定还有间谍。
如果贸贸然将马蹄铁这种好东西传开,教擅于骑术的党项人学了去,甚至再传给北面的契丹人……那就糟了糕了。
明远皱起眉:“吕师兄,小弟倒以为,这样的利器只要咱们使用,便是捂不住的,迟早会让他人学去。”
如果怕其他人学去,就自己也放弃不用,这就真“因噎废食”了。
吕大临却摇摇头,说:“不,师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可以上书朝廷,由官府出面,在军中推广这物事。”
明远想了想,知道这是师兄的老成之言,但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来如今陕西路马匹管制,最多的马匹都在军中。由军方来推广马蹄铁较之民间,必然更为高效。
再者军方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轻易不会将这等利器泄露给党项人。就算知识与发明的管饭传播是大势所趋,至少也可以拖延个几年。在这几年里,大宋西军没准儿就能建立起对西夏骑兵的优势,从而逆转战局。
于是明远郑重向吕大临行礼:“吕师兄想得周全,不然小弟便是孟浪了。”
吕大临对这个小师弟的态度非常满意,连声称赞:“师弟种种奇思妙想,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先生知道了,必然也是欣慰的。”
谁知他们身边的舒承予和郑铁匠同时惊讶:“难道不是横渠先生教的?”
明远和吕大临:……
把话说开之后,明远和郑铁匠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只是郑铁匠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好东西,是好东西啊!没曾想老汉只动手制了一次……”
明远却突然想起来了:“我昨天带来的图样里,还有一张。”
他马上转向吕大临:“吕师兄还记得我说过,要让先生的马车不再颠簸吗?”
吕大临睁圆眼睛:难道你没打算在京兆府和凤翔府之间重新修路?
郑铁匠已经把另一张图样翻了出来,正望着上面一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发愣。
大家一起凑上来看了,都满怀疑惑地望着明远,眼里只有两个字:“就这?”
明远点点头:“虽然这还不是最好的,但应该勉强能用了。”
他绘在纸上的这个长方形铁片,实际有个名字,叫做“片簧”,只要在大车上安装的位置恰当,便可起到减震的作用。
当然,片簧的效果可远不及弹簧,但是弹簧涉及较为复杂的工艺,明远不确定以眼下的工艺水平能不能达到。
所以,一步一步来,先从片簧做起,再慢慢尝试弹簧。
明远没忘了安慰一句郑铁匠:“这物件绝对是日常需要,日后会有好多人来拜托铁匠您的呀!”
*
郑铁匠用熟铁打制的“片簧”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等到明远找到一位擅长修理马车的高手匠人,将这片簧安装在马车适当的位置上,车驾行走起来的时候,车厢中的震动,真的减轻了不少。
吕大临作为“试验者”,坐在牛车上来来回回地跑了两趟,回到明远身边时伸手挠了挠头:“远之,这不会是我心中先入为主,才会觉得这车行得平稳了些吧?”
这位“教导主任”怀疑“减震”是一种心理作用。
为了说明片簧的作用,明远干脆做起了对比实验。
他在两驾马车上放了完全一样的两只水缸,各自盛满了水,将水缸盛放在一只木盆里,然后由马车载着,沿着同样一段道路,行驶同样的距离。
吕大临看了明远的设计,就知道这个小师弟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由得拈着须连连点头。
少时两驾马车都跑到了地方。明远让人把木桶和水缸从马车里取出来,展示给横渠镇闻讯过来看热闹的乡民们看。
用传统马车承载的水缸,泼出了大半缸的水,可见颠簸得厉害。
而用安装了“片簧”的新式马车承载的水缸,则只泼出少许清水。
结果如何,一望而知。
明远用这个简单的对比试验,完美验证了片簧的减震效果。
“啧啧啧€€€€”
“果然!”
“舒家的大外甥不愧是横渠先生门下的弟子,有他指点,郑铁匠才能制出这样有用的器具。”
“是啊,横渠先生不愧是大家,教导有方。”
吕大临在一旁却越听越惭愧:横渠先生没教过啊,连他这个做师兄的,却也不会。
他一回头,却看见明远和郑铁匠正在一旁,头凑着头商议。
明远连比带划,郑铁匠却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很迷茫的样子,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都一一记下了,能不能成,得试过了再知道。
明远顿时又塞给郑铁匠几大锭银子,算是材料费。
他安排好这一切,才回到吕大临身边。
在吕大临眼里,明远是一脸既神往又安慰的模样。这少年将双臂举过脑后合抱,舒心地笑着,口中喃喃地说:“弹簧床会有的,沙发也会有的!”
吕大临:弹簧床?沙发???
这些都是啥?
第30章 十万贯【第三更】
吕大临来到横渠镇, 见证了明远是怎样在顷刻之间,就把一座略显破败的老屋,修整得宽敞明亮, 极其适合书院的。
如今正是冬闲时节, 横渠镇的乡民纷纷过来帮手, 换瓦的换瓦, 粉墙的粉墙。转眼间这书院选址的老屋就已经焕然一新。
而明远要做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他带领很多乡民一起,在房舍内都修了“地炉”。这地炉却又和陕西人家常见的“地炉”不太一样, 乃是用砖砌出的空心地炉,烧柴火的地方和出气口都在室外。
吕大临去过明远在长安城里的宅院, 因此晓得, 明远家的地炉也是这样的。天气冷的时候往那“地炉”上一坐,暖呼呼得格外惬意, 室内的空气也很清新, 不会有那炭味儿。
明远一边向吕大临讲解这种“新式”地炉的使用,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先生身体不好, 时常咳嗽,想必是肺气受损。冬日里如果将柴炭一类直接放在室内烧,恐怕会损伤肺气。因此小弟特地安排了将地炉的通气口安在室外, 这样一来, 室内的空气不会浑浊, 对先生将养身体有好处……”
吕大临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只觉得这个小师弟尊师重道。
而书院外用作实验“井田”的九顷地也已经准备就绪了。
明远这次花高价买下了呈正方形的九顷土地,土地四周都竖了界碑, 正面写着“横渠书院”, 反面右下角才镌了一个小小的“明”字。吕大临知道这些都是明家的土地, 但明远还是在界碑上镌了“横渠书院”的名号, 令他心里觉得格外熨帖。
这九顷土地中已是沟壑纵横。用来灌溉的水渠已经挖好,田垄将成片的田地分割为整整齐齐的一块又一块。
田中土壤上铺了厚厚一层草木灰,都是乡民们帮忙,为这几顷土地提升地力,肥田用的。
吕大临巡视过一遍,不由对明远刮目相看。
他原本只觉得明远是个基本功扎实,偶尔会语出惊人的小师弟,但现在看来,这位师弟在庶务上简直是一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当然了,吕大临是端方君子,他可没有想过明远的“钞能力”在书院建设上所取得的作用。
原本明远预估自己要在横渠镇花上2000贯,购置土地的。谁知道结果大大超出预期,待到书院建成,明远满打满算,包括各种材料,人工,以及请帮忙的乡民们喝酒吃饭的钱,估计能花出5000贯。
明远:花钱也是一门技术活啊!
一切稍有眉目之后,明远和吕大临坐下来商讨明春春耕的事。
明远已经托舒家两位舅舅准备下了春小麦的麦种。
谁知吕大临竟然告诉他:张载提出,想要在九顷田地中,留一顷出来种“木棉”。
“木棉”就是棉花。前一阵子明远在长安城里“扫荡”吉贝布,引起了人们对这种作物的关注。不少木棉种子便被送到关西来,凤翔府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不少农户闻利而动,想要尝试种一种木棉,但不敢种多。
明远怎么也没想到,张载竟然也紧跟“潮流”,想要在他用来实验的“井田”里,种植木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