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犯蠢,白白分掉了那么多钱,还让“伴当们”都给跑了。
而现在,商英和也知道自己没法儿回头,不能再通过昨日刚刚“遇劫”的道路返回长安去,只能按照明远所说的,走一步看一步,先把今天这一段“较安全”的道路走过去再说。
当下车夫去将停在驿馆后的马车都搬出来。陈三过去帮忙,谁知却在马车箱笼上又发现了一个用白垩画成的符号€€€€这回是个圆圈。
这回有趣了。
明远站在两辆商家马车背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忍不住有点好笑。
看起来,他们这一行人,被不止一家盗匪看中了。
“有了!”
明远想到一个主意,赶紧去找商英和。
“商兄,阁下这些运送的货物里,可有什么,是看起来好看又金贵,但其实是粗苯不怎么值钱的呢?”
商英和脸一红€€€€他是个玉石商人,所带的货物中有好多都像明远说的那样:看起来很贵,其实不咋值钱。
明远见他已经想到,便笑着说:“这就好办了€€€€今天天气不错,我们便将箱笼打开,将您那些‘看起来’名贵的大块玉石显露在外面……”
商英和张大了嘴:“这不是招摇过市吗?”
他们现在已经惹来了盗匪的麻烦,还这么招摇€€€€真的好吗?
明远笑着点头,低头附耳在商英和耳边说了几句。
商英和顿时“哦哦”了几声,听完思索片刻,反问明远:“这样真的能行?”
明远一耸肩:“不行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商英和至此终于冷静下来,多多少少能够用理智思考了,思忖一阵果断下令:“将箱笼打开,让那两座玉石山都露出真容。”
商英和这次前往汴京,随行带着的所有货物中,最花哨也是最笨重的两件,就是那两座“玉石山”。玉质本身并不算特别精良,但是又大又华彩,乍一看确实很贵重。但要论起价值,可能还不如他两件压在箱底的羊脂玉原石,和他亲自随身携带的一件玉璧。
适才明远提示商英和,既然已经有不止一伙盗贼,看上了这批货,那么干脆就张扬一点,把好东西显摆出来,让盗贼们先你争我夺地斗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没准他们有机可乘,能够顺利脱身。
“商兄请不要担心,小弟也会将自己携带的几幅蜀锦摆在外面……”
明远带的那一车行李大多数是他的各种个人用品,什么专门用来斗茶的建窑小茶盅啦,镣炉与汤瓶啦,刷牙子和牙膏啦,平时用来熏衣物的香料啦……都是让他在途如在家,即使在驿馆客栈中,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唯一可以算得上是货物的,就只有他打算自用的几匹吉贝布,还有当初在绸缎庄里没卖完的蜀锦。这些蜀锦在天光下是一片灿烂,也确实能让人误解,以为这整整一车都是这样精贵的好东西。
“明兄弟,你可真是义气!”
原本已经情绪稳定的商英和,听到这里,渐渐又激动起来,眼里泛着晶莹的泪花。
被画标记的都是他商英和的箱笼,明远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并没有这么干。
而亲眼见到那两座“玉山”和这些蜀锦的盗贼们,想必会认为这是一批极有价值的货物,便宜了别人那肯定不行。明远就是希望能用这个方法,诱使这些小股盗贼相互争斗,好让明远他们有机可乘。
一行人从原本低调的“商务出行”变成了现在的“炫富游”。明远便也不愿先行一步,而是骑着踏雪,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若是此刻他纵马走在长安城中,怕是长安人民又要感叹“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①。
而如今在这一段官道上,明远却只觉得身边有暗流涌动。他必须时时集中精神,观察身边的路人。一路下来,还真的颇为劳神。
偏偏商英和兀自紧张,纵驴上前,与明远并辔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远说话。
洪四也跟在他们身边。
这个曾经当过小混混的伴当看起来心急如焚,他似乎并不理解明远和商英和为何决定了要“炫富”€€€€据他猜测,货物中藏着什么值钱的物事,盗贼们自然而然就能知道。
“听道上的老人说,路上打劫的盗匪,只要看马车的车辙印,或是看马匹奔跑时扬起的尘土,就能猜出行李里有没有黄金……”
陈三在明远和商英和身后嘀咕出这一句。
商英和立刻脸色一变,将头低下,手中将驴又牵紧了些。
明远看那头驴气喘吁吁的样子,便知道商英和将最贵重的物品随身藏着。
明远:……好巧,我也是。
他随手束了束腰带,又提了提自己脚上的厚底靴子。
不过他们的本来目的就是要将盗匪引来,引得越多越好。
来人越多,矛盾便越多,盗匪首领管理起来就会越混乱,自相残杀起来也越容易。
当然,盗贼们PK到最后,总有某一方胜出,专心来对付车队的那天。
但明远计算着路程,只要再坚持个五六天,他们就要赶到人烟稠密的西京洛阳。从洛阳到汴京几乎是一路大道坦途。
确如上一间驿站的驿丞所言,这一段路都是坦途大道。
于是一路无事,日落之前,一行人按时抵达驿馆。
卸车的时候,商英和的车夫在箱笼上又发现了五六个用白垩画的符号。这回连明远的马车上都有记号了。
明远与商英和对视了一眼,心头都有点发毛。
他们一路行来都很留意路上的动静。这一路上始终有人来来往往,但他们没有注意到任何人靠近马车。更不晓得这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上记号的了。
但好在落脚的这间驿馆是一间大型驿馆,楼上楼下灯火通明,门外有驿卒戍卫,倒也不担心晚间会有盗匪闯进来。
晚间商英和来找明远说话的时候,拍拍自己心口,说:“实在不行,我就舍了那几辆车的石头……”
明远自然明白,商英和随身带着的货物之中,最值钱的是他随身携带的一枚玉璧,其次是两块据说含有蓝田玉脉在内的原石。
万一盗匪真的欺到头上,商英和只需要将两块原石藏起,自己带着玉璧成功跑路,事后再将那两块外表平平无奇的原石找到,损失就不算太严重。
这个方案对明远来说也适用,只要他能带着踏雪和向华成功跑路,不久他该花的那些钱就还是会送到他身边来。
但是,一切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明远心里完全没谱。
当夜一行人宿在大型驿馆中,一夜无事。
又走了三四天,都是这般。
虽然提心吊胆,但都一路无事。
箱笼上乱七八糟的记号依旧在,但盗匪们却好像都对这个备受关注的“香饽饽”心生犹豫,谁也不敢动手。
明远出的那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看起来应当是奏效了。
一行人的心渐渐放下来。
终于,他们距离西京洛阳不再遥远,只要越过迁山县地界,就算是进入洛阳地面了。
这天临出发前,从明远手中收到不少物质鼓励的驿丞好心提醒:“往东五十里,那间迁山驿小而破。两位如能路上多赶一程,七十里开外还有一座大驿馆。”
于是商英和和明远带人拼了命的赶路。
可是一路上连马车都在和他们作对,中途坏了两三次。
待到天色将晚,夕阳在山,驿丞口中所说的那间“小而破”迁山驿,赫然出现在明远眼前。
“老天!”
洪四一抬腿从驴背上跨下来,习惯性地瞄了一眼商英和的箱笼,突然发现了变化€€€€
原本乱七八糟的记号,此刻已经全抹没了。
商英和的箱笼上,此刻只有一枚记号,一枚倒三角。
第39章 百万贯
从京兆府往汴京去的官道旁, 提供食宿的场所有两种:驿馆和客栈。
驿馆是官办,负责招待往来各处公干的官员、运送公文的小吏,以及传递紧急军情的急脚递。
官员们靠加盖大印的“驿券”, 在驿馆中免费留宿,并有食水招待。
但这驿馆不是天天都满,因此驿丞便也乐意招呼过路的商人,赚取钱钞。久而久之, 驿馆就与私营的客栈越发相似, 甚至有些能花得起大价钱的客商, 在驿馆里的待遇比官员们还好。
迁山驿是一间规模不大的驿馆, 但因为前方二十里左右就是迁山县城, 在迁山驿停留的客商不多。通常只有些花着驿券的往来官员和小吏在此停留。
迁山驿中的驿卒难赚到外快, 平日里总是怨天尤人。
但今日,驿卒们眼带兴奋, 望着明远与商英和的车队在夕照中缓缓向这边过来。
眼看天色已晚, 这支队伍万万不可能再往前面的市镇赶去, 必然要便宜了迁山驿。
他们当中有人急急忙忙报到驿丞那里去,驿丞却表现得相当平静, 似乎这支商队今晚入住迁山驿, 是早已被他算中的事。
少顷, 商队来到驿馆跟前。明远一跃下马,将缰绳抛给向华,脚步轻快地向驿馆内走来, 已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银锭子, 在手中一抛一抛的。
“要两间干净的上房, 先烧热水以供洗浴, 然后再整治一桌饭菜, 捡你们拿手的就行。”
一名驿卒赶紧抢上来,接过银两,递到嘴边,试图咬个牙印子出来以验证成色,就听明远笑着说:“这是定金,要是一切令人满意,明天早上还有这么一锭。”
驿卒听闻,更加喜上眉梢。
但他一听见身后驿丞的脚步声,赶紧收敛了喜色,将那枚银锭恭恭敬敬捧去递给驿丞。
驿丞始终站在暗处,那张脸避在阴影中。
他没说话,只是冲驿卒点了点头。那驿卒便恢复了热情万丈的笑脸,抢上来将明远和商英和一行人尽数迎进店内。
明远与商英和低声商量:“稍许‘收拾’一下便下到这大厅里来……”
他在大厅中环视一圈。只见这座兼用作餐厅的大厅里,只稀稀疏疏坐了两三人,看起来都不大像是官吏或者商旅,屋角还有人趴在一张方桌旁呼呼大睡。
除此之外,驿馆里就只有驿丞和两三个驿卒走动。
若是晁盖这样的高手杀人越货,这迁山驿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地点。
明远皱了皱眉,向商英和使个“小心”的眼色。
他们各自去了上房。
上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比明远想象中要整洁不少。只是那房间里总有一股陈腐的气息,挥之不去,似乎这些整齐的上房多年来从未有人住过。
这驿馆里的驿卒人数不多,手脚却快。转眼间,热水已经送了上来。
此前在路上,明远一向是比商英和先到歇脚的地方,到了地方便即叫热水沐浴,洗去一身尘土与疲惫,顺便吩咐驿馆为商英和一行人到来做好准备。
但是今天,明远根本不敢脱衣沐浴,只是用手巾稍许抹了一把脸。
他精神稍缓,一天的旅途疲惫顿时涌上来,几乎想要马上倒在榻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但是明远马上将手巾投在另一桶冷水里,待浸透了之后再敷在自己脸上。
冰冷的井水让明远浑身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