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看起来,这家伙简直是……油盐不进啊!
明远一时间心事重重,连丰乐楼送了新菜上来也没察觉。
种建中却察觉了。
他刚塞了一只裹蒸在口中,就发现明远正蹙着眉头,低头沉思。
种建中顿时觉得口中的裹蒸不香了,随意吞下肚,他双目犀利,紧盯着明远。
“小远,你难道是……对他有意?”
明远顿时双眼发直,无语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种建中顿时放下筷子,紧张地搓着手:“远之,有……有多久了。”
明远垂下脑袋,捏着眉心,气得不想和种建中说话。
种建中见状却越发觉得有这可能,他锁紧眉头,心中似有一团火慢慢地燃起,随即火上顿了一只小锅子,开始熬起酸汤子,咕噜咕噜地在他心里泛起一堆酸泡泡。
“远之,若是出于真情,钟情这世间另外一名男子,也非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只是,蔡元长实非良人啊!”
种建中苦口婆心地劝着明远。
明远有气无力地伏在丰乐楼的雕花酒桌上,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不过,他也承认,刚才种建中进来时撞见的那副情形,也确实太容易令人误会了。
但是,明远突然想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也有那些个喜好“分桃断袖”的,但都是非主流。
为什么种建中就能这么顺利接受这种情感?
他一个从异时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能够顺利接受也就罢了,为什么种建中也接受得如此顺理成章?
明远抬起头,对上种建中的眼眸,见到那对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片真诚的焦灼。
明远:师兄,你不对劲!
第84章 百万贯
种建中当日告诉明远, 蔡京不是个“良人”,理由也很简单:蔡京有妻室,留在福建老家侍奉父母。
这个时空里的人对“断袖之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家有妻室,在外面又有相好的“友人”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是种建中却很天真地认为, 既然出自真情, “良人”便应是唯一, 又怎么容得下身边还有其他人。
明远:良人你个大头鬼啊!
他连忙一五一十地将蔡京的事告诉种建中, 蔡京是如何把明远的“私事”告诉吕惠卿,试图换取擢升;又是如何当着明远的面公然宣称“权力”对他的诱惑大过一切, 将来获取了权力再与明远一起分享,云云。
种建中听完,气得目眦欲裂,右手紧握成拳, 冲着桌面就是重重一拳。
明远顿时觉得丰乐楼的桌椅质量实在是过硬, 竟然没有在种建中的铁拳之下碎成一堆齑粉。
“原来这些文人士大夫, 动的全是些龌龊念头。”
“什么家国天下……嘴上说得动听,心里全装都是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
“我种建中, 着实耻于与这些人为伍。”
种建中说话间,就伸手去扯领口的扣子,似乎对在为身上所穿的这件文官官袍感到羞耻,要将它脱下,狠狠地甩于地面。
“停€€€€”
停止地图炮!
明远反过来批评种建中:“师兄你可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在朝的文官之中,王安石王相公、知永兴军的司马十二丈,还有咱们的师兄吕大忠, 都是品行无亏, 道德高尚之辈。”
“你不能因为一个蔡京, 就看轻了整个文官群体。”
“再说了,你昔日认识的那些武将里头,难道就没有功名利禄之辈,惯会争功诿过之人吗?”
明远三言两语劝醒了种建中,种建中终于慢慢“熄火”,坐下来。
“以后再要让我见了蔡元长,哼哼€€€€”
种建中再次挥了挥那令明远心惊胆寒的铁拳。明远顿时有点担心:将来若是他花完了所有的钱回归本时空,留下这么个真性情的莽撞师兄一人在朝堂上……
话说,到底是什么缘故,让种建中这样的人埋没于历史,永远籍籍无名呢?
*
经过蔡京吕惠卿一事,明远立即开始着手整理他的产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可不想再让自己成为一株招风的大树,成为世人口中的谈资。
于是,明远将刻印行业交给李成周,玻璃行业交给宫黎,朱家桥瓦子交给一位刚刚从勾栏里退下来的老艺人。这些行业所有的事务,都交由他们出面,明远只管在后面做他的大东家。
当然,这些人都只管着运营,明远给他们专门配了专业账房来打理财务。
账房的工资都直接从明远这里支,因此明远不担心账房不向着他。
除了这几桩产业之外,他还有《汴梁日报》。
明远原本想要将报业交给史尚€€€€他觉得史尚消息灵通,人面又熟,很适合从事新闻业。
然而史尚却婉拒了,并且推荐了一名此前《汴梁日报》创刊时就在的管事主理报纸的运营。
“我这人,性子浮躁,最是贪多嚼不烂,只想跟着郎君见见世面。”
史尚笑嘻嘻地解释。
明远想想也有道理,史尚当初甘愿投到他麾下做一名“大管家”,除了高薪的吸引力之外,也有明远答应他,会带着他增长见闻,开阔眼界的缘故。
明远便点头答应了,并且告诉史尚,他想要找“投资机会”,也就是让钱生钱的买卖,请史尚帮他留心。
史尚见竟有这种任务交到他手中,难免激动得双眼发亮,双手一拍,大声应了,赶紧上街去了。
明远也自己在汴京城中闲逛,一面逛一面盘算他已经花出去了多少钱,刻印与报业算在一起,大约是二十万贯上下,一个朱家桥瓦子,已经投下去十五万贯,宫黎那边的玻璃作坊,现在还全是净投入€€€€预计在未来两年中,他会在这个项目上花掉至少十万贯。
再加上入京之后各种杂七杂八的开销,租院子,聘用人手,在各家瓦舍预订€€子,书画文玩古董……他已经确定可以花出五十万贯,加上在京兆府花的十万贯,他再花个四十万贯就可以达到一百万贯的“第二阶段目标”。
这样一想固然有些成就感,但只要一想到一百万贯后面还有一千万贯,还有一亿贯,明远就……
他需要继续拓宽思路,放大格局€€€€争取尽快把钱都花出去。
明远一面想,一面在汴京街头溜达,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明小郎君€€€€”
明远一回头,只见街对面站着一个黑瘦的汉子,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
那汉子见真的是明远,一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个招牌式的笑容勾起了明远的回忆:“姚小乙!”
姚小乙本是长安城中西市的瓦匠,懂得如何制土法水泥,因此帮明远家装过坡道和盲道,也帮明远一起修了竹笕水龙。
后来明远听说姚小乙被李参征调去了军中,再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姚小乙望着明远,笑得高兴:“明郎君,好久没见了。当年多亏您引荐小人去李转运使那里,小人如今,也算是吃公门饭的了。”
明远:……我有引荐过吗?
他明白姚小乙的意思,如果当年他们没有合作一起修长安城外的竹笕水龙,水泥就不会被李参看中,姚小乙也就不会被李参从长安城的西市中提拔。
现在看来,姚小乙大约已经有了吏员的身份,是一位光荣的大宋基层工作者了。
明远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个地方,与姚小乙坐下叙旧。毕竟他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刚好左近有一家正店,门前搭着彩楼欢门,便要邀姚小乙去吃个便饭。
那家正店门前的彩楼欢门上书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长庆楼”。
向华便去寻店里的酒博士。明远与姚小乙一道在外候着,姚小乙带着满脸羡慕,仰头看着高大的彩楼。明远在一旁,心里却想:巧了,这长庆楼,还从来没来过。
但他转念又一想:汴京有七十二家正店,他来京城这才几个月,有一两家从未试过的再正常不过了。
这时却见向华脸带惊讶地转头回来,告诉明远:“这家正店……说是厨子还没来,不方便待客……”
明远闻言也是震惊: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他自打来了汴京,就觉得这座城市里服务业发达,各行各业,无不用心,处处周到,处处殷勤。
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家“正店”,快到饭点,竟然说厨子未到就不能接待客人的。
明远便对向华说:“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正经用饭,不过略坐一坐,用些杂嚼便走的。”
杂嚼就是小吃。汴京百姓在谈天说地的时候喜欢泡上一壶茶,再添上一两样杂嚼,就能聊上一两个时辰。
向华再去,没过多久又转回来,冲明远耸耸肩,说:“那店家说,那店家说……”
向华似乎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长庆楼从来不让主顾之外的闲人进店,主厨会生气。客官愿等便等着,若要叫外头的东西,还请别家去。”
“还请别家去?”
明远重复一遍,自己也觉难以置信。
他再次抬头,看了一眼长庆楼前面的彩楼欢门,这才发现彩楼上缠着的绸布已经略略褪色,远没有遇仙正店、孙羊正店、丰乐楼这样的大酒楼那么光鲜。
而书写着“长庆楼”二字的“灯箱”招牌上,蒙在外的桑皮纸竟然破了一个洞。
明远叹了一口气,知道这长庆楼应当是不行了。
姚小乙一直在旁听着,顿时也笑:“原本想沾明小郎君的光,去那酒楼正店里见识见识,但这家店显然是不成了。”
他转头左右一看,见街角处正好有个茶摊。茶摊前用粗大的毛竹撑起一个棚子,遮蔽了阳光。
姚小乙扯扯明远的衣袖,笑道:“郎君,依我看,那里就不错。”
从茶摊中传来一阵阵香味,显然店家在寻常汤茶药之外,还会再提供一些小炒和饼面之类。
明远也笑:“好,就听小乙哥的。”
两人当即去茶摊上坐下,叫店家随意炒些时令小菜,又要了一个葱泼兔,点了一壶茶,聊起各自上京的经历。
明远这才知道,去年姚小乙跟随李参,在陕西军中忙了整整一个夏天,赶在入秋之前,修筑了不少堡寨。
入冬之后,无法再用水泥施工。再者军中的工匠也已经掌握了水泥之法。李参便写了一封信,将姚小乙荐到了京中的将作监。
算起来,姚小乙到汴京的时间比明远还早,只是这城市太大,两人一直未能见面罢了。
“小乙一介泥瓦匠,从未想到此生竟会有此际遇,到京城的府署里做事。监里的官人都相当照顾小乙……”
明远看看姚小乙说这话,似乎又要感谢自己,连忙摇手要自谦。谁知姚小乙突然站起身,伸手向明远身后挥动:“李官人,李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