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去柜台里取东西,一边还补充道:“您来找我们就对了。”
“我们联号的另一家钞引铺就开在杭州。”
史尚在旁莫名激动:那另一家一定是明郎君开的。
这时钱掌柜从柜台里取出了一张印制非常精美的纸张出来。纸张是彩色套印的,史尚在旁瞥了一眼,依稀看见上面写着“明氏金银钞引”几个非常清晰的大字。
“您在广州存放八万贯在我们这里,我们就给您开出这样一张‘飞钱’……”
钱掌柜一边说,史尚在旁一边暗暗记忆。
“‘飞钱’开出后,可以直接在杭州的钞引铺里提出来。您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去提,您只需要验过货物之后,将这张‘飞钱’给货主。那货主持着这‘飞钱’去我们的钞引铺提取,也是可以的。”
周姓海商“嗯”了一声,道:“只认票,不认人?”
钱掌柜斩钉截铁地答:“只认票,不认人。所以这张飞钱您千万要保管好了。”
周姓海商并未提出任何异议,因此史尚猜测,这应当是业内通行的惯例。
“好!”周姓海商也不多€€嗦,立即叫人抬了金银箱进来,要将金银存放于这间铺子里。
而钱掌柜这时也不能做主,立时去请了另外一名账房进来,双方将金银验讫,账房带人将金银抬进后面的库房,而钱掌柜则忙着在那张“飞钱”上刷刷书写。
“这张飞钱开出后,您需要缴纳两厘的费用。”
周姓海商点点头,将他金银箱里还剩下的一把金银凑了凑,凑出了价值一千六百贯的财货,交给了账房点验。
史尚在一旁也觉得看得心驰神摇:珠江边,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小兑换铺子,这一笔生意就净赚了一千六百贯。
但是再想想,这笔生意连的其实是八万的巨款啊!
这名周姓海商竟如此放心,将真金白银换成是一张轻飘飘的花纸。
史尚若这时还是个汴京城里的牙人,此刻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做是笑谈。但他随着明远久了,见惯了动辄上万贯的“大钱”,这次又独立南下,见识了一回南方商贸的规模€€€€他此刻至少能够保持镇定,即使面对老到的钱掌柜和周海商,也完全不会露怯。
双方在办理那些文字上的手续时,钱掌柜随口问了一句:“这么一笔巨款,您去杭州,是要买什么呀?”
周姓海商谈兴甚好,顿时伸手比划:“听说就这么大,这么高的一只,不占地方。八万贯过去根本买不了几台。”
史尚看他这么比划,而且用的量词是“台”,心中便一动:难道是……
“但我想,我这船总不能装满了去,然后就装这么几台‘自鸣钟’回来吧?”
史尚心中大乐:果然是自鸣钟!
这是自家生意撞上了自家的买主,周姓海商算是提前在这金银钞引铺里就将货款给都缴了。
“所以这次去,肯定是装满了广州买到的南洋货过去,到了杭州再买一批绢匹回来,好把船装满。”
史尚很清楚:海商跑船,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满”字,每跑一趟,都务必将船装满,免得空载€€€€毕竟半年才有一次适合航行的风向,总不能平白把这一趟海路给浪费了。
那边周姓海商却还在向钱掌柜炫耀:“这自鸣钟我已经能看到货了,可是绝对精密的机械,而且还能报时€€€€巧夺天工,绝对巧夺天工……”
“将这些东西运去南面,交趾国、占城、真腊、三佛齐……或者在果阿转卖给大食来的商人,那价钱更是会几倍几倍地翻上去!”
史尚听那周姓海商将自鸣钟吹得天花乱坠,一边暗笑,一边心里暗暗自豪:毕竟是我们明郎君捣腾出来的东西!
“我也已经递了信给我兄弟,让他尽快赶到杭州订上八万贯的货。这边船一到了杭州,我不必等船上的货物都卖出,只拿着这张‘飞钱’,就可以去那自鸣钟的作坊那里提货!谁能抢得过我……”
至此,史尚已经完全听出了门道:这周姓海商会押一船货物去杭州,但即便如此,他也宁可先在这广州城中把钱存入金银交引铺,换取一张“飞钱”。一来是他那船货物的价钱不值八万贯;二来也是为了能够抢先将东西买到,若是一边卖货一边筹款,那就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钱掌柜已经听得笑出了声,随后赶紧肃容恭维:“周大官人,论眼界和魄力,我在这广州城里待了这么久,认得的海商中就属您了。”
那周姓海商异常得意,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我这飞钱,如果想要在泉州与福州兑换,能办得到吗?”
钱掌柜恭敬回答:“办得到的。如今我们东家只在广州与杭州两地有对外营业的铺子。但是我们东家一直与泉州、福州的李氏、黎氏和林氏大商行有往来。他们那里多的是乐意接受我家开出的‘飞钱’的,只不过,到时候您需要额外支付一些‘贴水’。他们自会将这‘飞钱’拿到我家去承兑。”
史尚在一旁听着,已经大致听懂了。
这明家的“飞钱”,不止是在明家的铺子里可以兑换成钱钞,也可以拿给别家,让别家帮兑,但别家也要收取一份“跑腿钱”,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周姓海商满意地点点头:“明这个姓氏我在广州还是初次听闻,没想到林家和李家的商行都已经认你们的票了。”
“盼着你们东家赶紧将铺子也开到泉州和福州去,这样我们海商也方便点,不用整天揣着金银到处跑,提心吊胆的。”
*
伴随着南方玻璃作坊和自鸣钟作坊开起来,明远在杭州遇上了不少来买货的海商。他们的船向来不空装,但是买卖的货物永远不可能等值。
尤其是玻璃和自鸣钟制品,如今都是暴利的商品,价格昂贵得吓人。
沿途携带铜钱肯定是不可能的,市舶司那一道关卡就肯定过不去。
于是,明远见到海商们携带着各种各样的“铜钱替代品”,金银,还有各式钞引。
但对于海商来说,携带钞引也很麻烦。就拿盐钞来说,盐钞的面额是一张六贯,成千上万贯也是厚厚的几大捆。而且这东西怕水,一旦浸湿了无法辨认,立即就是废纸一堆。
所以海商们有强烈的“汇兑”需求。
于是明远召来1127:“我能投资几家金银钞引铺吗?”
1127毕恭毕敬地回复:“当然可以!”
“需要我亲自跑到广州等地点去办理相关事宜吗?”
“不,亲爱的宿主,不必如此麻烦。只要您将详细的计划写下来,具体怎么操作,我们会让‘合适’的人为您出面的。”
“这……”
明远当然知道这个“合适的人”是哪一位€€€€
还能有谁,他家工具爹呗!
“不过,您一定要把过程写得非常非常详细,否则异地投资也会有可能失败的。”
写详细的企划书对于明远来说并没有难度。更何况,这又不是交给老师张载或是写给王安石的信件,不需要文辞优美,他甚至连“修辞润色”卡都不需用。
等到一切办妥,已经到了三月间。
明远收到了史尚托人带来的信件,得知他已经收集到了不少南方独有的货物,不几天就会随船返回杭州。
史尚的货品载了两条船,一船白糖,另外一船是明远指明要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货品上。
他算了算,觉得史尚大约能在四月底五月初抵达杭州。
谁知到了端午节后,史尚的船都还未到。
不久,那条载着白糖的船抵达杭州港,给明远递了信。
明远赶到港口,却依旧是一团失望€€€€载着白糖的那条船上的人都说,他们在明州附近的海面上,失去了与后船的联系,在茫茫大海上又无法停下来等待,只能先行进入杭州港。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在杭州五月的暑热天气里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不会吧€€€€
他这个被多少海商视作能够保佑海上船只的明小郎君,不会连他的船都要……
第208章 千万贯
史尚伏在福船半人高的船舷之后, 头顶响过嗖嗖的破空声。
竹子制的箭矢从头顶越过,钉在史尚身后的桅杆上。锋锐的铜制箭簇深深钉入木柱,很难想象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这样的攻击。
史尚看看周围,不少水手像他一样, 缩在船舷后暂避锋芒。但也有人正在向福船的主桅杆靠近, 试图帮助船长操控船帆, 调整~风帆的方向。
这条船的船长是个在海上跑船多年的老把式, 泉州人, 很和善。刚开始时史尚根本并不懂他浓重的福建口音, 但现在, 史尚已经完全能听懂了€€€€
老船长在大喊:“小崽们, 任由海寇登船, 整条船上的人全都是个死€€€€”
史尚整日听这些水手们闲聊, 听他们说起过海寇。说这些海寇全都是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恶魔。他们但凡登上一条船, 便将船上的货主和船员水手全部杀掉,一个不留。货物则占为己有, 驶近其它港口, 自有人会替他们销赃。
销赃之后, 海寇便弃了大船,任其在海上漂流。运气好的船东, 还能遇上船只漂回岸边的那一天, 还有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运气不好的, 那船只便是永远失踪了一般, 十天半月, 三年五载……那些船上水手的亲人们还在岸边日盼夜盼, 心心念念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却哪知他们早已成了海上的一缕游魂。
被这可怕的前景所刺激, 立即有三四名年轻水手冲到主桅杆旁,帮助船长打开手腕粗细的缆绳打成的巨大绳结,开始调整主帆的方向,以期待海上鼓荡着的猎猎海风帮助他们甩掉那些如附骨之疽般贴上来的海寇小船。
“好样的€€€€”
老船长似是一阵欣慰。
“噗€€€€”
船长的声音突然从中断绝,他胸口插着一枚长长的竹箭,仰面便倒在甲板上。
史尚大骇之下,探头向船舷外看了一眼,只见有三条小船,船上风帆鼓得满满的,船上还有海寇在奋力划桨,因此小船的船速比他们这条福船要快很多,迅速围过来,贴近福船这一侧的船舷。
又是“嗖嗖”几声,这次过来的不是箭矢,而是系着长绳的铁爪,这些铁爪一扔上来,便牢牢地勾住船舷,尖锐的铁钩直嵌入船舷坚硬的木板中。
一枚铁爪正落在史尚身边,史尚仰头,试图徒手将那铁爪从船舷中抠出来,试了试,那铁爪竟纹丝不动。
他定了定神,从腰间抽出一把明远送给他防身的锋锐匕首,猛地站起身,将身体探出船舷,试图用匕首将铁爪上牵着的绳索割断。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一枚竹矢射到,“叮”的一声,史尚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匕首,那柄匕首便落入下方一丈远处的海水中。
史尚低头时,就只能见到海面上泛着的白色浮沫。
“哈哈哈€€€€”
史尚听见海寇的船上传来一阵笑声。
他随即看见有人张弓搭箭,用箭矢指着自己。随即有人将之拦下,指指史尚俊秀的面容,脸上露出带着邪意的笑容。顿时一船的人便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史尚牙一咬,知道自己如果留在船上,就算是不死,也必然遭到侮辱。
他颇有急智,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心神未乱,顿时想起,明小郎君写信吩咐他在南方挑选货物运上船的时候,曾经特别嘱咐过……
史尚一回头,见到通往装货船舱的舱门就在旁边。他立即打开舱门,蹿了下去。
老船长中箭后被其他水手拖到这边,他受伤极重,却还有一口气在,见到史尚匆匆钻下船舱,顿时闭目叹息一声:“躲下去也是没用的。”
这时的老船长已近完全绝望,喃喃地说道:“这船人若能回去,除非玉皇大帝、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妈祖娘娘……一起保佑。”
这么多神佛聚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这条船能逃过劫难的机会就也一样,希望渺茫。
谁知这时史尚又从打开的舱门里冲了上来,只见他手中抱了两个瓷罐,是从广州港装船的那一批中的两枚。
史尚随手拍开其中一枚瓷罐上的泥封,将里面一种无色的液体淋淋漓漓地都倒在与那些铁爪相连的粗绳上。
此时此刻,已经有好几名海寇开始借着这粗绳攀爬,最快的一人距离史尚那边只余丈许远。
这名海寇能感受到有种液体正迅速沿着粗绳流淌,迅速将他手中紧紧抱着的这条缆绳彻底浸透。
但这似乎无法形成任何伤害。
于是这海寇哈哈一笑,吼了一声什么,并不是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