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长?”
明远提到蔡京的名字,已经又头疼起来。
“是呀,因为这本就是元长的职司啊!”
苏轼提醒明远:蔡京现在任钱塘尉,本就有职责守御沿海各方,并保护各水域内船只的安全。
明远想让海商们手中多一点兵器,这完全没戏,但如果由蔡京向朝中上书,请求加强沿海边防,甚至配备武器与人力,建立水军,都是有希望实现的。
而且如果能立下功勋,那也是蔡京的政绩,对他只有好处。
但是,蔡京不这样做,也没人会说他。
所以这其实还是明远出于自身利益,请蔡京出面帮忙,礼下于人那是必须的。
苏轼见到明远这副表情,当即拍拍胸脯:“远之,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去为你牵线搭桥去!”
隔日,苏轼就递了短笺通知明远,已经帮他约好了和蔡京面见的时间地点:就在当晚,望湖楼。
当天晚上,明远赶到望湖楼的时候,蔡京已经到了。
两人的位置不在€€子里,而是在望湖楼二楼的一个角落。他们身畔便是敞开的玻璃长窗,风从湖山而来,带着轻微的水汽,轻拂去夏日傍晚的那一点点燥气。
明远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中盛着金色醇厚的液体€€€€他认得那是“甘蔗酒露”。
在汴京流行了两个春秋之后,如今甘蔗酒露在杭州也渐渐能买到了。
而蔡京此刻,手边就放着这样两杯甘蔗酒露。他正扬起头望着明远,唇角挂着他那招牌式的雍容微笑。
只是这副微笑,搭配眼前的情景,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蔡京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原谅”两个字。
如果明远想要与蔡京谈合作,那么,就必须向蔡京表露出自己的“诚意”才行。
“元长兄,”
明远深吸一口气,向蔡京笑着拱手。他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千古第一奸臣,也一定是有可以用来拿捏的弱点的。
蔡京根本未起身,而是很随意地挥挥手:“远之,坐!”
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如初遇时的那般好友,他们之间从未生过芥蒂。
“在子瞻公那里将远之的来意听了个大概,只是还想再与远之确认一下。”
两人坐定之后,蔡京大大方方地开口。
“远之,你需要京为你做什么?”
他说得既温煦又体贴,但是口气之中还是隐隐在提醒€€€€
明远,直说吧,直说你是来求我的。
明远刷的一声把手中的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着说了三个字。
“木兰陂€€€€”
蔡京的脸色马上变了,直起身,不再靠着椅背,而是向前微倾,用认真的眼光紧紧盯着明远,看了片刻,才柔声问:“远之,你刚才说什么?”
明远再次重复:“我听说,元长兄有心要为家乡消除水患,修建木兰陂。”
人都说,欲取先予。
而木兰陂,是他唯一想到的,可以“予”蔡京的好处。
第211章 千万贯
明远闲来无事, 回忆他在本时空时对蔡京的了解,除了“奸臣”、“字好看”之外, 印象中蔡京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就是为家乡主持修建了木兰陂。
蔡京的家乡是福建莆田,那里有一条害河名叫“木兰溪”,发源于笔架山, 汇聚了360多条的溪涧之水,流经仙游莆田,最后出三江口, 入兴化湾。
这条木兰溪的上下游落差巨大,上游来水时水流迅速, 下游地势平坦因此排水较慢, 因此极易引发洪涝灾害。
此外, 这木兰溪入海处地势平坦,海潮能溯溪而上七八十里,经常能够涌至仙游林陂, 因此溪水日常咸淡不分,平时无法灌溉农田, 而洪水泛滥时又盐卤滔天, 导致莆田的数万顷田地“只生莆草,不长禾苗”,于是才会被人称作“莆田”①。
对于这条害河,两岸百姓早就盼望着能兴修水利,堰溪为陂, 以阻挡海潮, 再利用溪流, 将大片盐卤地改造成为适合耕种的良田。
当地人第一次尝试修筑木兰陂是在治平元年, 也就是七年前。由钱氏女钱四娘选址在木兰溪将军岩驻陂。
据说当时木兰陂刚刚筑成,各村各家正在摆酒庆贺的时候,上游洪水突至,眨眼间便冲垮了刚刚筑起的木兰陂。钱四娘含恨投水自尽。
后来在熙宁元年,当地人重新选址,再次筑陂,但同样选址不当,筑起的木兰陂没过多久就被海潮冲垮。
这木兰陂早已成了当地人心头一桩大恨事,蔡京在莆田长大,过去洪水泛滥,盐卤滔天的情形他曾亲眼目睹。但凡对家乡还有分毫香火之情,便不可能对明远提出的建议视若无睹。
果然,蔡京转头望向望湖楼上的酒博士,淡然道:“我这位小友不善饮酒,且先来一盏茶€€€€清茶。”
如今杭州人也开始饮用完整叶片沏泡的清茶,这种饮茶方式据说最早是从海事茶馆传出来的,胜在方便。所以酒楼里渐渐开始专门供应这一类的饮品。望湖楼也是一样。
明远见蔡京不再拿“甘蔗酒露”说事,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顿时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远之,关于木兰陂,你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待到酒博士给明远重新上了新茶,蔡京望着明远的脸色十分凝重端肃,认真地开口请教。
“元长兄,令乡里要修建木兰陂,有三个难点。”
明远伸出三枚手指。
“选址,负责营造的人选,钱。”
蔡京眉眼一动,很显然,明远说的就是他所想的。
“这三件事上,有两件我都能帮到你。”
明远说的有些大言不惭。
“远之是说,选址,和钱?”
蔡京马上接口反问。
明远颔首,心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之前修建木兰陂失败了两次,对当地乡里的“士气”打击很大。因此负责营造的人选就非常重要,既需要懂得水利营造的技术,又要能说服当地百姓,而且最好是当地大户出身,能够将最主要的力量联合起来。
这一点,非蔡京自己决定不可,他没办法越俎代庖。
而且凭明远对历史的了解,他也不记得木兰陂最终到底是由谁主持建成的了。
至于其它两件€€€€
两人说话说到这里,明远冲着蔡京微笑,却再也不开口了。
蔡京秒懂:“远之,你要我组建水军,帮你护卫海商?”
明远将他手中的折扇打开,遮住半边面孔,轻轻地摇着,双眼笑得弯弯的,反问道:“这可是好大一份功绩那,元长难道不想?”
在他看来,蔡京这样的野心家,未必不肯接受这样的提议。
蔡京傲然道:“本官除了任钱塘尉之外,还身兼明州团练推官之职,上书谏言组建水军,并非做不到。”
明远点点头:“好,元长,我应承你,当你建成水军,开始在水上巡航之日,就是我开始就木兰陂的选址和筹款帮助你之时。”
他们这是明晃晃的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组建水军,在钱塘到明州一带巡航,保护海商,本来就属于蔡京的职权范围,由他上书最是恰当。如果能做成,就是蔡京的功绩,为他将来转官入京多添一分优势。
当然,如果蔡京不干,旁人也没法儿说他,毕竟蔡京的前任和前前任……谁都没有想到过要在海上保护大宋的商船与子民。
也就是为了故乡的水患,蔡京竟“屈尊”答应了明远提出的要求。
“远之,一言为定!”
蔡京向明远伸出手。
“一言为定!”
明远大大方方地回应,两人的手极其短促地握了一下。
气氛暂时轻松下来。望湖楼的酒博士得了蔡京的授意,将事先就已经点好的菜肴流水价地送上来。
席上两人谈谈说说,讲讲各自在过去一年的往来见闻,气氛颇为和谐。
渐渐地,外面天色全黑,望湖楼外的湖山盛景渐渐地都淹没在夜色中。唯有望湖楼外堤岸边的“路灯”,精准地勾勒出湖畔道路的轮廓。
明远起身向蔡京告辞。
蔡京微笑着起身送明远,向明远一拱手,柔声说:“所以,在木兰陂动工之前,我不会动你,也不会对种彝叔不利。”
明远的笑容在脸上略僵了僵,随即笑得更欢畅:“多谢元长如此‘大度’。”
€€€€又如此无耻!
事实上,他已经在心里将蔡京大骂了几百遍。
也罢,在负责警戒海岸的水军建成发挥作用之前,他明远也得借重蔡京的能力,暂时还不能把蔡京带沟里去。
待到明远离开,蔡京兀自站在望湖楼的长窗前,望着道旁的路灯照着明远骑马离去。
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蔡京想,他的确是可以将与明种这一对的恩怨先暂时放一放。
只是今日一见,明远的风采更胜往昔,这让他的心里更添一份情绪。
原来只有在重会之后,才晓得自己过去的那一年,终究是空度了。
*
隔日,杭州城中开始传出流言,说是据小道消息,官府有意组建水军,在钱塘至明州一带的水路巡航,以护卫往来商船的安全。
海商们一听,当真是“喜大普奔”。
无独有偶,《杭州日报》上不久又刊载了一篇报道,虽未听说,可是隐晦地提出,戍卫海岸,令百姓免受海寇侵扰的职责,正在钱塘县尉、明州团练推官蔡京那里,而他也正有意扩充水军,为海商出海保驾护航。
这消息一出,海商们的视线就全都转到了蔡京身上。
连他以前招募“弄潮儿”加入水军,进行操练,也都被视作此次行动的“预先准备”。
而蔡京也适时地有所动作,他召史尚和史尚那条船的几名水手一起前往钱塘尉的治所相见,详细询问了与海寇搏斗的细节,包括海寇的人数、装备和主要的作战方式。
史尚提到了他当时使用“酒精”罐罐,点燃了御敌的情况,蔡京当即赞了史尚有急智,同时又若有所思。
史尚回来,自然将一切经过都告诉明远。
明远暗叫“惭愧”。
此前他放出消息和舆论,正是为了造势,反过来给蔡京那边压力。
然而蔡京那边却稳稳地接住了,并摆出一副亲民好官的模样€€€€“奸臣”早期时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