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明远隐约感到心惊的是:从蔡京详细询问史尚的过程来看,蔡京对“火器”也非常感兴趣。
军器监南方作坊有严格的保密制度,吴坚等人从不涉足杭州主城,唯一两个能时常出入军器监的,就是他明远和沈括。
因此蔡京不大可能猜到火器开发的具体进展€€€€他甚至不知道军器监南方作坊的存在。
但是,蔡京仅仅从史尚等人与海寇作战时的具体过程,就意识到了“火器”在这方面能发挥的巨大作用。
明远不得不感叹€€€€果然笨蛋是做不了顶级奸臣的。
没几日,明远果然从苏轼那里听说,蔡京与杭州知州陈襄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准予在钱塘至明州一线扩充水军,护卫航道。
蔡京能够邀请到陈襄为他背书,大约因为陈襄与蔡京是同乡的缘故,但也不得不说,蔡京在官场上确实圆滑,无论对方是新党还是旧党,蔡京都能投其所好,予以结交。
*
汴京城,崇政殿内。
官家赵顼站在御桌跟前,望着火炮与火铳的图纸,满脸都是兴奋。
果然,擅长火器的工匠搭配擅长机械的文臣,一起合作,效果便是不凡。沈括奉命前往两浙路不久,军器监南方作坊便交出了这样漂亮的答卷。
赵顼一旦想起是他将沈括派去杭州的,心里就感到万分得意。
天子对面的则是当朝宰执。副相王€€察言观色,赶紧上前恭贺赵顼:“恭喜官家,我大宋除床子弩、神臂弓之外,又多一项神兵利器。”
王安石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心中默想刚才沈括与吴坚禀报的详情。
军器监南方作坊发明了火铳,可以由士兵单人手持发火,射程超过了三百步,在三百步外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这就已经完胜床子弩与神臂弓了。神臂弓日常被大宋官军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实际有效射程也只是二百四十步。
这种火器,既能攻,也能守,妥妥的神兵利器啊!
只可惜……造价还是略贵。
一柄火铳的造价乃是神臂弓的三倍,这还未加上火铳所用铅子的造价。
“走,摆驾南御苑,朕要亲眼看看这火铳的使用。”
赵顼急切地开口。
一直守在官家身边的石得一连声应下,就要去安排。
王安石在这边出神,然而今日旧党斗士,老臣文彦博也在崇政殿内。
“不可!”
文彦博上前一步,就先拦住了赵顼这冒失皇帝前往南御苑的举动。
“启禀陛下,此火铳从未在御前演示过,如何能甫一进京,就劳陛下亲临演示?”
赵顼“嗯”了一声,虽然脸色略有不虞,但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但凡演练火器,都有风险,不如令士卒们试练,揣摩出战阵上的用途,再呈至御前也不迟。
文彦博见自己的劝谏管用,心中一喜。
他言辞犀利地追问王安石:“敢问介甫相公,这火铳造价几何,适才从铳管中发出的铅弹,造价几何?”
王安石默然€€€€
文彦博也是聪明人,知道抓着火铳最大的弱点打击。
当然,文彦博并不知道此刻官家赵顼心中正在想:好的东西……当然贵了。
“我皇宋各处每年的军费开销已有数千万贯之巨。而此物又从未上过战场,实际功效如何又从何得知?一旦贸然大量出产,却又于军事无益,此便是白白抛费国帑,便该由谁人为此事担责?”
这时,忽然有个念头从王安石心中浮现。
他果断转身,向站在上首的官家躬身,道:“日前杭州知州陈襄与钱塘县尉蔡京联合上书,请求组建水军以抵御日益猖獗之海寇。两人的奏疏上明确写明,远距离火器有利海船之间的作战对敌。”
这一招出的让文彦博有点晕:因为杭州知州陈襄是个旧党,而蔡京是王安石女婿的亲哥哥。文彦博一时闹不清王安石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这项提议。
“既然军器监南方作坊就在杭州,何不先让钱塘县先训练水军,以试验这些火器是否能真正适用于实战?”
第212章 千万贯
“明郎君, 又见面了!”
在明远上船时,友好地将手伸来的年轻人,笑容友善, 眼神单纯, 不是别人, 正是去年明远在钱塘江边观潮时施以援手,没让明远被潮水卷入钱塘江的那位钱塘县的年轻校尉€€€€林乐生。
明远也伸出手,任由对方用力一提,将自己轻轻巧巧地带过船舷,落在甲板上。
“上次就猜到您是我们县尉的好朋友,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
林乐生看起来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家伙,竟然这样推断明远与蔡京的关系。
而蔡京此刻也正站在甲板的另一头, 他身穿绿色官袍, 戴着垂脚幞头,身材颀长,站在一众校尉水兵之中也毫不逊色, 竟似比别人还能略高出一头。
蔡京见到明远也上了船, 只是远远地点头致意, 接着便继续向他麾下的将校水兵们部署,安排今次演练的任务。
此刻明远正与蔡京一起,在一驾小型的福船上。
福船风帆鼓起,正缓缓驶出杭州港。
官家准许杭州府兴建水军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地方上。
得到消息的海商们自然是一片欢腾。
本地商人自是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就连用来保养船只的船坞, 最近也全都腾出来, 让杭州府的水军修缮船只。
而明远身为军器监的“顾问”, 也有义务观察火器在水战时的实践,因此蔡京特意将他邀了来。
明远据此估计蔡京此刻已经非常清楚他在军器监的“角色”了。但此人城府很深,对待明远的态度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明远稍许感到蔡京与他稍微多了一点“距离感”,至少在这福船上,蔡京没有亲自来招呼明远,而是让救过明远一次的林乐生相陪,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了明远有“官方背景”之后的反应。
“这条福船,似乎比常见的略小。”
明远的心思全在别处,便漫不经心地随口评论。
“明郎君,此言差矣,这不是福船,而是一条海沧船!”
林乐生听见明远随口将这船称为“福船”,忍不住笑着纠正。
“海沧船?”
明远见这种船的形制与福船一模一样,只是规模略小些,吃水也有七八尺深,便以为是“小号”的福船。此刻听林乐生纠正,忍不住来了兴趣。
“是的,海沧船。明郎君,这海沧船规模比福船小;福船势力雄大,在水上便于冲犁①,但是行动要靠风帆。我们有两条福船,是专门来造饭和补给,也储了足量的淡水。”
“但是海沧船风小亦可以行动①,所以临战时主要由海沧船来对敌。”
原来如此,原来蔡京专为他的水师选择了规模较小的船只作为战舰。
“您再到这边来看€€€€”
林乐生将明远引至另一面船舷一侧,指点他看。
“那些小船便叫做‘开浪船’①,更小,吃水只有三四尺,最多可以载三五十人,那些便是用来哨探和水上剿匪时保卫进攻的战船了。”
明远望去,只见钱塘江宽阔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大约有十多条比海沧船更小的船只正一字排开,摆开了阵势。
这时蔡京距离他不远,明远听见蔡京语气淡淡地在询问:“所有的船只都就位了吗?”
与林乐生服色相同的一名校尉大声应是,一丝不苟地将蔡京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并给予肯定的答复。
蔡京颔首,陡然拔高了音量道:“传我的号令到每一条战船上,各人严阵以待,海寇来袭,你我皆肩负报国守土、护卫民船之责,不可稍有松懈。”
蔡京的话马上就被一名嗓门极大的小校重复了一遍,声音在江面上远远地送了出去。
远处十几条小船上,各自有士兵向大船这边挥手致意,表示蔡京的号令都已被收到。
随即蔡京紧绷的脸色放缓了,笑着补了一句:“再告诉大伙儿,若是这次演练没有出岔子,上岸了立时就有犒赏!”
消息同样被送出去,远处各条战船上的气氛又有不同。
隔得这老远,连明远也能感到似乎士气又高涨了些。
蔡京虽然是个文官,训练水军也一样能够身先士卒,恩威并施€€€€这的确是令明远感到佩服的地方。
明远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宗泽从船舱里冒了个头出来。两人当场来了个面面相觑。
“怎么是你?”明远问。
宗泽冲明远一扬手中的书卷,道:“我是‘航海社’的社员啊!”
这少年手中的书卷明远在海事茶馆里见到过很多次,正是那本《航海书》。
明远眨眨眼睛:他实在是没想到,蔡京为了训练水师,竟然求到了航海社头上?
€€€€确实挺懂得利用所有资源的。
“蔡县尉训练水师,向航海社提出,想让我们传授些方法,好让他麾下水师在大海里行船时,懂得如何用磁针指明方向,如何辨认水道,如何用星辰确定时间和方向……”
宗泽列举的这些,都是航海社已经总结出经验的项目。
“航海社觉得,这正是个学以致用的好机会,所以我就来了。”
宗泽笑嘻嘻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近朱者赤”的缘故,明远越来越觉得宗泽这少年的笑容和种师中的越来越像。
“可是你……这点年纪……难道不怕晕船吗?”
明远这是起了护犊子的心思,觉得蔡京把“未成年人”征调到战船上使用,做得有点不够厚道。
宗泽笑着摇头:“明兄放心,我又不是种端孺!”
明远想想:也是……
谁知宗泽突然凑近了对明远小声说:“再说了,也是端孺拜托我来照看着您,看看那位蔡县尉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利!”
明远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红:果然那小鬼头什么都是知道的。
然而宗泽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下凑近了继续问:“您和蔡县尉有什么过节没有?”
明远还能怎么样€€€€只能拨浪鼓式摇头否认呗。
他让宗泽尽量不要分心,在这海沧船上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
这时,演练已经开始。
蔡京组建的水军,所用的士卒大多都是两浙路本地人,更有不少是就住在这钱江两岸的“弄潮儿”,各个水性精熟。
但水性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擅长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