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时候西夏能够中止与大宋的征伐,转向贸易与发展,同时带动西北亚的草原民族获得足够的资源,变得富庶……宋、夏、蒙古,命运都有可能从此改变。
“贸易能给本国居民带来的好处,数不胜数。不似战争,只会给自己百姓创造不可挽回的伤害。”
“另外……大王听说过火器吗?”
明远劝谏时也不止是一味说服,也会采取威胁的手段。
李秉常听说“火器”二字,马上就变了脸色,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吐出两个字:“天……天雷……”
紧接着他眼含恐惧,盯着明远:“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在西夏成长的普通汉人青年,不可能在与他的国君对话时大谈“火器”。
明远冲李秉常浅淡地一笑,温和地说:“我就是因为‘火器’,才被迫进入大夏的。阴差阳错,才到了大王身边。对于火器,我可能是整个大夏国中,了解最多的人。”
李秉常流露出惊骇的神色,眨了半天眼睛才憋出一句:“您是……您是‘火器之父’?”
明远也瞪着眼睛望着李秉常€€€€竟把他称为“火器之父”?明远可没有这么虚荣。
“不,每个参与火器研发的学者,那些贡献卓绝智力的匠人,不顾生命危险一次次试验的勇士……他们才有资格被称为‘火器之父’。”
“我只是想告诉大王,‘火器’的存在,有可能能帮助大王掌握权力。但是掌握权力之后,大王会怎么做……”
李秉常发呆:“如果我能,我能重掌权力……”
他突然激动起来:“这不就是李清说的?”
明远提出的建议其实与李清的如出一辙,都是借助宋人的力量,帮助秉常重新夺权€€€€毕竟目前只有宋人才掌握着火器的技术。
但是李清建议秉常割让河南之地,偏居一隅;而明远则建议秉常重新打通丝绸之路,互市贸易。
这时李秉常突然兴奋,扶案站起身大声说道:“李清,李清什么时候回来?”
明远与站在一旁的向华交换了眼神:他们都知道,李清如今落在梁太后手中,性命堪忧。
谁知李秉常话音还未落,便听见外面有了动静,一名小校飞快地跑进来,看了秉常一眼,向向华行礼道:“启禀大王,启禀统领,太后……太后的仪仗到了!”
什么?
这个消息对于明远来说也是突如其来。他万万没想到,眼看要把李秉常忽悠得入彀,梁太后突然杀到这水砦来。
难道是自己到此的风声走漏了吗?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明远一边飞快地想,一边给李秉常换衣服。
少时,西夏国主便带着随从,匆匆来到水砦的正殿中,拜见生母梁太后。
向华全副甲胄,紧跟在秉常身后,做出一副忠心“监视”秉常的模样。
而明远也将自己的侍从衣物换去,穿上了卫士的装束€€€€不为了别的,就图这西夏卫士的袍服统一配了兜鍪,能够将他过分俊美的脸孔多遮住几分。
一行人急匆匆地来到水砦正殿里,立即看到了梁太后的仪仗。
明远一眼就瞥见了罔萌讹,却没有看到禹藏连城的影子,料想以禹藏连城的地位,还没资格在明远面前出现。他赶紧低下头,将帽檐扯低些,跟随向华,一起向梁太后行礼。
“我儿,听说你在水砦想念李清了?”
梁太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保养得颇为得宜,年轻时应当确实是个美人。她端坐于舆轿之上,得意洋洋地望着李秉常。
随着梁太后开口,她所在的舆轿之后,一群刀斧手将一人推搡出列。
这人四十多岁年纪,国字脸,两颊深陷。他身材瘦削,身穿西夏官袍,头上巾帻却已丢了,露出掺了半头白发的发髻。这人一出现,便有刀斧手在他膝弯中重重踢了一记,令此人扑通一声,面朝李秉常跪下。
“李清!”
年轻的夏主高声喊道,却搓着双手,无计可施。
“哀家来就是想告诉吾儿一声,”
梁太后端正坐在舆轿上,得意洋洋地开口。
“你所指望的大宋五路兵马,已经都被大夏的忠勇男儿们全部击溃。”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击中了秉常。
年轻的夏主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向梁太后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随即双脚一软,慢慢坐倒,摔在地面上。
这话也给向华与明远两人不小的震撼。
向华稍微怔了怔,才赶紧下令,命他麾下的一名小校上前,控制住秉常。
明远就是这名小校,他作势扭住李秉常的胳膊,口中低声安慰一句:“这不可能……”
大宋五路齐出,总兵马有三十万人。以西夏现在的军力,想要同一时间全歼三十万宋军精锐,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配备了火器……这恐怕是梁太后夸大其词。
但是……明远心头也不免升起一阵寒意。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样解释,在他记忆中本时空的历史上,这场宋夏之战最终没能得到什么辉煌战果,反而将王安石变法所积攒下的家底一次耗空呢?
“吾儿,哀家就是来告诉你,你所信任的这位亲信,现在也没什么用了。”
这下明远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若是宋军大胜,迫至灵州城下或是兴庆府,西夏想要与宋和谈,那么李清作为一个降将,是可以牺牲的棋子,或者是可以出面谈判的中间人。
但现在看着样子……明远再难乐观。
而李秉常面上也一片死灰。
年轻的夏主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母要对忠于自己的臣子做什么了。
“李清,向你的国主道个别吧!”
梁太后柔声开口。
她身后一名刀斧手上前,手中一把巨斧高高举起。
“李清……李清……不要啊!”
“母后,母后……是儿臣不孝,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但李清只是忠于儿臣,按照儿臣的意思行事……”
“求母后开恩啊!”
李秉常痛哭流涕,跪着向梁太后的方向膝行两步。
明远似乎尽责地拽住李秉常,但他知道,此刻这位少年国主全身在拼命颤抖,甚至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压在明远身上。
如果没有明远,秉常可能会撑不住。
就在这时,李清突然开口,高声向李秉常喊道:“大王,请你记住臣这最后一句话!请一定记住€€€€”
“生,亦我所欲也!”
刀斧手高举的利斧表面泛着寒光,在室内烛光的照耀下一闪。
“义,亦我所欲也!”
只见那李清,涨红了面孔,额头上的青筋一枚枚迸现€€€€他在用尽全身力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李秉常留下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个汉臣,在向曾经给予他支持的异邦君主表达最后的信念。
此时此刻,李秉常口中,向华与明远心中,跟随着李清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念出下面的句子:
“二者不可得兼……”
这是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秘密,是它能够独立于利益争夺而永远存续的动力。
“舍生而取义者也!”
“噗”的一声,巨斧落下,尸倒血流,头颅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李秉常哭倒在殿前的尘埃之中。明远假装在扶,但实际上心里震撼莫名,双眼与心中一样的酸涩难当。
秉常突然大力甩开明远的搀扶,双手撑在地面上,向梁太后舆轿的方向爬行了两步,倔强地扬起脸,满脸泪痕地喊道:“生,我所欲也……”
梁太后端坐在舆轿上微笑着冲秉常挥了挥手,施施然道:“我儿不必重复这些没用的废话。”
“在这世上,刀斧是有用的,弓箭是有用的,力量是有用的。”
“酸儒们说的言语,是最没用的。”
第310章 全天下
勤政殿中, 赵顼气闷无比€€€€
五路伐夏的战况竟像是被王韶说中了一样:泾原与环庆两路主帅,高遵裕与刘昌祚争功。刘昌祚先到灵州城下,高遵裕却急传号令, 命刘昌祚不得率先攻城。
赵顼虽然没有机会亲自领兵上阵, 却也知道兵士打仗, 讲究一个“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刘昌祚抵达灵州城下的时候,是士气正旺的时候,且那时西夏大军坚壁清野尚未完成, 城防上有空子可钻。
然而高遵裕却担心刘昌祚破了灵州城,抢了自己的首功,严令刘昌祚麾下不得攻城, 原地等待与自己会师。
高遵裕确实受了皇命,有节制刘昌祚之权。而刘昌祚畏惧高遵裕是外戚, 宫中有高太后做主,便乖乖地从了高遵裕的将令, 没有及时攻城, 给了灵州守军喘息之机。
等到高遵裕与刘昌祚会师, 灵州城防已经稳固。泾原、环庆两路失去先机,久攻不下, 被抄绝了后路, 一场大战下来, 损兵折将, 不得不退。
这个消息传来, 赵顼仿佛吞了一只巨大的苍蝇, 从胸口一直难受到头顶卤门。
好不容易遇上西夏内乱的局面,又征发了大军与大批民€€出征,却因为将帅不合,彼此争功,落得眼下这样一个局面。
但这能怪谁?
这是天子自己下的诏啊!
想想数年练兵,数年积累,就只是因为错失了这一个机会,大军无功而返,成千上万的大宋子民要将性命交代在故土之外,赵顼这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反复看了舆图,确认伐夏五路如今的位置与消息。
除却泾原与环庆路以外,€€延与河东路确实拿下了银州与夏州,也有机会穿越八百里瀚海,直捣西夏腹心的灵州。但最终种谔与李宪还是求稳,没有冒险,而是着力拿稳这两座重镇。
西夏大军主力如今在灵州城下与高遵裕和刘昌祚的队伍纠缠。
一直没怎么接战的熙河路倒确实是一路奇兵,但是他们也是人数最少的一路。
即便有这样一路,他们又能给这战局带来什么变化呢?
*
望着远处的寨堡,熙河路主帅种建中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出征之前接到了明远被劫,生死不知的消息。自那时起他的魂灵就像是被人夺去了一半。
但是身为军人的骄傲与责任感,却又令他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惶恐与痛楚,照样带兵出征。
自熙河一役以来一直跟随他的梁平等人,也看不出种建中半点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