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掷地有声,傲骨铮铮。靖远侯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眼中闪过欣慰的笑容,直起身想要说些什么,脑子却突然一阵晕眩,只能定住不动,好一会儿了,才感觉舒服一些,抬头就见老母妻子弟弟俱都关切地望着他,靖远侯苦笑一声:“不过是老毛病,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能有什么事?你们放心吧。”
话虽如此,可这三人有哪个又能真的放下心来?靖远侯见此,心里哪有不难受的?又不是从没有体会过健康的感觉,他当年在老侯爷的教导下,何尝不是骑得马挽得弓?偏李老姨娘一剂秘药,毁了他所有的健康,让他如今成了这般的废人,不过多说几句话,就喘成了这般……每每想到如今府里的情况,张氏在贾家受的刁难,靖远侯便觉得太便宜了张二爷€€€€要不是他们母子害了他的身子,凭着老侯爷的功勋,他何愁撑不起侯府?
“老二去了,咱们张家在朝里明面上已经没有能拿的出手的人了。偏我听说贾家王氏的胞兄王子腾在御前又露了一次脸,这下大妹在贾家的日子怕要比前头更加难了。”烦心的事就不要一直去想,靖远侯自来便是睿智的性子,知道抱怨无望,便扔开了那些糟心事,细细说起这两日他思考后的打算,“父亲当年支持皇上时,将张家大笔财产都挪用了出去,大妹嫁时,家里虽好些,她的嫁妆到底有限。我听闻着贾家最是奢靡的性子,主子生日做酒,闲时加菜零碎小物件,都得自己花钱。平日打点怕也不少,前头那般秘药,大妹花费只有更多的。如今她膝下有儿子,将来还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添子嗣。大妹一心惦念我们,我们少不得也得多顾着她。女子嫁妆,却是越丰厚越好。泰安此处乃风雨之地,商贾往来,临近济宁更有大运河经过,却是最好做南北货生意的。老四,我给你一笔银子,再派些能干的人给你,你到了任上,便把这生意做起来吧,也算上大妹两份份子。”
张四爷不妨靖远侯竟会让他行商贾事,直惊了个目瞪口呆,讷讷道:“大哥,你、你莫不是跟我开玩笑吧?我去任上为官,哪好做起生意来?”
靖远侯板下脸斜过眼去:“谁叫你拿到明面上来做了?我不说会派了人去帮你?咱们家如今什么光景?自打父亲去后,咱们在京里的产业多少被人抢了去?每年进益又有多少?商贾事,说着人人看不起,可如今谁家是不行这商贾事的?只是主子不出面罢了。我只叫你跟着学,又有什么难的?泰安不比济宁大,知州知府俱在,那一县之地,你便是父母官,做起事来毫无制肘,只要小心些,谁能发现什么?咱家如今倒还过得去,可坐吃山空,然后你侄子侄女成婚,你官场打点,儿女亲事,只有花销更大的,不乘着你如今在外做事方便,为府里开辟出新财源来,难道还真让你贪污受贿不成?”直把张四爷说的是哑口无言。
靖远侯又松缓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时拉不下脸面,只是咱们张家如今这般境况,京里的产业怕日后都是难保住的,你再端着脸面,咱们家可就真要倒了。你只记得这番这般折节,都是为了我张家的将来便是。父亲地下责怪,也只让他怪我便是。”
张四爷如何能当这话,慌忙道:“大哥说得我都懂了,我一定会好好做的。”
靖远侯这方欣慰道:“张家如今只有你尚可栽培,皇上既能下旨授你官职,可见是对你有了印象,又有父亲的情分在,只要你在任上安分守己,仔细办差,得了上佳评比,皇上便亏不了你。我靖远侯府在京中虽已开始衰败,到底是侯府,在那地方之上,还是有威慑力的,再有大妹在荣国府,你到了地方,只管挺着胸膛,谅也没人敢为难你。这三四年里,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事,我们张家以后,可全要靠你了。”
张四爷只觉一副沉重的担子狠狠压倒了肩膀,坚定地点头道:“大哥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靖远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张四爷也直直看着他,认真坚定,没有一丝犹疑,心中不由欢喜,四弟可是变成有担当的大丈夫了。只是,到底还是不够。转过头叫来一边坐着听的十一岁长子,让他给张四爷磕头:“你父亲是个病罐子没用的,不过仗着嫡长子的名头才袭了祖上的爵位。日后你的前程,却都要仰仗你四叔。如今你四叔要外放,你便先给他磕头叩谢,好好记住了你四叔的恩惠!”
张四爷慌得手足无措,直去拉大侄子张灿,可别看张灿不过才十一岁,却是聪慧早熟,此前一番对话,就知道张四爷此去泰安,所负重任之艰难,心内感恩,却是不顾张四爷的阻拦,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头,恭敬道:“四叔大恩,侄儿莫不敢忘!”
张四爷愣了一下,缩回了手,端正坐在椅子上,只坚定道:“我是张家子,张家荣辱,便是我的荣辱!”看一眼靖远侯,回头虚抬了手让张灿起来,“你在家只管用心读书,一切杂事,都有我在!”
张老太太看着这样的小儿子,知道以后不管在泰安发生什么事,这个孩子,一定都能坚持克服过去。因为,张家,是他的根!为了这个家,哪怕是要面对惊涛骇浪,他也绝对不会倒下!
正自欢喜,顾氏突然一声惊叫,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靖远侯靠在了椅背上,额头已然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来,众人不敢怠慢,忙叫丫鬟打水上茶,去请大夫去……
于此同时,贾瑚锦缎华服上沾了细细碎碎的草屑跑进了张氏的屋子,拉着张氏急道:“母亲,婶婶生病了,在花园里吐得好难受,你赶紧给她去请大夫吧。”
张氏就愣住了……
第16章
张二爷一死,张家只剩了靖远侯这个虚爵,得了实缺的张四爷不过七品,荣国府上下本就是跟红顶白的习性,知道这事,还不把张氏看低了几分?加上贾母此后对张氏的冷淡,下人们虽不敢明摆了出来的怠慢张氏,到底态度比之以前轻慢不少。
张氏也不在意,借口因兄长之死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光明正大地窝在了自己的小院子里照顾贾琏,贾母也懒怠见她的,索性由了她在自己院里好好‘休养’,张氏为了不招人闲话,也少出外走动,因此,突然见到贾瑚沾着一身草屑,急匆匆跑进来说王氏在花园里突然吐得厉害,实在让她吃了一惊,尤其是话里面的内容,更叫张氏惊得厉害:“瑚儿,你说什么?你婶婶吐了?还吐得厉害?你怎么知道的?”
贾瑚眨了眨大眼睛,道:“当然是我看见的啊。早上我本还跟着父亲读书,但是后面理国公府的刘叔叔下了帖子说得了个唐时的好物件,只不能肯定了到底是不是真的,想邀请父亲过去帮着鉴赏,父亲就打发我先回来。路过花园的时候,我还遇上了敏姑姑。”语调一沉,“可是敏姑姑似乎不大高兴看见我。”不过很快又高昂起来,“后来敏姑姑先走了,我跟着青儿一起在园子里玩,竹子很漂亮,还有迎春花架,现在已经有花少少开出来了,我在看花的时候,就看到婶婶和周大娘也出来散步,我本来想跟婶婶打招呼的,可是婶婶好像很不舒服,俯在草丛边上吐得很厉害。”挠挠头,似乎很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候在花架后面,婶婶没看到我,婶婶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不舒服的样子,见到有人来,还特意让周大娘把她们支使开了,我怕婶婶知道我看见了生气,就没敢出去。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婶婶生气,所以才……我不是故意没礼貌的。”
张氏哪会生气这样的小事,摸摸他的小脑袋,道:“母亲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有生气。”顿了一会儿,又小心追问道,“瑚儿,你说,你婶婶不想让人知道她、不舒服?还故意让周大娘支开人?你确定没看错吗?不是让她们去请大夫,拿水找药,而是让她们走开?”
贾瑚点点头:“没错的,就是支开她们。那两个姐姐原本是洒扫的丫头,她们走过来快要见到婶婶的时候,周大娘过去说她在西院里落下了荷包,让她们过去给她拿过来。不是让她们去伺候婶婶,也没说去找大夫。我想,婶婶一定是觉得自己太狼狈了,觉得不好意思,不想让人看到。母亲都不知道,婶婶吐得可厉害了,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是一直一直的干呕。最后还是周大娘给她吃了酸梅子,婶婶才好些的。”不无喜欢道,“那梅子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张氏心头一跳,和苏妈妈金妈妈对视一眼,拽着贾瑚严肃道:“瑚儿,这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还是迷迷糊糊的,你仔仔细细跟母亲把今天的事再说一遍,所有一切一切,一点都不能落下!”
这样的郑重其事,贾瑚仿佛有些紧张的低下了头,可是嘴角,分明绽开了一丝目的得逞的笑意来。“今天,我从父亲那里回来……”
玲珑原就是贾代善身边伺候笔墨的,跟了贾瑚后,就代替了陈妈妈每天陪贾瑚去聚爱社书房处读书,可是张氏怎么可能放心她一个人伺候贾瑚,便让青儿也跟着一起去,毕竟一个二等,便是打打下手,也是说得过去的。
这次贾瑚意外得了空闲,玲珑便说乘着天气正好,可以去花园里好好逛逛。贾瑚自然知道这其实是她自己想要偷懒去逛园子,不过如如今气回暖,贾瑚日日读书也确实有些倦怠了,出去走走,确也合他心意,贾瑚当即便也答应了。
荣国公府在前朝时,便是官宦府邸,开国后被赐给因功封爵的荣国公,不说其地理位置之好,里面的建筑构造,也都是极精致豪华的,后来再有几次的修缮,便多了些暴发的富丽之气,但总的说,却还是极精美的。花园里,花匠更是按着贾母喜爱金贵稀奇的喜好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有不少种类,都是嫁接改良出来的,却是贾瑚都从没见过,便是最寻常的一些花草,也给打理的极为精致,这一路看过去,贾瑚原本还有些无所谓,此刻倒真有了些兴趣了。让玲珑一一指点着告诉他,贾瑚从小花园一直进了大花园,入目只见亭台楼阁,假山瀑布,只觉眼前缭乱,倒是对荣国府的财力有了个直观的认识€€€€果真不愧是军功起来的暴发户,看来乘着战乱,却是没少捞好处。
不过贾瑚也很好奇,就算在当年积下大笔财产,如今这和平年代,可是没有天降横财了,荣国府这般奢侈挥霍,真的没问题吗?照如今府里这样挥霍的速度,怕是金山银山都撑不起吧~看得正自高兴,对面迎头就过来一行人,最前头的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簪着镂空雕花攒宝石步摇,珍珠流苏在眼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泽,烟葱绿百合刺绣的小袄,黄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逶迤拖地,偶尔抬手,如雪的手腕处一对温润白净的极品羊脂白玉手镯晃出通透的美来€€€€这样简单却又极致奢侈明亮的打扮,满府里除了贾敏,谁还有这资格?
玲珑赶紧领着贾瑚过去请安,贾瑚对这个姑姑心里怎么想的先不说,面上却是极有礼貌几恭敬的,仰着可爱的小脸蛋,对着人贾敏笑得甜甜地,脆生生喊道:“敏姑姑~”
照说这样的可爱的小人儿,正处于对一切精致漂亮可爱的东西都十分喜爱的年纪的贾敏应该是极喜欢不过的,可惜,事实却截然相反,对着这样乖巧的小人儿,贾敏很直接地就皱起了眉头,不耐地问玲珑道:“这时节,正该是瑚哥儿读书的时候吧?怎么跑这里玩来了?”总算还记得玲珑原是贾代善身边出来的,并没有十分刻薄。
玲珑也是聪明人,看贾敏这姿态就知道她怕是并不十分欢喜见到贾瑚,登时也就打消了巴结讨好的意图,规规矩矩的回道:“理国公府刘少爷下了帖子请大爷出去聚会,大爷便放了哥儿半天假。吩咐哥儿下午午休后,完成二十张大字。”单纯的复述事实,没有半句旁的多余的话。
贾敏闻言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看了眼贾瑚,带着些生硬道:“瑚哥儿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合该多用心在书本上。既然大哥放了他假,那就算了,只是下午的字可得用心写。”没有亲近、没有关切,不过是面子式的问候,这还只是对个不满四岁的孩子,可见贾敏是有多不待见了贾瑚。其实真算起来,贾瑚并没有哪里做错的,事实上,若他不是贾赦张氏的儿子,而是贾政的孩子,贾敏会很乐意多疼爱这个聪慧可爱的侄子,只可惜,他的母亲却是一直叫贾敏不痛快的张氏,而贾赦,也是贾敏一直看不起的兄长。最最重要的是,贾瑚的这份聪明伶俐表现出来后,把二房的贾珠压得是日月无光,平庸无能,为这个,贾政两三个月来,直把贾珠盯得死死的,要不是碍着贾代善贾母,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留下。贾政是佳€€最喜欢的兄长,贾珠更是贾母一手带大,贾敏跟着照顾长大的,那情分,自然不是惯来不受人重视的贾瑚可以比拟的。瞧着贾珠因为奋力读书而快速憔悴消瘦的小脸蛋,再看看贾瑚因为走多了路而脸上泛着红晕额头沁着汗水白白嫩嫩健康的模样,贾敏一颗心,自然直往贾珠身上偏了去,对贾瑚又哪里来得好脸色。
本来一个看不惯,一个无所谓,寒暄几句就可以分开各自回去做各自的事了,偏贾敏心里不痛快,随口又嘀咕了句:“大哥也是,若是不能安下心来好好教儿子读书,当日就不该接下这幅担子,如今又犯了这四处游荡的老毛病,白白耽误瑚儿的学业来!”杏眼往旁边一瞟,嘴唇撇了撇,可不是十分的瞧不起?!
贾瑚霎时就不高兴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族里世交游玩,可不是最正常的,怎么就能被称之为四处游荡了?他一个才启蒙的孩子,便是空闲个半天时间,又能有什么?瞧贾敏这说法,倒像是早知道贾赦没出息,如今‘果然’连教个孩子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的态度,贾瑚这段时间和贾赦相处,不说有多父子情深,可却也有些感情在,加之贾瑚认为自己如今已是大房的人,自然与贾赦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贾敏这般瞧不起贾赦,他贾瑚脸上就很有脸面吗?
“刘叔叔是国公府二少爷,特意请父亲过去鉴赏古玩,说是父亲在金石一道上颇有见地。姑姑,古时不还有名士醉心研究金石?我在父亲书架上便看过许多有关金石之书册,怎么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父亲出去,姑姑说他是四处游荡?”贾瑚眨巴着大眼,很是无辜地瞧着贾敏,“父亲有教过,游荡不是好词,那是游手好闲的人才会干的事。怎么父亲自己也去游荡了吗?”
贾敏是贾代善贾母老来女,那向来是被捧在天上供着的,从来只有她给人下绊子,那曾有人敢挤兑她?听得贾瑚这番话,直把脸皮自涨得通红,一双明眸里燃烧了熊熊烈火,欲要呵斥,可贾瑚才多大,那小身板,还没贾敏齐腰高,又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贾敏气了个仰倒,偏左右都在看着,真要她拉下脸为着孩子的童言童语发作起来,她可丢不起那人。
憋了大半天,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才读了多久的书,那就知道这么多。我也不过就那么一说,可没有什么意思。”
贾瑚那肯就这么放过她:“可是父亲当日就说这不是好词……”
贾敏几乎都能察觉身边下人的笑意,越发羞恼,喝道:“你多大,就能知道这么许多?我说没有便是没有!”只是说完她就后悔了,贾瑚瘪着嘴眼眶都红了,好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这不知情的见到,怕还以为她怎么欺负了他,谁又知道贾敏肚子的火。
自己不痛快,小侄子还差点被自己弄哭了,贾敏好生没意思,又软言劝道:“哥儿还小,好多时候,说出的话可能并不是就字面上的意思,也有可能是玩笑,不能就光看表面的。”贾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总算是缓和下来,没有先前的害怕了。贾敏一个不妨给自己找了个没脸,懒怠再在这里纠缠,嘱咐玲珑好生伺候着贾瑚,甩甩袖子,悻悻地就先走了。
贾瑚站在原地,恭送着她离开,目光里冰寒一片。只是排行最小的姑娘,却把将来要袭爵的大哥看得如此之低?!这是受的谁的影响?
玲珑青儿看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只当他是先头被吓到了,便软言哄了他道:“那边花匠催发了一架子的迎春花,可好看了,我们带哥儿去看可好?”说是询问,到底是半推半拉地带着贾瑚去了。
迎春花架就在花园里的小湖边上,仿佛墙一般长长高高的一堵,后面是一座假山,小瀑布就从假山顶上泻进左边的湖里,溅起的水花反射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熠熠生光,鹅黄色的迎春花点点缀在翠绿的花叶间,娇柔细密,倒似那温柔婉约的少女,与那喧嚣的水声和在一起,刚柔并济,好不漂亮。右边蜿蜒了一条青石板小路,勾连了回廊和前面的一片梅花林。此刻又少有人来,一派安静,站在湖边长长呼口气,只觉得心头一切郁气都瞬间消散了。
玲珑小心带着贾瑚绕过迎春花架,却又是别有一番洞天,大约两人齐肩的长长一个甬道,直通到湖边处,那里靠里空出了一大片,匠人巧思地放了一石桌四个石凳在那里,坐在那里,抬眼便能看见满目绽开的迎春,侧过身,便又是小瀑布落入湖中的水色,更妙的是,还有一块大石拦住了湖边,将近承认小腿高的石头靠里这一面被削成光滑的一块,却是正好做了护栏。除了水汽弥漫,略显得冷些,此处倒真是个好地方。
玲珑笑道:“这里夏天极是凉快,却是避暑的好地方,只是终究小些,主子都不大爱来,却是便宜了我们这些下人,夏日里常来这里。”不敢叫贾瑚一个人靠近湖边,要抱起他,贾瑚又不愿,无奈只能牢牢抓着他的手,让他稍稍看看湖面的精致而已。湖里很是养了些锦鲤,颜色活泼鲜亮,玲珑忖度着贾瑚可能喜欢,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掏出快莲蓉酥点,几下掰碎了放到贾瑚手里,让他往水里扔,果不久就有锦鲤游过来抢食吃,金色、红色、黑红相间的,你争我抢,倒也漂亮。贾瑚还没甚感觉,玲珑自个儿却喜欢上了,又拿出了两块糕点,喂着锦鲤玩。
贾瑚不过呆了片刻就觉得无聊了,自顾坐到石凳上休息。玲珑看他只是坐着不乱跑,便放了心,也不管贾瑚。青儿年纪小,却对那盛开的迎春更有兴趣些,这边瞧瞧那边瞧瞧,没少祸害花匠精心培育出来的花朵。偏她还刁钻,只捡着最好看的连着枝叶一块儿摘下来,稍稍有点不好的还不肯要,上蹿下跳的,好不起劲。
贾瑚念着她们伺候自己还算尽心,也不计较这般小事,只自顾看着四周风景,不妨就见远处周瑞家的搀着王氏疾步走了过来,王氏捂着嘴,好似很不舒服,贾瑚往前走了些,突见王氏一把挣开了周瑞家的,扶住树干,对着草丛一阵撕心裂肺的吐了起来。周瑞家的也顾不得气味好不好,紧张地拍着王氏的背,惊呼道:“怎么反应这般大,这可怎么好。”
偏这时候前头隐隐传来了人声,有两个小丫头结伴走了过来,周瑞家的又急又气,道:“奶奶先缓口气,我去打发了她们。”带着几分怒气的走上前去,喝着两人帮她去西园走一遭:“前头我在那里落下个荷包,团花福字的花样,你们去给我拿回来。”那两个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看穿着最多就是粗使丫头,周瑞家的这一吩咐,她们哪敢耽搁,忙回头往西园去了。周瑞家的这才回转回来,担忧地看着王氏道:“奶奶这两日反应可是越来越大了,这总是瞒不住的,倒不如还是早点和老爷太太说了罢,也请个大夫来看看。”
王氏只差没把酸水都吐干净了,拿帕子擦干净嘴角,抚着胸口好一阵难受。周瑞家的瞧见,赶紧从胸口处拿出一小油纸包,打开来,却是些话梅,拈了一颗递给王氏,王氏没接,皱着眉捂着嘴,周瑞家的急道:“奶奶,这可不讲究的时候,您这般难受,不拿酸梅子压压,受不住。”
王氏闻言虽还有些不情愿,却也还是接过酸梅塞进了嘴里,不一会儿,眉头便舒缓不少,叹道:“要说这次也确实是难受得紧,这两天了,我就没个舒坦的时候,早上起来也是,只恨不得把整个肺腑都给吐出来才好。”
周瑞家的便劝她道:“虽说这也是常见的情况,可毕竟奶奶身子金贵,还是该找个大夫来好好瞧瞧才是,这万一……”呸呸了两声,拍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张臭嘴。”复又陪笑看着王氏道,“奶奶这老不舒服也不是个事儿,伤身呢!”
王氏倒是没生气,摸了摸肚子,道:“你当我不想告诉人?只是我如今这日子还早呢,也没稳定下来,前头瑚哥儿的事,你以为那位就能那么轻易算了?虽然是没能找出什么,可到底她是长呢,要是她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我才后悔呢!”垂下了眼眸,温柔道,“再说了,这样的事,合该找个好时机说出来,那才能收到好效果来。不多久就是老太爷生辰,要能赶着那好日子把这事说出来,老爷太太只有更高兴的,也能更看重些。”
周妈妈还是有些不认同:“话虽如此,到底是奶奶遭罪呢,方才看您难受的,我这心都揪得慌。”
王氏笑起来:“这点不舒服算什么,只要以后能好,便是今日遭再多罪,那也是值得的。”抚抚胸口,已经是好了许多,“好了,你一会儿找个机灵的把这里收拾下,可别叫人瞧见了。”周瑞家的利落答应一声,扶着她慢慢走远了。
贾瑚静静地看着她们离开,回过身,青儿就安静的站在一边,湖边,玲珑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水面,盯着那群锦鲤好不高兴……
一串话下来,张氏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对着迷惑不解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贾瑚,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笑着让陈妈妈先带贾瑚换身衣服:“瞧着一身脏的。”
贾瑚今日已做尽小儿形态,心里好不腻歪,当即乖巧地跟着陈妈妈走了,身后,张氏叫金妈妈:“把青儿带来,我有话问她。”
贾瑚蓦地嗤笑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是不错的主意!
第17章
少女情怀总是诗。
没一个女子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梦想的良人,英俊潇洒,学识广博,气度高雅,温柔体贴……一切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让少女每每想起来,都会满心欢悦,喜不自胜。
贾敏的幸运就在于,她的未婚夫,简直就是她梦想中良人的翻版,年少英俊,才学过人,高中探花时跨马游街,见过的人就没有不赞的,如今考中庶吉士,更是前途远大。出身也好,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便是贾母嫌弃的如今林家势微,于贾敏看来,也是正正好€€€€正是林家如今情况不好,她以国公千金之势下嫁,林家自得更高看她一眼。
上次贾代善提起林家老太太身子不适,暗示她也该尽份心,回头她便在贾母送过去的贺礼中放了自己精心绣的一个抹额,林家来人回话说,林老太太很是欢喜,贾敏心里也是高兴。虽然贾母说她是国公千金,不必很讨好婆母,只是贾敏毕竟希望林如海能看到她孝顺长辈的一面,因此很没把贾母的话放心上,自顾自准备着自己的针线€€€€如今还没有正式定下婚期,因此她做得大部分是给林老太太的。女子出嫁,都要亲自做些针线送给婆家亲眷,以表示女子妇功。林家几代单传,旁的亲眷全无,不过只有林老太太一人需要她费心而已,任务不重,贾敏于针线上自然就更花心思,不论衣服鞋袜,都是下足了功夫,就盼着林老太太喜欢。
她身边的丫头婆子自然是知道她的心事的,便也对林家的消息格外上心。什么今日林如海在朝里又受了嘉奖,什么林如海和谁谁谁交好,去了哪里赴宴,打听地很是清楚。贾敏嘴上呵斥这些丫头好没规矩,在外头打探消息进内宅,可每次丫头说起,她还是止不住支起了耳朵听。府里各主子都知道这事,只是林如海和贾敏都已经定亲了,这事细究起来倒不算很出格,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丫头婆子们照样在外头细细打探了林家、林如海的消息,回头细细告诉贾敏听。
大多数时候说的都是林如海的情况,当然,也有例外。
这一日,去外头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告诉贾敏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林老太太身子又不好了,听说因为天气咋暖还寒的,一不小心受了风寒,虽不甚严重,可林老太太身子向来虚弱,药又伤胃,如今胃口不佳,茶饭不想呢。”
贾敏不由得心里牵挂。林如海父亲早逝,家中全靠寡母一手支撑,当日林家骤然失去顶梁柱,出了五服的亲友都来打秋风,林老太太娘家败落,也觊觎林家产业跑来与林老太太歪缠,想要捞好处,林老太太愤怒之下,直接与娘家断了往来,又雷厉风行地找了林老爷当年在时时的好友解决了上门打秋风的林氏族人,伺候关上门一心教导林如海直至长成。林老太太为儿子可算是耗尽心力,因此,林如海极是孝顺,这些年,林老太太身子越发不好,他便四处寻求上等药材为林老太太进补,可是用心至深,此次林老太太又不舒服,想必他心里一定很不好受。贾敏想到此,不由也揣起了一颗心,担忧不已。
偏这情况,就是她有心帮忙也帮不上!
“林老太太这是年轻的时候用心太过,伤了身子,如今上了年岁,便越发体虚,合该多进补才好。”贾敏身边的李嬷嬷为他分析道,“只是如今这世道,上品人参灵芝,可都是救命的好东西,谁家得了不是藏着等着日后自家用,便是找都难找的。林家当年混乱时,失了好些好东西,如今林大爷虽高价四处寻上品人参,可一时半会儿,又上哪里去找?”
李嬷嬷是贾母给贾敏寻来的四个教养嬷嬷之一,原是宫里放出来的老人,因为贾敏快出嫁了,所以特意找来给贾敏教些规矩,讲一些人心叵测,帮她日后在婆家立足,虽然平日贾敏更看重脾性更直爽的安嬷嬷,但对她的话,却也还是很信服的,当即问道:“果然是这样吗?林老太太的身子,多多进补就能好了?”
李嬷嬷笑道:“瞧姑娘这话问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哪个不是身子虚的?多多进补,没事可以强身,如林老太太如今这样小病缠身,更是能加速病愈的。再说,人参灵芝那样的好东西,吃了还有不好的?”
这话很是有道理,便是贾母贾代善,日常也常喝参茶燕窝滋补的。贾敏过问另外几个嬷嬷,也都说上了年纪的人很该适当进补,心里就有了主意。“上品人参这东西,林家可能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可像咱们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却是不少的。我上回在母亲处,就有看到她收藏的几支上等百年老参,那枝干须茎,都快成人形了,想来药效定然很好。可是……”贾敏垮下脸,很是苦恼,“那样的好东西,我怎么跟母亲说呢。”贾敏可是看得清楚,贾母心里,对林贾两家的这么婚事,心里憋着火呢。她总觉得,贾敏能嫁个更好的人家,或者进宫为妃,为家族争光。贾敏虽也曾有这种想法,婚事定下后也就扔到脑后去了,可贾母却一直一直都还记着这茬,每每私下拉着贾敏,总要抱怨几句。让贾母拿出自己收藏的好东西来给她颇是怨念的林老太太,便是贾敏惯来受贾母疼爱,心里却也没底。
贾敏没奈何,只能私下求助身边的亲信人。李嬷嬷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向来两家通好,互赠些吃食小东西都是常事。听说林老太太最是喜爱吃新鲜的吃食,姑娘不能得到整支人参,切一些回来做成吃食,一半孝敬太太,一半给林家送去,只说是姑娘如今在练习药膳,想必也没人能说什么。人参这样的大补东西,谁家也不是一次就一整支全用了的,姑娘一次用一点,次数多了,效果也是一样的。”
谁家姑娘出嫁前不先练习厨艺的?就是大户千金,出嫁后为丈夫洗手作羹汤,伺候公婆,也都是应当的。李嬷嬷这主意,不算过分。而且贾敏亲手做的吃食送过去,也显得她记挂林老太太,为人孝顺。
贾敏果然接受了这主意,第二天,就缠着贾母切段好参拿给她练习药膳。贾母自然是不肯的:“你学厨做药膳自然是好的,可哪里要用的这般的好东西?府库里还有些成色一般的,不拘你拿多少,只管用。我这里的可都是上年头的好东西,用了以后可就难找了。”
贾敏要的就是这好东西,哪肯放弃,拉着贾母的手直撒娇道:“就是要好东西我才亲自动手呢,不然那些废物的人参,值得我费那么大劲儿下厨房做啊?母亲,我只用一些,又不是全部,你就答应我吧。做好了,正好让您和父亲也尝尝女儿的手艺,横竖也不会浪费掉。您就答应我吧。”看贾母还是犹豫,松开她直跺脚道,“我堂堂国公千金,难得亲自下厨做吃食,自然该用最上等的东西。不就是一支人参,有什么打紧的,母亲还说疼我,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依我~”
老来子自来便是要更受宠些的,尤其贾敏不但是老来子,还是贾母唯一的女儿,更是贾母的心尖尖,捧在手里拍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平日贾敏皱皱眉头贾母都要追究丫头婆子谁给她受气了,如今贾敏这般姿态,贾母哪里还受得住:“好好好,依你依你。”左右也不是整支全用了,又是用在自家人身上,贾母琢磨一下,虽还是心疼,到底答应了。瞧贾敏瞬间喜笑颜开的,贾母故意瞪起眼,捏捏她的鼻尖,气道:“这会儿你高兴了?”贾敏讨好地笑起来。贾母还是有些不放心,少不得又叮嘱了一遍道,“这可是好东西,仔细别浪费了。”
贾敏目的达成,也就乖乖答应了。回头拿着贾母叫人切出来的一段老参,兴冲冲直往厨房奔去。
因做得是药膳,又是琢磨着送给林老太太的,李嬷嬷便教贾敏做滋补水鸭,不但适用于食欲不振,还有益于病后体虚、年老体弱等症,正适合林老太太。为这个,贾敏又威胁着库房的妈妈切了一块上品灵芝出来。贾母心疼地紧,可更贵重的人参都给了,这灵芝却又不好说不的。只能一再吩咐贾敏,一定仔细着用,别浪费了。
贾敏带着人在厨房,把外人全赶走了,只留着自己屋里的,李嬷嬷亲自动手,她就打个下手,从早上开始,哪里也不去,就在厨房里盯着火候。
贾母听闻,心里倒是舒畅了些,跟左右笑道:“敏儿这丫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一想到什么,就要做到最好,不就是炖个汤水?让下人瞧着就是了,偏她事多,就要自己盯着。”
赖大家的笑道:“可不是太太嘱咐了不能浪费了那上品的人参灵芝,姑娘才这般精心?姑娘这是记着您的吩咐呢。”
贾母果然更加欢喜:“敏儿向来就很孝顺听话,有时候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她就给记心里去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区区数百年老参算什么,就是浪费了也没什么,她倒好,巴巴守在厨房,那里烟熏火燎的,她身子弱,怎么受得住?”说着又心疼起来,叫丫头赶紧去把贾敏叫出来,免得被那柴火熏到。
贾敏却不愿意,只说她难得下厨,要一直做到最后。贾母无奈,就随她去了。
午时,汤好了,李嬷嬷劝着贾敏:“总不能落下把柄叫人说嘴,姑娘莫不如四处都送一些,只说让人尝尝姑娘的手艺。”
贾敏亦觉得有理,只是这一来,少不得前头做得分量就不够了。李嬷嬷便先让人先装了一小半在盅里,再用食盒密密盖上,另外再加了几样厨上娘子拿手的吃食一起送去林家,又把剩下的没用的人参全熬了做成参汤倒进剩下的汤水里也就是了。贾敏尝过一变,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味道鲜美,反而浓浓一股参味,味道也不怎么好,不像是鸭汤,倒是参汤的模样。倒有些后悔先前怎么就不往里面多放些参进去,毕竟是要给林老太太补身子的。又一想,真这般的味道送去给林家,指不定林家还以为自己厨艺真就那么差呢,登时也就算了。想着自家人吃的,味道差就差吧。
怪道说女生外向,胳膊肘朝外拐呢。贾敏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想道。却突然又想起来,给自家人喝的汤水味道差,不更有理由借口练厨艺,缠着贾母多拿些好东西出来?脸上越发羞得发烫,直想自己可是魔怔了,竟处处只惦念着林家!
拿着汤水到贾母处,张氏王氏并贾瑚贾珠都在,贾敏便赶紧让人把汤盛出来:“这是嬷嬷教的滋补水鸭,不是多难的东西,贵在这滋补健身,调补气血。母亲嫂子都尝尝。”
贾敏可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氏张氏都很是惊讶道:“妹妹亲自做的?那可要好好尝尝。”
贾母少不得问贾代善那边,贾敏笑道:“我第一次做汤水,自然是人人都要尝尝的,父亲、大哥、大哥那里我都送了一些过去,我给林家也送一份过去。母亲尝尝,味道好不好?”
林家?贾母皱皱眉,有些不高兴,可瞧贾敏兴高采烈的,也就不说什么了。算了,不就是些吃食,有什么大不了的,敏儿年轻气盛,有心显摆也是正常,然后慢慢再教也就是了。
众人低头喝汤,闻着那味儿脸色就有些微妙,有贾母在,王氏张氏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心底都有些发笑:这是鸭汤?
贾敏虽然无所谓两个嫂子对她厨艺的评价,可看她们一副勉强入口的模样,心里也不痛快,冷着脸道:“怎么着,可是我厨艺入不得嫂子的眼?”缠着贾母道,“我可是守在厨房两个多时辰从头到尾看着火的,便是味道不好,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呢。”
女儿和媳妇,不用说贾母都是站在女儿这边的,当即视线便移到了两个媳妇身上,淡淡笑着:“敏儿初次下厨,难免手艺差些,你们做嫂子的,就多担待些吧。”
张氏王氏哪里敢受这话,忙忙道:“小姑费了这般大的心力,哪有不好的?”将碗里的汤水喝了个干净,叫人又再盛了一碗,“小姑第一次下厨,我们可不是得捧场?”
数百年老参和上品灵芝的药效有多好呢?贾母喝过汤水,不一会儿,便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舒坦,微微还有些春寒的天里,她身体倒出了一身汗,正想夸两句贾敏,那边丫头一声惊叫:“二奶奶,您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