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铮笑道:“皇上不记得了?便是荣国府贾代善府上啊。徐大人这回收的弟子可是来历不凡的,贾家的嫡长孙呢,年不过五岁,已经开蒙学论语了,人人都赞的聪慧过人呢。”
荣国府!皇帝的眉峰一拧,看不出喜怒来。
徐渭心下发凉,只强自镇定着做了沉着摸样,私下只恨不能生撕了夏铮。
此次上书房里坐的都是今上心腹,多是有着拥护之功的,按说大家都是今上一派,关系本该亲近。只是俗话说得好,这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为了权为了今上的信任,先头今上没继位时,大家为了大局着想,总能克制几分。等及今上继位,位置坐的越发稳妥,这份争斗就再也歇不住了。夏家走的是武官一派,先帝时便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夏铮的胞妹初时为今上的侧妃,今上登基便册封为淑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颇受今上宠爱。夏铮本身也是个又能为的,先头镇压义忠亲王之乱立了不少功劳,被封了正三品的禁军校尉,俨然一副外戚新贵的模样。
徐渭走的却是清流路子,一身才学名声在文人中可为是德高望重。讲究的却是嫡长为尊,朝堂上也是支持着皇后嫡长子一派,与夏家却是从来不对付。加之徐江曾经有次与夏铮之子发生过冲突,两家更是结了仇怨,再难和好。
以前徐渭做事滴水不漏,叫夏铮拿捏不到把柄这也罢了,此次拿了可以做文章的,哪肯再轻易放了他,见皇帝沉默不语,夏铮复又笑道:“不过五岁,就能得徐大人你如此喜爱,那聪慧可不比再说,怪不得荣国公都为之亲自出马来了,想必是把这大孙子当成心头肉了。”
皇帝闻言,视线在徐渭身上打个转,笑道:“怎么,是荣国公亲自带着孙子上门拜师的?”
夏铮笑得好不高兴,头微微一低,道:“可不就是。我府里出去的人说,浩浩荡荡的一串人呢,荣国公领着头带着儿子孙子往徐府去,跟徐家两位公子在门口还叙旧了好一会儿呢。”先头不以为意的几个朝臣眼睛倏地就往徐渭身上去了。
顶着众意味不明的眼神,徐渭的脸色已经全变了,眼神里都是压着火的,沉声分辩道:“荣公确实是爱子心切,慈和至极,怕两个孙子在臣面前紧张,特意带着小儿子也一起来了。要说实在不必,他两个孙儿都是极灵慧的孩子,在臣面前表现极佳,便是其幼子贾存周,也是难得勤奋好学的人物。果不愧是国公府邸,把老臣家的几个逆子全给比下去了,倒叫老臣羞愧的紧。若非是张家托得紧,老臣都不好意思再耽搁了人家孩子。”
皇帝听出了点意思:“爱卿不是收的嫡长孙子为徒,怎么荣公带着次子去了府上?”
徐渭点头应是:“正是。大抵是荣府大公子抽不出时间,荣公便叫了二公子及其嫡子作陪,一块儿来的微臣府上!”
金吾卫上将耿进那就是个直脾气武将,平日对徐渭观感尚好,闻言嗤笑一声,道:“这么说来,倒是那贾家长房只来了个娃儿?”
荣国府里贾代善偏爱次子也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的,先头众人还没觉得,耿进这一说,大家都是恍然大悟,可不就是了。
皇帝颜色也松缓了,笑着摇摇头:“这可真真是慈和过了,不过是孩童拜师,荣公这阵仗,可是太过了。”
徐渭便笑道:“毕竟是孙子,荣公焉有不疼的。便是老臣,看着那几个逆子直觉得烦,倒是觉着我那一岁多的小孙子可爱的紧,从头到脚便没有一处不好的。荣公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几个跟徐渭交好的老臣便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如此~”
夏铮便不再纠缠贾代善,只笑着恭喜道:“幼子可爱,徐大人好生教导,怕不定将来继承徐大人才学,名列三甲,到时候谢师宴,徐大人可别忘了送我一份请帖才好。”又笑,“荣公曾说最喜那读书斯文人,这回,可是得好好谢谢徐大人。到时那孩子出息,荣公要敢少了徐大人好处,只管说一声,我给你抱不平去!”
众人顿时又沉默了下来,是啊,就算贾代善偏心二房,贾家子跟徐家却是分不开了,徐家和贾家,靠得太近了。几个跟徐家关系近的,看着徐渭的眼神都透着惋惜来。
徐渭双手一紧,垂下眼眸不敢看皇帝的表情,只道:“以后日子长着呢,谁又说得准。”
倒是那承恩公皇后之父国丈李阁老摸着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笑起来,又有些伤感:“要那贾家小子果真名列三甲,直远地下有知,怕不定多高兴呢。”张直远,正是老靖远侯的字。
皇上听见,不由也叹息一声:“老侯爷素来爱书,当日也盼着子孙出息~”想到这个在自己争位期间为自己尽心尽力的老臣,皇帝也不由惋惜一声,这位可是真正的能臣,多少难题到了他手里就没有解不开的,要能活到今日,多少事可以多个人出谋划策。“张卿去后,朕失了条臂膀啊~”心情便低落了下来,没再说旁的,摆摆手,让众人回去了。
众人起身行礼退出大殿,门口夏铮冷笑瞟了眼徐渭,跟着自己一派的人率先走了。徐渭肚里窝火,跟众人道个别也要走,被交情好的侍郎顾霰给拦住拉到了一边,气急道:“我先头也没听到消息,你怎么就这么糊涂,跟贾家扯上关系了?那是勋贵,也是咱们能沾的?”
徐渭苦笑:“老顾,你也别多说,我只问你,贾家的事你也知道的,那可是张直远的亲外孙子,我真就袖手旁观了?!”
顾霰便说不出话来了。要说张老侯爷,那为人处事真是没话说的,最是与人为善,这里跟着今上出来的人,没几个不知道他对徐渭的知遇提拔之恩,贾家长房那是出了名不被待见,徐渭要真把人张直远的外孙子拒之门外,那也真是缺了大德了。脸色变了几变,顾霰也只能叹口气:“你这人,就是老念着恩。”
徐渭苦笑一声,勉强打起精神,道:“倒也不全是看着老张的面子,那贾瑚我是真喜欢,别看年纪小小,聪明又孝顺,有胆魄,是个好孩子。”
顾霰很是不以为然:“就贾代善那样的……”见徐渭眼神扫了过来,也就不说了,只叹息道,“如今就希望皇上看在你和老张的情分上,别往心里去才好。”
徐渭这会儿倒是看开了:“我先头做了就有了心理准备,皇上仁厚,没大碍的。”当今是个好面子的,便是再不高兴,看在他拥立之功,也绝不会真把他怎么样,以后小心行事,总不会有事的。“好歹不能让我坏了良心不是?!”
顾霰少不得又叹一声,拉着他道:“我府里新得了好茶,走走走上我家品品去~”
文臣砥柱跟个勋贵豪门攀扯上了关系,所有人心想着,徐渭这次,怕是得受皇帝猜忌了,却不知道,那边皇帝听了承恩公一句叹,等众人走了,叫过小太监便让人去查如今荣国府的情况来,尤其是长房张氏和她的孩子。
“到底是朕有负张卿啊~”
皇帝长长叹息一声,看着得回来的消息,难得有了一丝愧意。
当年皇帝还是普通皇子的时候,张直远便与他交好,后来他有心那个位置,张直远也不过是犹豫片刻便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劳心劳力,这里面虽说也有利益在,可张直远对他的这份忠心,今上却是记在了心里的。
尤其是张氏的这门婚事,说起来,还是张直远为了他的争位而做出的牺牲。
当是时,义忠亲王一派已见颓势,可却尤有勋贵环绕支持,今上亟需这些人转投门庭。可彼时双方都心存猜忌,若要对方反水,自然要给出诚意。这一来,联姻便是最佳的方案。由此,今上身边的心腹,有分量的几家便出人与对方联姻。承恩公李家有嫡次子娶了镇国公府牛家的姑娘,今吏部尚书宋家二房长子娶了缮国公府石家的女儿,昭武大将军孙家的女儿嫁进了南安王府,而张氏,就嫁给了荣国府的贾赦。
贾赦年轻时便有纨绔名声在外,贾代善贾母偏心幼子的名声也瞒不住人,而张氏却是京里有名的贤淑闺秀,这份姻缘,若非是为了大业,张直远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先头皇帝还不觉得什么,怎么说张氏嫁的也是荣国府长子,未来袭爵的继承人,偏李阁老那声叹,倒叫他想起了早死的张直远。想起了老臣,皇帝心里多少就有些不自在。
早年跟在他身边的,今上毫不吝啬,登基后都有封赏,偏这张直远,死在了好日子就要来了的档口,半点福没享到。皇帝要赐封他二儿子,二儿子又死了。他大儿子身体又不好不能领差事,只余下个老幺,年纪小小,也不能厚赏。皇帝先头是没想起来,想起来了,那心里就惦记得慌。如今又来了个张氏,那是为了他的大业做出的牺牲,如今倒好,在贾家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张卿在地下,怕得怨朕呢。”
皇帝想了想,晚宴时见了满桌菜品,让人去李家、宋家、孙家、张家、徐家赏了几道御膳,也不说旁的,只道皇上念及老臣,赐御膳抚慰。前头三家还好,张家徐家得了这份荣耀都是吓了一跳,转而俱皆欢喜起来。看来皇帝是默认了贾瑚的事了,转过身欢喜地准备起拜师礼来。
与徐渭敌对的自然是咬牙切齿,与徐渭交好的却是为他高兴。经这一事,倒是有跟张直远交好的老臣也想起来了张氏,倒把贾瑚的名字记了下来,心底对其多了份好印象,为以后贾瑚官场行走平添了不少助益不提~正式拜师那天,贾家这边贾代善贾母贾政王氏都说不去,便由贾赦张氏带了礼物陪着贾瑚去徐家。
徐渭前头受了气,想着反正过了明路,干脆就往大了来办这礼。请了顾霰来主事不说,还邀请了好几个好友一起旁观。这要不是他有几分理智,都恨不能大宴宾客来观礼。饶是这样,贾瑚一行来时,徐家正厅里,也已经是高朋满座了。
贾赦张氏原本对贾代善存着气,一路上兴致都不高,瞧着这场面,齐齐吓了一跳,倒把出门时受的委屈扔到了一边,复又为儿子高兴起来。
贾瑚作为主角,又是前头那一番纷乱的中心,自然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徐渭对这个弟子那是真心喜欢,有心培养他,拉着他过去给众人见礼。贾瑚看在场诸人,都是饱学之士,气度风范俱佳,心里也是高兴,端出了自己世家子良好的家教来,一行一动,虽因孩童的身量短小不敢说十分风采,却也有五分气韵,也不似孩童见了外人紧张,不管问什么,都是有条不紊的回答,倒是让众文人喜爱不已。
“可惜了这么个人才,居然是贾代善的孙子~”就连对贾瑚抱有先入为主成见的顾霰,私下里也跟着徐渭惋惜了一会,被徐渭横了一个白眼。
吉时至,徐渭晋堂就位,顾霰主事唱和,贾瑚便手持拜师贴跪下,翻开拜师贴恭敬念道:“弟子贾瑚,久慕先生道德文章,修身齐家,经营运筹,书法国学,天宝不付于非仁,圣道须传于贤者;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圣贤品自高。欲正心诚意投门下为徒,愿执弟子之礼,谨遵师教,团结同道,刻苦钻研,传承老师德才,弘扬民族文化!老师之处世,为人可谓天下楷模,学生为之骄傲,愿效之弘扬!学生将以德为重以利为轻,多行善事,积功累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愿能把所学发扬广大,帮众生于危难而不为小人利用;谨遵道训,天罚犯戒!”念完合上帖子,双手捧过头顶递给徐渭。
徐渭接过交给左右,训诫道:“人之所贵者,仁也;情之所寄者,慈也;道之所存者,精也;为人所善者,诚也。夫德者本也,才者末也!一切的成功都是做人的成功,一切的失败都是做人的失败!时存恻隐之心,常思救苦之志,视师长如至亲,投同门以赞羡,皆因德于艺先,艺承德满,德隆业盛。吾辈当记,业欲精则心必定,心欲定则神必清,如此博极国学,精勤不倦,窥天地之奥而达造化之功。然艺无止境,技恒有差,断不可骄逸他谋,自逞忘形。汝当潜心尽力,俱得真传,青出于蓝胜于蓝。”
贾瑚低头恭敬应是,又有下人拿着戒尺(严师出高徒,望老师严加管教)上前来,贾瑚呈上给徐渭,那边又有下人拿着托盘上前,徐渭拿过上面的竹纹青玉递给贾瑚:“需谨记君子端方如玉。”又有六个下人各端着托盘过来,上面依次放着肉乾(感谢师恩)、芹菜(业精於勤)、莲子(苦心教学)、红枣(早早高中)、桂圆(圆满自在)、红豆(鸿运高照),这便是拜师的束€€六礼了。徐渭一一看过,俱都是上品之物,点点头表示满意,下人便拿着六礼下去。这才有人拿了茶过来给贾瑚,贾瑚接过,依旧双手高举过头顶奉茶给徐渭。
徐渭接过抿了一口,便把茶盏交给了左右,亲自扶起贾瑚。顾霰便在一边唱道:“礼成!”
自此,贾瑚便是徐渭真正的关门弟子了!
徐渭又叫过了刘衍曾飒介绍给贾瑚,让他喊师兄。这两人刘衍二十、曾飒十五,见了贾瑚,少不得再给见面礼,贾瑚知道此二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对荣国府未必就有好印象,也没追着赶上去,保持着礼节应对,倒叫两人对这小师弟的印象好了不少。
随后便是宴席。
徐渭有心让贾瑚出头,便带着他一一给众宾客敬茶,贾瑚也不怵,知道机会难得,以茶代酒,说了好些,没有什么特别标新立异的,中规中矩,半丝规矩不差。倒不是他没能耐取巧,实在是今日来的名士文人极多,人一多,喜好就不一样,顺了哥情失嫂意,倒不如中规中矩,不求好印象,也不能留下坏印象。
若是旁人,这般中庸的表现自是要招来非议,偏他不过是一节孩童,轮番礼仪规程下来,半丝差错也无已经叫人赞赏,这会儿敬茶见礼又是这般规矩,已经是顶顶聪慧的了。等到宴席中间,那好事的挑着贾瑚问些蒙学知识,贾瑚对答如流,问起论语浅显处,贾瑚无一出错,甚至还能说出些史记典故,已再没人对徐渭收下这个徒弟有半丝疑议。
“到底是老靖远侯的外孙子!”众人私下里这般议论着,对贾瑚的态度越发和善了。贾瑚也不骄傲,开始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不骄不躁,又惹得众人一通夸赞。
徐渭心底也是骄傲至极,这弟子,确是没收错!回头看见贾赦坐在席上笑得合不拢嘴,不由赞了一句:“恩侯你可是教出了个好儿子啊!”
“哈哈,哪里哪里~”贾赦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儿上,一边连连谦虚着,与旁人交谈,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手里的酒杯一晚上就没空过……
宴会后回家,贾赦满身酒气拉住了贾瑚,得意咕哝:“我的好儿子,可给老子长脸了!给老子长脸了!”笑声张狂肆意,任是张氏怎么喊都拦不住。只能拿帕子捂了他的嘴,一路加紧回府。
好容易把醉得厉害的他给弄回了屋里安置好,他还不安生,一会儿要吐,一会儿又说口渴,直把张氏折腾地直冒汗。
“这浑人~”等一切料理妥帖了,好脾气的张氏忍不住也抱怨了一句,正要帮他盖好被子,不妨就听见贾赦小声咕哝着什么,俯下身仔细一听,只听他小声喝骂,“瞧以后,谁还敢说老子不如人~”
第49章
既然拜了师,那贾瑚的学业自然要放到徐府里去。本来按着徐渭的意思,是想让贾瑚直接住到徐府里去,也便于他每日的传课授业,不过被贾瑚拒绝了。徐渭毕竟不是单纯的教书先生,那身上可是顶着官衔领着实差的,一身皇宠,贾代善都要另眼相看,贾瑚哪敢真让他劳心劳力,天天费心盯着他的学业。
再则,贾瑚自己也不耐烦日日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掩饰自己的真实才学。他拜师目的无非是人脉名望,如今拜师成功,叫所有人知道了他贾瑚的名字,徐渭能教他什么就不是他在意的。
贾赦张氏也是知道好歹的,徐渭收下贾瑚,已经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就是他们真心想让儿子住进徐府里去,却也知道是太过了,徐渭这一提起,忙忙就拒绝了。“大人一片好意,按说实在不该拒绝。只是大人身负皇命,本就事忙,小子不肖,能得大人青眼收为弟子已经让您受累,再让他个泼猴住到府上叨扰大人,我们可真就没脸见您了。索性两府离得也不愿,每日里过来也便宜,实在是不敢再烦累大人了。”
徐渭再三劝说,贾赦张氏只不肯答应,最后见实在拗不过,干脆也就算了,却叮嘱道:“虽则没有住过来,但学业却不能放松。世侄世侄女,你们可要多看顾着点。”
贾赦张氏哪里有不应的,叫他尽管放心。贾赦更发了狠道:“这小子要敢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他!”
贾瑚给众人作揖,也说:“定勤加学习,不敢懈怠。”
徐渭与贾赦等人再商量些细节,便把贾瑚每天的行程定了下来。卯时初起身来徐府,先与两个师兄徐涛一起读书,其后由刘衍曾飒徐涛几人为他先讲解文章内容,背诵练习,再有大字二十张,等及徐渭下衙回来,再检查功课,查漏补缺。
“你刘师兄是二甲二十六名,精于骈文,你曾师兄虽不曾下场,诗词丹青却是颇有些造诣,你初进学,由他们领着,我也放心。”徐渭微笑着对贾瑚说道,眼神却是看着贾赦,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贾赦忙道:“大人的弟子还有什么说道的,那日我也是见了那两个少年,端地是好气度,少年俊彦,满京里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得上的,不愧是大人教导出来的。”让他们教贾瑚,贾赦乐意的很。他又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不知道官场上的事,打一开始就没指望徐渭天天守着贾瑚手把手教他读书,能每日指点一下,已经足够让他喜出望外了。贾赦学问或许不成,却是个知足识趣的,哪里还会有意见。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贾瑚早早便被陈妈妈叫了起来,穿好张氏早早给他准备好的新衣新鞋新袜,身上所有金器都被摘下,独留了个白玉的项圈,看着活脱个金童的俊俏模样。张氏生怕他不知与人相处,也不理昨晚已经说了好几遍,早饭时又叮咛了他一遍去了徐府要和几个师兄打好关系,临出门前,拉着贾瑚又仔仔细细规整了一番,直到贾瑚叫着要来不及了,才放了人走,自己站在门栏上,远远看着下人簇拥着贾瑚慢慢远走了。
贾赦笑话她:“瑚儿这不过是去读书,晚上就回来了,你倒好,弄得跟远离似地。真真是女人见识。”
张氏听着心里不痛快:“自然是不比老爷这狠心肠的。瑚儿多大年纪,一个人去读书跟师兄打交道,谁知道会不会吃亏了去。徐府也不是咱们能说了算话的地儿,瑚儿要受了委屈怎么好?老爷怎么就一点也心疼孩子?!”
贾赦只觉张氏胡搅蛮缠:“他读个书能受什么委屈。刘衍曾飒还有徐大人家的两个公子,你都也是见过的,那样少年才俊的模样,还能欺负他个孩子?便是再不成,还有徐夫人在呢,那可是你也叫婶婶的,还能不看顾着瑚儿?你啊,就是想得多!”
张氏这方不说话了,只是还是忐忑不安的坐了又站站了又坐的。她不是不懂贾赦说得这番道理,只是知道归知道,做母亲的心却是怎么都放不下来。自贾瑚出生,这还是头一次离了家去,哪怕只是短短一日功夫,知道贾瑚会有人照料,张氏也心里揪着,徐府不是自家,万一、万一瑚哥儿受气了呢?那刘衍曾飒,还有徐江徐涛,看着虽好,也有些交情,可他们年岁比贾瑚长上许多,贾瑚能与他们好好相处吗?这一想着,她的心就怎么都放不下了。
这,大抵就是慈母之心了吧。
贾赦坐了好一会儿,见张氏神不守舍的怎么劝都没用,干脆也就不劝了,让人把贾琏抱出来,张氏这才稍稍转移开了注意力……
要说张氏还真是想得多了,贾瑚在徐府,过得颇是自在。
因为他是第一天进学,徐渭虽然去上朝了不在,刘衍曾飒徐江徐涛却是都来了。这里刘衍徐江徐涛都是身上背着功名,正经科举出身,家里活动了一下,倒也领了闲职在身,差事不很辛苦,不过在衙门学些办事手段而已,时间却很是宽裕,今儿贾瑚来,他们便跟同僚说了声,在家等着贾瑚来。
贾瑚先头虽然都见过这几人,除了徐江徐涛还说过些话,对刘衍曾飒却是不一点也不熟悉。今天师兄弟齐聚,他也不客气,小心地把几人打量了个仔细。
徐江和刘衍很明显的比较要好,聊天时坐得就近,两人谈天说话,表情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笑容温和间透着亲近,规矩却一丝不差,看见贾瑚,矜持有礼,显而易见的是比较重规矩的人。
至于徐涛和曾飒,那就是另外的一种脾性了。坐在一起时,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就没有刻消停的,见到贾瑚,徐涛很是自来熟地把人拉到了一边,问他张氏过得如何,他以前都学过什么书,曾飒和他不甚熟悉就没说话,只是那少年稚嫩的脸上满满是遮掩不住的好奇。这两个,一看便知都是性子跳脱的人。
贾瑚看过心里就有了数,这四人里,做主的恐怕还是徐江和刘衍。果不其然,说起贾瑚读书的事,刘衍就先开了口:“师傅说,先由我们为师弟讲学。如今我几人时间倒也宽裕,不妨衙门里会有什么事。若是有闲,自当为师弟解惑,平常时,便由修业为你讲课吧。”
曾飒便出来给了贾瑚一个笑脸:“小师弟,以后你要有什么问题,只管来问我。”年少张扬的脸上有着跃跃欲试的欣喜,眉梢都飞扬起来了。
徐江笑着补充道:“你才来,怕不知道,你二师兄虽还未加冠,不过年纪也渐渐长了,今年也是中了秀才要参加春闱的,父亲便做主为他取了字号,君子进德修业,以期他沉下心来学问。”
贾瑚抿抿嘴,取这么个字号,这二师兄,怕平日里对这科举功名并不甚用心。再一看,曾飒听了徐江一番话可不就苦下了脸,道:“我对那八股文章实在是没兴趣,过了秋闱已经是极限,这春闱……”摇摇头不说话了。
刘衍冷看了他一眼,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凡你少费些心思在那玩意儿上,今日也不至于如此!”曾飒对他却是怵得慌,被他说得直低下了头。
徐江笑笑,道:“诗词歌赋,虽非正统,却也不易,修业天赋卓越,诗词文采风流,这点,律明,你可不及他!”
刘衍字律明,听罢哼了一声,一眼扫过曾飒,曾飒跟他眼神一对上,听了这话原本飞舞起来的眉头登时就又萎靡了下去。徐涛在旁边扑哧就笑了出来,被曾飒趁着刘衍没注意,狠狠瞪了一眼。
徐江指着曾飒和徐涛,对贾瑚道:“四书五经,诗词曲赋,修业都颇有造诣,至于文华,我这做哥哥的不说他有多才学,好歹也是过了科举,为你讲解一二书典,料也担得起。他如今差事不重,每日里常在家厮混,你也别客气,有事只管问他们。”
徐涛徐文华对贾瑚点点头,笑道:“瑚哥儿可千万别客气,有什么疑问的,尽管来问我!”
贾瑚一一谢过四人:“日后还要劳烦四位师兄了。”
徐江等人坦然受了他的礼,又叙了会儿旧,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当即再不耽误,各自去了书案后坐好,由刘衍率先给贾瑚讲解《论语为政第二》:“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那书案是早先就预备好了的,五张桌子,贾瑚的书案偏向门口,一张书桌正对着他,刘衍便在这里为他授课,另三张书桌放置偏里,靠近了一大排的书架,这会儿徐江几人就坐在那里,拿了本书在手里,却没看,仔细听着刘衍为贾瑚授课。房间窗户是两扇往外开的,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几丛芭蕉,倒是绿绿葱葱。屋子的对面,则是徐渭的书房,两个房间中间只隔着一块空地,平日徐渭若在家,只消坐在书桌前,透过门扉,便能看到贾瑚读书的景况€€€€这一番安排,不可谓不细心了。贾瑚这般想着,对徐渭的观感越发好了。
刘衍徐江都是尽心尽责的人,既然接下了徐渭指派的任务,就半点不打折扣,刘衍先教贾瑚习论语,徐江教他写字,徐涛为他讲授文人间的礼仪,曾飒为他讲授诗文,怕他年小接受不了,内容都是浅尝辄止,很是贴心。
贾瑚寻思着以后可是要和这些师兄长期相处的,倒不好一直藏着掖着,也有意震震他们,便不十分压制自己的水平,一日下来,叫刘衍几人都是大吃一惊!
徐渭回来时,正就赶上了贾瑚在那里背诵刘衍今儿教授的内容:“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全篇流利顺畅,无一丝磕绊,不禁笑道:“背的好!”
刘衍徐江等人忙站起给他见礼,徐渭点点头,过去坐了,看看贾瑚,问道:“怎么今儿就学为政第二了?先前的学而第一……”
刘衍解释:“师弟在家时已经学过此篇,弟子查过,倒也顺畅,便接着往下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