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广季啧啧称叹:“京城里的姑娘当真胆大,竟这般大气。”在常德,女子可不敢这般抛头露面,还对着状元郎撒花尖叫,要叫人看见,非说妇德有亏不可。
贾瑚前世见惯了那些真正言行大气的贵女,可看不上眼前这小小阵仗:“也就是小门小户之家才管的放松些,你瞧两旁酒楼,那些小姐奶奶们,可都带着帷帽呢。三年一次打马游街,只要小心,出来看看,也不算什么。”这点京里还算放得宽。不过比起当年,那些个贵女自己带着人打马游玩,嬉戏耍闹,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小儿科罢了。抬眼看了康广季,不消他说白,贾瑚就知道,他怕也是那信奉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他觉得鲜活可爱的如今这些姑娘的举动,落在他眼里,怕就是有伤风化吧。
唐宾终于舍得从如花的女子身上拉回心思,对着两人道:“可不是,不就是出门来玩耍,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嘉兴那边,交好的闺秀出门,只要带上婆子,就是坐画舫游船也不算什么。”刚好看到道旁酒楼上有个打扮冶艳的不似良家的女子在对着他笑,唐宾直觉一个灿烂的笑容回了过去,那姑娘拔下头上一根玉搔头扔了过来,唐宾眼疾手快地接住,细细看了一眼,随手笼进了袖子里€€€€底下好些个姑娘被晃花了眼之余,冲着楼上那姑娘好一阵白眼。
康广季看了眼唐宾,语带深意:“唐大人果然是年少风流啊。”
唐宾微微一笑,理都理没理他。
贾瑚不比唐宾时不时跟着旁边的姑娘们使眼神做小动作调笑,可凭着样貌家世也是众位姑娘家的如意郎君,大家小姐小家碧玉还要讲究矜持,那些非良家的却是豪放大胆的紧,看着唐宾没拒绝那女子的玉搔头,纷纷也大起了胆子,什么香包绢花镯子耳环的,俱往贾瑚身上扔。
偏贾瑚却是不懂怜香惜玉的,那些东西扔过来,他看也不看,几个闪躲,那些东西大多落在了地上,便有一些掉在他身上,他也不伸手去拿,反而怜爱地抚摸着被那些硬物打中而有些烦躁的御马,眼底带着几不可见的厌烦。
唐宾瞧着贾瑚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不喜欢这些的人,这种场合,不定多厌烦,也不吵他,尽情享受着此刻的欢闹。康广季却是不知道看人眼色的,见贾瑚沉默不说话,只静静坐着,还笑道:“贾大人还未娶亲吧,如今两道如此多闺秀小姐,大人就没有心动的?要看中了意中人,可别矜持着,贾大人才金榜题名,再来个洞房花烛,可就是双喜临门了。”
贾瑚淡淡瞥了他一眼:“康兄说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妻子,自然有父母帮着掌眼。姑娘名节,康兄莫开这般的玩笑。”噎的康广季脸都黑了。唐宾好像还嫌不够乱,扑哧一笑,偏连头都不回,康广季的嘴角都拉下来了。
有什么东西被用力扔向了贾瑚面门,贾瑚顺手接住,却是粒花生,抬头看去,韩€€靠在了酒楼临街的窗户上,一手捏着花生,一手指着他,笑得前合后仰,旁边徒宥昊静静站着,长身玉立,满满微笑。
贾瑚低头看眼自己身上被鲜花汁液打的深深浅浅的衣服,忙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衣襟,抬头时韩€€还在笑,想了想,手往头上摸了摸,可不就在发冠上摸下一朵花来,骑马走近酒楼,韩€€比着粒花生往头上戴,大笑道:“探花郎好相貌,好个俏郎君啊!”
四周人人称是,徒宥昊眉头一挑,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无声说道:“好个俏郎君!”
贾瑚黑了脸,这两个损友!
这一日,满京城都知道,今科的状元公探花郎,一俊朗一儒雅,皆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大好儿郎!
第132章
跨马游完街,赴罢琼林宴,一时唐宾贾瑚风头两无,贾赦张氏选在第二日给贾瑚摆酒席庆贺,回帖的人数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自打贾代善去世,荣国府慢慢就走了下坡路,一些人家虽然年节时还有送礼,来往毕竟少了。尤其贾母意识到自己已经该不是当年那个贾代善在时人人尊敬着的国公夫人,就少有出门应酬,张氏到底是晚辈,有些人家,她上赶着去就太过巴结了,久而久之,和一些最顶级的勋贵之家,关系慢慢就疏远了。
这次发帖子,不过是例行公事,人家愿意来给面子那最好,实在没反应也无所谓,贾赦张氏开始就算好了,只要自己如今交好的一些朋友过来,加上徐家那边,贾瑚自己的朋友,宴会上的人也多是京里二等官宦人家,也算是很不错了。
谁知等到下午,已经好久不曾与荣国府亲密无间了的好些人家、诸如修国公府,治国公府等,却都早早送了礼过来,来的人还客客气气给贾赦张氏道喜,只说府中主子实在不得空,下次有机会,再请贾赦张氏过去做客。说话态度口气都很客气,还一定坚持给贾瑚请了个安才走。
荣国府,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被人礼遇了,宴会等到晚上才开始,送礼的人下午就来了。贾赦张氏心头的激动难抑克制,背后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一个家族,最忌讳的就是后继无人。当年贾赦贾政结不成材,所以贾代善去后,荣国府迅速的败落下来,不够是仗着老一辈遗留下来的情面过日子,而现在,贾瑚出息了,这些人家看到荣国府复兴有望,这才这般客气。
贾赦第一次在贾瑚面前放下了父亲的威严,也不如平日一般总是拿着大道理训导他,拍着他的肩膀,欣喜感怀道:“瑚儿啊,你是我的好儿子!”
贾瑚知道贾赦的意思,当做没看见他眼底激动的水光,低头笑道:“都是父亲教得好。”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荣国府门口车马往来,灯火通明,直如白昼。管事们往来招呼客人,下人忙着把那些马车小厮领到一旁去,上上下下,忙得分身无暇,偏人人脸上都是带着喜悦的笑脸,做事时谁都不说要偷懒,对着客人时更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主人家就是下人的脸面,主子好了,下人才能过得好。如今贾瑚高中大喜,他们这些下人出门,说起自己是出来探花郎的荣国府家的下人,脸上有光呢。而起谁都不是傻子,荣国府多久没这么热闹了?瞧如今过来贺喜的张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官,和贾赦关系不错,可往常都是张夫人和自家太太一起闲聊的,今儿个,也专门亲自来府里道喜来了。还有徐渭徐大人,那可是二品的大学士,今儿也专门来给自己弟子撑腰了,还有锦乡侯府韩家人……下人们一边跑着,一边心思起伏,来往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呢,听说后院那边,更多的贵夫人,好些人家家里男丁没来,就来了夫人,什么目的还用说吗,自家大爷可是才中了探花郎,又是这般好相貌,好人品,哪家姑娘不把自家大爷当成了如意郎君?这些夫人过来,还不是为了相看自家大爷。
他们大爷,一定会娶个贵女回来的。到时候,荣国府必定更加兴旺!到时候,他们这些下人,日子就更好了。
到了快开席的时候,宾客将贾赦张氏等备的二十几桌席面都坐满了,除开族人亲戚,一些攀附过来的低品级官吏人家,二三品的大员来了好几位,身有爵位的诸如史家、锦乡侯府、靖远侯府也都来了人,贾赦古玩圈里的好一些朋友也来了,正宾的席上乍一看去,真真叫人心惊,贾赦倍觉有脸,拉着贾瑚到处给人敬酒。
到了酒宴正式开始不久,门房传话,四皇子殿下来了,贾赦更是最都合不拢了,虽说四皇子比不得大皇子二皇子深受皇宠,可也是皇子贵胄不是?竟然放下身段亲临贾瑚小小的贺宴,真真给足了贾瑚、荣国府脸面。
便是来的宾客也没想到,往日只听说贾瑚跟四皇子殿下相处甚佳,却不想竟好到这般。眼瞧着四皇子安安分分,只要不卷进那要命的皇位之争,日后妥妥一个王爵是跑不掉的,贾瑚能和四皇子这般要好,日后也不差。
想及此,看着贾瑚的眼神便越发热切起来。这般好的一个儿郎,如自家夫人所说,正配得上自家的女儿呢。
男子都这般想了,后宅的女子就更不要说了,本就对贾瑚满意的很的好些夫人,如今心底已经盘算开,怎么才能把贾瑚这么个好女婿人选变成真正的自家人了。
贾瑚如此受人喜欢,贾赦张氏脸上的笑容一晚上就没断过,眼底的喜悦高兴,都要溢出来了。这一幕落在贾政王氏眼底,真真是如鲠在喉,食不下咽。便是厨房今日还专门请了顶顶有名的庆和楼的主厨过来掌勺,一桌酒席色香味俱全,在贾政王氏吃来,只觉如黄连一般,咽进肚里,全身上下似被苦水淹没了,无一处不难受到极点。
偏他们还要笑,不仅要笑,还要开心的笑,为贾瑚与有荣焉的笑,听着别人夸贾瑚时,他们要说:“正是呢,瑚儿自小就聪明,我们早就说,他将来必有出息的。你瞧,如今可不是光耀门楣了?”
知道的知道他家的贾珠落榜了,那不知道还巴巴在他们面前问起贾珠今次名次如何,被旁边人捅了一下胳膊才知道不对,满脸尴尬,贾政王氏心里杀人的心思都有了,面上还要笑着说道:“我儿不争气,比不得瑚儿出息,叫您见笑了。”心里直要吐出一口热血来。
一晚上下来,贾政王氏积了一肚子火,贾政对贾珠越发来了气,王氏则是把贾瑚恨入了骨子里,要不是他这次考中了,也不会衬得贾珠这般无能,如今瞧瞧这些夫人眼里那些嘲笑,对自己的轻视,王氏想到自己儿子被人这般瞧不上,杀人的心都有了。
士子们考科举考几次才中举的还少了,自己儿子贾珠不过是第一次落榜,她们现在什么意思?这次不中,她儿子下次必中的。到时候,非要这些如今看不起她们的人好好瞧瞧!
可不管怎么劝自己,想到自己一晚上受到的冷落,王氏还是恨透了贾瑚张氏,恨恨地想着:“她们就是要作践我和珠儿呢,不然,明明知道珠儿落榜了,还摆什么宴席?同是堂兄弟,一个高中探花,一个名落孙山,这两人摆宴给贾瑚庆贺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珠儿要如何自处吗?”
好黑的心肠,眼里只看到自己儿子,侄子的死活就都不管了。王氏狠狠咬着牙,她就不信了,贾赦张氏能这样一直顺风顺水下去,总有一天,风水轮流转,等他们倒霉了,看她怎么笑!
大概是看到王氏脸色不好,国子监忌酒李夫人关心问道:“王太太,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氏看眼她,对她关心的话非但不领情,反而心情越发糟糕起来。
如果说晚上的这场宴席让她如鲠在喉,那么国子监忌酒李大人携家眷来贺喜,就是在她的心口上又捅了一刀,让她气得手脚都软了。
天知道,在后院陪着张氏迎接宾客时,看到李夫人过来,她差点没气晕过去。
这就是她那好丈夫给自己儿子挑的好亲事,这么没有眼见的人家!
自己儿子才落榜呢,他们来参加贾瑚的庆贺宴算怎么回事?自己儿子听到了,得怎么想?就算是两家定下了婚约,李家和荣国府也算是姻亲,可怎么算,他们也跟自己这一房更亲不是?他们就不能顾及一下珠儿的心情,单单派人来送个礼就完了吗?为什么非要亲自过来贺喜,贾瑚再出息,也就是个探花,还不是状元呢,值当你们亲自过来?!
王氏怎么想,都觉得李家这是做给她和贾政夫妻看的呢,存心给他们添堵,报复之前他们说贾珠保管高中,李家姑娘一嫁进门就是官夫人的话,在对他们表示不满呢。否则,哪会这么打他们的脸!王氏气得根本不想理会李夫人,偏昨晚丈夫还在她耳边说,贾珠要是高中,亲事自然好说,如今落了榜,他年纪也不小了,再等到下一届议亲不免晚了,怎么看李家这门亲事都是眼前最好的了,让她以后对李家人客气一点。
王氏想到这点,哪怕心里再不高兴,也只能对着李夫人扯出抹笑来,勉强道:“没什么,就是一时头有些晕。李夫人不用顾忌我,来,吃菜。”王氏怨上了贾政,春闱之前,贾珠的身价还好,他怎么就不帮儿子多看看几家,现在好了,他们不得不一头吊死在李家这棵树上,连个选择都没有了。
李夫人不知道王氏心中所想,看到王氏脸色实在难看,想到自家女儿到最后是要嫁到贾家去,这个就是自己女儿的婆婆,有心交好,忙道:“头晕严重吗?若不舒服,可得赶紧请大夫来看看。”其中关心,并不做假。
李夫人和丈夫李祭酒一样,都是那种将书中教条引以为人生准则的人。李祭酒读书读迂了,变通能力并不强,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还是个国子监忌酒,李夫人则以夫为天,不对,夫字天上出一点,丈夫比天还大呢,自来是丈夫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丈夫既说贾珠是个好的,堪配自家女儿,她就认准了贾珠这个女婿,对王氏这个亲家,也当成了自家人,关心问候。
至于她今儿和丈夫一起过来荣国府贺喜,看的也是贾政的面子,还真没别的意思。他们想着,大家以后就是姻亲,贾政贾赦又是亲兄弟,贾瑚高中这样的喜事,他们不来怕是不好。至于说为贾珠给贾政王氏没脸,他们想都没想过。李祭酒对贾珠很有信心,这是个有才学的好孩子,这次不中,下次再考就是了。多少士子是能一考就中的?李祭酒本人当年也考了好几次才高中的,对贾珠的情况,并不在意。
只王氏却不知道李家夫妻的想法,看李夫人假惺惺的好像一副很关心她的模样,心里憋了一肚子火,还不能发泄出来,不得不客客气气道:“哪用得着请大夫这么严重,我喝点水,休息休息也就完了。”又问李夫人,“近来可好?看着你头上的簪子样式挺新奇的,是老物件了吧。”
王氏自己都说了没事,李夫人又关心了几句,笑道:“你说这簪子,是我陪嫁的时候戴的,是我娘家那块荆州特有的图案,京里不常见。好些年的老物件了,怎么王太太看着还好?”
“好看着呢。”王氏温和的笑着,“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这样式呢,原来是荆州那边的,好看,正正配你今天的衣服。”
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谈论衣服首饰的,李夫人正愁没话题跟王氏聊天呢,如今王氏主动提起,她便拉着王氏热络地说起了荆州的风貌,特色的花纹图案。
自然,她并没有看到王氏眼底的不屑来。
整整一晚上,张氏都是人群中的焦点,人人都在恭喜她生了个好儿子,王氏牙根都咬出血来了,却还要敷衍李夫人,等到回了自己家,把那入眼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
“那个贫寒小地方出来的女人生的女儿,怎么配得上我儿?”王氏想到李夫人还兴高彩烈说着自家多好多好,气得直喘粗气,“再好的地儿,还能比得上金陵,比得上京城?不行,我受够了,我绝不要这样的亲家,我要退亲,我一定要退亲!”
胸口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柱子,哇一声吐了一地。
周瑞家的吓得半死,忙忙扶住她:“太太,你没事吧?”焦急的让人赶紧去请大夫,房间里乱成了一锅粥……
第133章
王氏宴会堪堪散场就迫不及待地回自己家去了,外人不在,憋了一晚上的火气登时倾泻而出,把屋子里的瓷器摆设全砸了个遍,越想越委屈,胸口翻江倒海,哇一声竟吐了满地。周瑞家的赶紧让人请来大夫一诊断,却是王氏有了身孕了。
这下当真是喜出望外,王氏也不嫌李祭酒一家晦气了,摸着自己的肚子,喜不自禁,忙忙让人赶紧打水来让她洗漱换衣,先头她吐的那一地,味道真不好闻。
王氏小心翼翼在下人服侍下洗漱过了,开始不知道怀孕还没什么,如今一听自己已经两个月身子了,便觉得什么都不对起来,问着屋子里的花香味不舒服,看见厨房呈上来的饭菜嫌腻味,非要让人先熬了鸡丝粥来,搭上清爽可口的小菜,不准放半点荤油€€€€贾政王氏的小家贾府可不比荣国府家大业大,什么都是现成的,厨房里每天都有着在火上熬着高汤,厨房的李婆子听到王氏这要求,当即青了脸,拉着来传话的交好的王婆子好一通抱怨:“开头不知道怀孕不还好好的,现在一断出脉来就这么多事,不就是个孩子,这会儿天都黑了,再要熬汤煮粥,得弄到什么时候去?我在厨房也累了一天了,再来这一遭,半夜都睡不好,明儿还得早起……太太也太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
王婆子劝她:“你就想开点,谁让咱们是给人当奴婢的?拿着别人的俸银就归人家的管,主子想吃点什么,你还抱怨,这份差事还想不想要了?”
李婆子就是埋怨两句,谁还真不想当差了。厨房里的活儿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她还靠着厨房的这份活儿给自己儿子女儿准备聘礼嫁妆呢,当即赶紧手脚麻利的开始洗米熬粥,一边喊人赶紧抓老母鸡过来杀了,王氏要得急,什么鸡血鸡杂的都不要了,赶紧洗刷干净了上锅炖起来。饶是如此,弄好了也已经晚了。
王氏看见拿着粥进来的王婆子,立马就发了大火:“我都等了大半夜了,才给我拿着这么一碗粥来,是存心要饿死我们娘俩呢。”
王婆子手里还托着托盘呢,一听王氏这话,忙不迭跪了下来,分辨道:“太太息怒,实在不是我等不愿意快点,而是粥要熬得好,鸡汤要入味,非得时辰到了才行,否则难免入口寡淡,所以才耽搁了这许久……”
王氏被这话勾起了一桩心事,非但没有降下火气,反而越发动了怒,手里本拿着个鼻烟壶嗅着通胸口郁气,这会儿也不要了,一叠声喊着左右:“快把这个不懂事的刁奴给我拖下去,生生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呢。我们府里这样的人家,喝完粥竟还有这么多托词来了,厨房里哪日不是吊着高汤等着主子传用的,打量我不知道呢,明明自己偷懒,还要推卸责任,这样的刁奴再留不得了,晚上厨房还有谁当差,全给我打二十班子撵出去,我们贾家地儿小,容不得这样的奴才。”
王婆子吓得浑身战栗,再不敢分辨,连连磕头恳请王氏高抬贵手:“小人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太太慈悲,就饶了小人吧,小人家人都等着小的的俸银回家吃饭呢,您最怜老惜贫,饶了小的一次吧。”
王氏听得冷笑:“等着你的月银回家吃饭?你打量我是傻子呢,你是我院子里三等的婆子,丈夫不在府里当差,两个女儿全都在府里,一共可三份月银,到这会儿了还跟我扯谎,来人啊,把她两个女儿也给我撵出去,这样的奴才,我是再不敢用了。”
王婆子本来故意把自己说的可怜,想博取王氏同情,却不想王氏竟对她的事了若指掌,当场戳穿了她的谎言,如今弄巧成拙,自己要被撵出去不说,连两个女儿都丢了差事,倒是真的知道怕了,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可王氏哪里听得她嚎,让粗使婆子把她拖出去了。
老远了,还能听到王婆子凄厉的哀求声,一声声喊着:“太太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我那两个丫头是无辜的啊……”满屋子下人都打个寒噤,那王婆子历来也守本分,没想到今儿出了点小差错,就被王氏这般严厉的发落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听到那婆子叫得这般凄厉,这些下人心里都打哆嗦。
周瑞家的最了解王氏,看她脸色不好,冷笑一声,对着众丫头厉声道:“王婆子的结局你们看到了,别打量着主子平日里慈善就一个个丫头充起小姐的款儿来,告诉你们,便是主子再对你们客气,你们是奴才还是奴才,别一个一个的,还想着爬到主子头上,连主子的吩咐都可以懈怠!做奴才的,就要收好本分,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主子给你几分脸面,也要心里有数,更加好好为主子办差。像王婆子这样,主子喝完粥还拖这么久时间,都被戳穿了还要找借口抵死不认,甚至最后扯谎骗主子,更是大忌!别当你们私下的事没人知道,主子门清儿着呢,一个个的,办差的时候都精心点!”
一干下人想到王氏竟然还知道那王婆子一个三等婆子家里有两个女儿在家当差,心中一凛,再不敢拿周瑞家的话都耳旁风。王氏能知道王婆子的情况,谁知道她只不知道自己的?自己若真不小心犯了错,叫王氏发怒,被发落还是小事,要被赶出府去,以后生计可怎么办?当即个个都说不敢。
周瑞家的见说的差不多了,王氏也没别的吩咐,便让人都下去:“戳在这里,白白挤得人发慌,太太要休息,你们都回去干自己的活去。”等人全散了,才自己亲自端了那王婆子呈上来的鸡丝粥递给王氏,毕恭毕敬道,“太太先儿难受成那样,赶紧喝点粥垫垫肚子。”
说到底,周瑞家的也被王氏今晚的雷厉风行吓到了,半点情面都不留,这样的王氏可少见,再想到她竟然对王婆子家里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周瑞家的平日和丈夫没少捞钱,做贼心虚之下,比平日里乖觉了何止一点。
王氏心情不好,先头发作了一番稍稍去了点火气,却还是敲打了一番心腹陪嫁:“周瑞家的,你跟着我也几十年了,那是从王家陪我过来的老人,我也不是那心狠手辣的,平日里你那点小动作,我心里清楚着,不过是念着你几十年忠心待我,有这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说着声音猛地一厉,“不过有些事,你可得给我听清楚了,我愿意糊涂着算了的事就罢了,你要敢学着那些贱蹄子,把我当傻子耍,不把我和我孩子看在眼里,瞧我怎么收拾你。”
周瑞家的扑通跪了下来,一声声叫起冤来:“太太这话可不是要我死吗,我自小就跟在太太身边,太太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是我伺候的,我对您如何,您还不知道吗?我这辈子都记得我在家向来不受父母喜欢,要不是小姐留我在身边,我哪能过今天这样舒服的日子?我一辈子都记得太太的恩德呢,哪能欺瞒太太,您现在要怀疑我,我、我真不如死了算了呢!”
王氏脸色缓和了些,叫她起来:“好了好了,你也别在这里跟我要死要活的,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主子,我就亏不了你,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吓着我孩子怎么办。”
周瑞家的见着风平浪静没事了,这才抹抹眼泪站起身,假意打了自己两巴掌,陪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糊涂了,竟在小主子面前就这般,可千万莫惊了哥儿才是。”一边催着王氏赶紧把粥喝了,“晚上太太就没吃多少东西,回来后又都吐了,这会儿想来也该饿了。”
王氏嫌弃的看着那碗粥,气道:“被那些刁奴气都气饱了,哪还有胃口。”拍着桌子怒道,“你也不听听那些奴才说的什么话,哪家厨房不是每天熬着高汤等用的?就我们府里还要先做了来?难道咱们府里每日还用不起几只鸡来?平日我叫碗鸡丝粥,要那么许久?分明是推脱!你瞧瞧今晚,那周翰林夫人胃口不好,说要酸笋鸡汤,那边厨房不是赶紧上了,还不是早就准备着的?这群该杀的奴才,自己做不好事,还敢推诿,实在可恨。平日也就算了,如今我腹中还有孩子,可不能饿。”
周瑞家的想着,怪道今晚这么一腔邪火呢,原来是在荣国府那边被刺激到了。也是,今晚荣国府那边场面确实宏大,那么些个官夫人贵妇,张氏打点的井井有条,贾瑚又出息,人人都夸张氏好福气,满桌菜肴奢侈豪华,房间陈设富贵,王氏心里看了能爽利才怪。
王氏自己可能是忘记了,周瑞家的却记得清楚,府里啊,还真就每天话费不起那几只鸡。虽说鸡鸭什么的,并不值几个钱,可架不住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累计在一起啊。如今这贾府就那么点大,家底就在那里,贾政不通经济,花钱如流水,王氏自己呢,虽爱财对两个孩子的花费却很舍得,府里的开支一直很大。王氏自己怕都不记得了,早年她看着厨房开支太大,便让人划掉了每日里那些高汤吊煮,鲍参翅肚的用度,只可这人头做,鸡汤主子在的时候炖上一盅,人不在,尽可以省了。贾家就那么三个主子,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岔子,王氏就把这一节忘了,还当是在荣国府的时候呢,厨房里时时刻刻准备了各色吃食,专等着主子点。也该是王婆子和厨房的人倒霉,今儿晚上贾政王氏出门赴宴,贾珠病着,厨房里的人一半都回去休息了,人手本就不够,又赶上王氏心情不好的时候,真是委屈都没地方诉的。
周瑞家的想了一通,事不关己,也没心思为几个婆子给王氏求情,只挑着王氏喜欢的话说,好叫她赶紧平复了在荣国府生的火气,自己也好早点回去歇着:“那些刁奴如今打发了,太太也歇歇火,气大伤身,您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哥儿不是?算算这都多少年了,您又有了身子,可是大喜,万莫叫那些个糟心事,毁了您的好心情。”
王氏摸着肚子,想到里头又有了孩子,再大的怒火也消了去,喜道:“我真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再有个孩子。元春都八岁了呢。”
周瑞家的凑趣:“这不正好,大姑娘早年就说想要个弟弟,如今正好如愿呢。”
王氏却突然抹起了眼泪:“元姐儿那哪是想要弟弟,她是一个人寂寞呢,她哥大她那么许多,满府里孤零零就她一个孩子,玩都没人陪她玩。要当初,我那孩子还在,生下来,正好带着她一起玩……”
周瑞家的吓一跳,忙劝道:“太太怎么还说起这个,当初的事……”
王氏不等她说完,就哭道:“你别劝我,我知道,那孩子留不住,就是咱们老爷,为了名声也不能留。可我心里难受啊,加上因为贾敏没了的孩子,我没了两个孩子啊,不是一个,是两个呢!我这心里,有多疼你知道吗?”
周瑞家的黯然道:“我哪能不知道太太心里的痛,只是太太您身子不好,那些伤心的事还要少想一些,多顾及身子。”
王氏点点头,振奋一下精神:“我知道,我必然会好好养着的,就算不为了自己,我还得为了孩子呢。”喝了几口粥,突然又冷笑,道,“当年我第一个孩子因为贾敏才没了,第二个孩子,要不是贾敏流产,还得老国公爷把老爷派去了金陵,不好操持,不定我还能借着早产的借口把孩子留下来,说来说去,都是贾敏的错。老天爷有眼,让她十几年肚皮都没个动静,这次我有喜,可得好好给她去封信!”
周瑞家的只要王氏心情高兴,自己少受累,没有不赞成的,跟着笑道:“要知道太太有了身子,姑奶奶还不眼睛都气红了?我还记得您怀咱们大姑娘的时候呢,姑奶奶回门来见您时,眼睛都是红的。”
王氏乐呵呵道:“她能不哭呢,那时候她嫁进林家都多久了,林家一男半女都没有。就林老夫人傻,以为她真是好儿媳呢,只让丫头伺候林姑爷,也不太姨娘。啧啧,人老了就糊涂,当年她给林姑娘纳姨娘的时候多强硬啊,后面就被贾敏给哄过去了。”
周瑞家的跟着王氏贬低贾敏:“那也是咱们那姑奶奶手段高,那在病床前伺候得多尽心啊,什么尝药啊服侍啊把自己累坏了,可虚伪了,林老夫人人老了,可不就被哄住了。”
王氏幸灾乐祸:“算了,林老夫人现在也没了,说什么都没用。我听说林姑娘现在到底还是纳了姨娘,就是肚子一直没动静。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咱们那好姑奶奶的功劳。”
周瑞家的撇撇嘴:“这可难说,我看着这几年,姑奶奶那是越来越像老太太当年了,咱们老太太那是吃素的?”
王氏喜滋滋喝下最后一口粥:“甭管是不是她给那些姨娘动了手脚,我就看着她,到底什么时候能下个蛋出来!不定啊,林家就要断子绝孙了!”说着欢喜的笑起来,一晚上的乌气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