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立刻起身:“宋师您坐着,我去开门。”
李鲤进来以后,先对着朱标行了礼,然后又对着宋濂行了礼,看她的表情,似乎没什么急事。
但偏偏她又打断了朱标的课,不像是没有急事的样子。
“宋大人,夫人说今日中午有个宴要公子去赴,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早些下课?”
宋濂几乎在一瞬间就下意识地皱起眉毛,对他这种严肃古板的人来说,早点下课和迟点下课,都好像是人少了胳膊和腿一样严重,不能容忍。
但是——但是马夫人的面子不能不给,而公子一向勤勉努力,天资也出众,尊师重道……
“那就去吧。”宋濂叮嘱道,“下午的课也不用上了,但作业还是要按时给。”
“是,宋师慢走。”
“嗯。”他应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
送走了师父,朱标跟在李鲤身后走进长廊里去。
帅府这几年因为人丁兴旺的原因,重新扩建,面积大了,很多地方都翻修了一遍,房子越来越多,仆从也越来越多,他们要从书房走到会客厅去,还真是要走不短的距离。
而且要不是李鲤领着,厅房那么多,朱标也分不清自己该到哪个去。
“是什么人来了?”朱标问道。
李鲤恭敬道:“是大都督。”
大都督就是朱文正,老朱同志的侄子。可是他好端端的来帅府吃饭干什么?重要的是马秀英竟然还请了客。
朱标心里逐渐浮现出一个猜测来,又问道:“堂哥是不是要走了?他被派去守哪里?”
“是,大都督被派去驻守洪都。”李鲤道,“今日大都督来辞别,夫人就顺势留他吃了饭,因为其他姨娘们正好也在的原因,所以去了厅堂。”
这还是个小型的家庭聚会,那么这样的宴会,朱标确实没有缺席的道理,也难怪一向重视教育的马秀英会替他向宋濂请假了。
朱标进来的时候,朱文正还没来,桌上坐着的全是自家人。
碽氏领着朱棣和朱橚,李氏领着朱棡,孙氏带着朱镜静,座位已经快坐满了,就剩下朱标和马秀英,以及朱文正那一个椅子。
看来朱文正并没带着他的母亲与妹妹过来。
“大哥!”
朱镜静身上仿佛有什么雷达系统似的,她第一个发现朱标,像个弹簧一样从座位上弹了出来,一眨眼就挂在他身上,笑道:“大哥,一起吃饭!今天有兔兔吃!”
小孩子才不懂今天是为了欢迎谁,又是为了向谁送行,她只看见自己最喜欢的哥哥来了,所以才高兴,同时向他分享自己最喜欢的食物。
朱标笑了,托住朱镜静的腋下,把她举起来抱着,一边走一边道:“吃,想吃几只吃几只。”
朱棡正坐在那里,被李氏牢牢地管着,还让她给瞪了一眼,想要过来又过不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朱标与朱镜静玩闹。
朱橚张嘴啃着自己的拳头,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揪着朱棣的头发,含糊道:“哥,大哥来了。”
朱棣被他揪得头痛,呲牙咧嘴地扯住碽氏的袖子:“娘,娘,你快让他把手拿开。”
碽氏这时候正伸长脖子笑盈盈地看门口的动静,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才发现两个儿子竟又纠缠在了一起。
朱棣只比朱橚大一岁,但是比朱棡还要稳重很多。
因为是哥哥的原因,他总是让着弟弟,不成想却总被欺负,脸,手还有头发,时不时的遭殃,不是被啃一口,就是被扯一下。
长兄如父,老朱同志和马秀英不在的时候,朱标就是最值得尊重的。碽氏分开两个小孩儿,小声说道:“快,你带着弟弟去见过大哥,和那孩子学学,撒一撒娇。”
朱棣在母亲的催促下,带着朱橚下了椅子,看着朱镜静撒娇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失了礼节,所以还是立马去了,再晚点难免不够恭敬。
老朱同志是个暴脾气的人,暴脾气本来没什么,但可怕之处在他的暴脾气是内敛的,暴在心里,当时看不出来,其实把仇恨很深很入骨得通通记住了,事后呢,一找到机会就要报复,爆发出来的时候往往杀一片的人,有点关系就是砍头。
作为朱元璋的长子,他未来大业的继承人,大明王朝的预备天子,朱标的脾气和他老爹一比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最起码他的脸上是经常挂着笑的,一种宽松的随和的笑。
因此朱棣虽然与他见面不多,却对朱标很亲近,他一想到曾经抱起自己就跑,让自己逃离了老朱同志暴打的那个记忆里的身影,就抛掉了犹豫,也挂在了朱标身上。
朱标:……幸亏我练过武。
老爹太能生也不是好事儿。
朱标平时很忙,他对弟弟妹妹很不错,但毕竟相处时间少,这么一想,兄弟关系和睦竟然大部分靠了老朱同志。
李氏这时也放开了朱棡,小萝卜头从一个变成四个,通通挤在朱标周围,让他看起来像个葫芦藤。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众人还没有察觉到有人来的时候,朱标就拖着四个孩子到了左边,让开了过道。
是朱文正来了。
朱标上次见到他,还是在过年的节宴上,那是老朱同志第一次办家庭过年的宴会,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朱元璋就忙得很,再没办过。
除了那次年宴外,他们两个的活动区域根本没有交集,到了现在竟然只见过一面。
青年还是一副很骄傲的神色,气宇轩昂,挺胸抬头,矫健极了,走起路来衣袖带风,好像下一步就要跨出应天城去,在天上踩个窟窿。
按亲戚关系,他是朱标的堂哥,但论上下关系,他可是朱标的臣子。
但朱文正竟然大步走了进来,好像根本看不起帅府森严的规矩,见了挂着一串小萝卜头的朱标,他也只是微微拱了一个手,行武将的礼节,并不恭敬,更并不郑重。
朱标眯了眯眼睛,笑道:“堂哥,你来了。”
朱文正点点头:“嗯,夫人呢?”
“夫人有些事要处理,还没有来。”李鲤回道。
“哦。”朱文正又点点头,神色间似乎有些不耐烦,“那我们再等等吧。”
看他的样子,叫他等等马秀英,竟然还是个麻烦事。
他走到厅堂里去,在空出的椅上坐下,一声不吭,拿起筷子来却不夹菜,只是在手中握着,露出一副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银子的脸色。
姨娘们都不是傻子,她们之间的聊天逐渐停下了。就连这群小萝卜头,因为生在这等家庭,也都神思敏锐,挂在朱标互相看了几眼,闭上了嘴。
除了朱文正以外,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朱标。
可是朱标也并没有什么表示,他还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感觉,笑着把朱镜静、朱棡、朱棣、朱橚一个个从自己的身上摘下来,问他们要不要吃糖。
他的眼里好像简直没有别人了,只有这几个弟弟妹妹。
朱棣反应最快,说道:“大哥,我饿了。”
“饿了就吃。”朱标道,“李鲤,你去看看热菜都做好了没有,好了就让人端上来,把这些凉菜都换了。”
“是。”李鲤行礼,朝门外走出去。
朱标这个时候才道:“堂哥,你这次出门,要去哪里领兵?”
朱文正面上虽然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一直暗暗注视着朱标,把全身心能够调动的注意力都投在了他身上,这个时候听到他问话,先是装作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应道:“这次去洪都。大帅叫我去洪都。”
“去洪都?那么堂哥一定是收到了重要的调令。”
“嗯,还行,也就那样。”朱文正含糊道。
他刻意强调的“大帅叫我去洪都”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反馈,而朱标平淡中带着恭喜的话,多多少少让他心里奇怪。
他就不生气,不愤怒?
他怎么……
“标儿。”马秀英的人还没进来,声音就先进来了,“你去帮娘送点东西。”
“好。”朱标对着众人交代一声,出门离去。
马秀英站在门口,那是个不会被众人看到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话。
但是朱标能感觉到,他知道马秀英全部都听见了,也都看见了。
他刚想要表示一下自己的轻松与不在意,马秀英就把指头竖起来,将东西给了他,递过去一个安抚的关心的眼神,进屋去了。
她今天穿了身亮色的衣物,孔雀绿的裙子,米色的上衣,头上带了点翠的海棠头花,银镀金的如意簪子,总之金银一片,光亮异常,富贵而不俗气,尽显主母的气派。
她一进来,整个房子都好像变亮了一点,连朱文正也忍不住坐正了,然后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好。
他对着朱标的态度不好,可在马秀英面前是非常乖巧且听话的。
原因只有一个。
在朱标还没出生的时候,老朱同志并没有儿子,他的最直接的亲属就是前来投奔的几个亲戚,其中姐夫带来的孩子,毕竟不算是老朱家的人了,只有朱文正和他关系最亲,在血缘伦理上最近。
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朱文正是被当作继承人看待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老朱同志迟早会有自己的儿子,可是,问题是,他那个时候确实还没有!
朱文正享受了一段时间作为正统继承人的待遇。
朱标出生以后,这个待遇就消失了。
那时他虽然失落,但还没什么别的想法。可是后来,在攻下应天以后,朱元璋封了他作枢密院同佥,枢密院改为大都督府以后,他又成了大都督。
这个官职的意思就是,老朱同志领地里所有的军事,都可以归他管的。
这本来是一种信任与器重,到了朱文正这里,就变成了暗示与鼓舞,隐秘的欲望一直在骚动。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什么也不做的小毛孩就可以成为大帅的儿子?凭什么他就是正统的继承人?凭他投了个好胎?
还是说凭他是夫人的孩子?
难道我不行么?
抱着这个想法,朱文正一直在讨好老朱同志,讨好他的同时,就连带上了他的妻子,而且同时他也并看不起朱标。
其实他如果有点政治头脑,有点厚黑心术,就该对朱标更恭敬才对的。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站起来对马秀英笑道:“婶婶,您来了。我明日就要随大军调动,今日才来看您,实在是迟了,迟了。”
马秀英温和道:“不急,你有这份心就好,坐下吧,多吃一点,去了洪都,那里的条件就没有这样好了。洪都——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①,你一定要多用点心,把地方管好,不要贪玩。”
“是。”
“你叔父叫你去洪都,是看重你的本事。”
朱文正点点头,忍不住得意起来。
“以后你要更努力,多多在你叔父身侧辅佐,他在外征战时,你若有空,就来帅府教教你堂弟军务。标儿他啊,虽然学了很多孔孟之道,在军事上还一窍不通呢。”
有李善长、宋濂和刘伯温在,加上老朱同志给他开的小灶,旁听的各种会议,朱标再怎么说也不会对行军行伍一窍不通。但是马秀英这样轻轻浅浅,普普通通的一番话,正如同利箭一样扎进了朱文正心里。
你要辅佐你叔叔,你叔叔不在,就要辅佐他的儿子,总之无论怎样也是轮不到你自己的。
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被马秀英无声地讲了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朱文正。
不愧是马秀英,不愧是马皇后,她的心里清楚着呢,她的嘴上也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