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一愣,扭回头来:“带着孩子自焚?”
“是。”
“看来这场仗打赢还要再耗费一段时间。”朱标感叹道,“张士诚一家的骨气比陈友谅要好多了,可惜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总是拖后腿。他自己的能力是不错,但从军事和政事上来看优柔寡断,正如刘先生所言,是个自守虏也。”
魏忠德道:“时间再久,王爷也一定能胜的,主子不用太过担心。”
“我担心有什么用?”朱标继续把目光投向下方的车马,“仗不是我在打,操那里的心不如操眼下的心。”
漫天大雪中,卢近爱从县衙门中出来,上了城墙。
据史书记载和后世研究,元末明初时小冰河期便开始了,到了明朝末年,海南竟下起大雪,可见江南与中原的困苦。
现在的情形虽没那么严重,朱标却能敏锐体会到自出生起一年比一年低的温度,有心在凤阳实验,为以后全国的保暖问题打个调查的基础。
“殿下。”白茫茫的雪花飘散在空中,落在城墙上 ,落在车上,落在卢近爱的头发上,他拱手道,“这是最后一批货物了,您打算怎么分,有没有什么章程?”
“织机的债务百姓们都还完了吗?”
卢近爱胸有成竹,答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二户穷苦人家借了织机,其中还完债务的是一百五十六家,剩下的十六户中,十三户稍有欠款,臣答应通融到年关以后再还,另三户惫懒异常,便没有办法了,天地难救。”
“还完了欠款的,应该还有钱过年吧?”
“有的。”卢近爱道,“最起码比往年要好多了,百姓们愚昧,乍然富足起来反而事与愿违,这样已是最好的办法,日后一年年再整顿下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去县衙里走些开支,调度公款办一个烧炭的作坊,这些车上的东西,先按低价卖给百姓,买不起的让他们赊账,城里哪家富户偷偷拿了,把头砍了,不用上报。”
“是。”
朱标满意地看着一身官服的卢近爱:“我知道你还是想走科举取仕的路子,但科举不是一年两年内开得了的,上一任县令死了,总要补上去一个,你在凤阳好好干,等朝廷的大事都稳定了,我亲自来举荐你。”
“臣不会辜负殿下的知遇之恩。”卢近爱撩起衣摆,冒着雪跪了下来,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砖石上。
“好了,起来吧。”朱标道,“快过年了,我要回应天去,王妃已经催了很多回。这里的事交给你了,别忘了我的期望。”
几番整顿下来,朱标敢自信地说,凤阳是天下吏治最好的地方,县丞差役们通通不敢贪墨,个个能干实事,乡绅地主们夹紧尾巴做人,衙门有什么命令,绝对是上行下效。
“臣谨记殿下旨意。”
风吹过来,雪花更大了,魏忠德先前怕扰了朱标赏雪的雅性,现在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伞撑开,遮在朱标头顶。
卢近爱目送着他们远去。
三天后,朱标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身边陪着的,是又一次逐渐蔫起来的六出白。
随着送行官员的身影在眼前慢慢消失,朱标端着的气势松懈下来,他的人也软在了靠垫上,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上位者要隐藏自己的喜怒,隐藏自己的想法,和这些满肚子坏水的人斗来斗去,即使有优势,也颇费心神,好在这一趟因祭祖而起的旅程终于结束了,不久就能回到王府里去,躺一躺那个久违的被窝。
路途遥远,朱标刚准备眯一会儿,就听到了窗外逐渐接近的马蹄声,来人似乎奔波了很久,喘气声很大,马匹的蹄子也累得有轻有重。
不是这个队伍会有的!
难道是应天那边出事了?
朱标一个挺身坐起来,掀开车帘:“哪里来的信使?”
外面正准备接过信件的魏忠德一听,急忙问道:“这是谁送的信?你从哪里来?”
马上满面风尘的男人翻身下来,跪在地上疲倦道:“回殿下,属下是从就近的驿站来的,这封信点明了要加急送到,至于是谁送的,属下不知。”
朱标皱眉道:“把他领下去休息。”
“是。”魏忠德示意旁边骑马的小太监把人领走,接着自己从马上下来,将信送进了车里。
三下两下拆开信封,果不其然,信是老朱同志写的,墨迹已干,可似乎还能嗅到战场上的硝烟味道。
看着这些龙飞凤舞的字,朱标仿佛跟着它们一起回到了还在杭州的那一天。
“他奶奶的,王爷,这城是真难啃,再这样拖下去,年要在这里过了。”
朱元璋写下第一个字时,蓝玉一脸怒气地走了进来,于是信上多出一个墨点。
常遇春呵斥道:“没规矩,跪下。”
蓝玉这才反应过来,跪下给朱元璋行礼。
“起来吧。”
老实说,这一仗迟迟打不赢,朱元璋心里也着急,但他得装作不急。
杭州早已是孤城,所有将领们都以为张士诚不会抵抗太久,没想到他铁了心不投降,非要在城里面仗着那点死士和粮食支撑战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士卒眼睛都打红了,虽说迟早会赢,中间平白多出许多不该有的消耗,实在让人心焦。
“姐夫。”蓝玉一听能起来,麻溜得很,凑到常遇春身边,悄悄道,“王爷在干什么呢?”
他以为的悄悄话,实际上快把常遇春半边耳朵给震掉了。一来这人嗓门一直就大,二来蓝玉这些日子天天在城门边上指挥炮攻,给炮声影响的不大声不会讲话了。
“叫什么姐夫,这里没有姐夫!”常遇春瞪着他道,“要么喊我大人,要么就滚出去。”
“行了行了。”朱元璋又写下几个字,“别在这腻歪了,你们俩都给咱出去,不要打扰咱写信。”
蓝玉乐了,一推常遇春,把他从军帐里给撺掇出去。
剩下朱元璋一个人在帐篷里,他的眉头才渐渐舒展,表情也丰富起来,嘀咕道:“兔崽子,去了几个月了,也不说给咱写信,还要咱给他写,反了天了,哪有这样的儿子,简直是老子。”
“也不知道问问咱身体好不好,给咱报报凤阳怎么样,临走时说了句不用写,嘿,还真的不写!”
写了半页的关心问候,想到几个月前马秀英和自己说的东西,朱元璋纠结再三,还是在信的末尾补上了一句话。
——咱派了廖永忠去接小明王,让你知道。
然后他将信纸装入信封,交给了帐外的亲兵,亲兵拿着信传给信使,这封信上山入河,在驿站间不停转交,直至来到这里。
廖永忠是水军将领,叫他去接小明王,还能有什么意思?
朱标盯着信纸沉默良久,最后把魏忠德叫了进来。
“主子,您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
“我要出去一趟,你把我不在的消息给瞒住,谁也不能告诉,哪怕是王爷王妃,明白吗?”
第143章 沉舟侧畔
天蒙蒙亮的时候,韩林儿睁开眼,感觉到一股直入骨髓的寒意,于是连忙把被子往里拖了拖。
“陛下。”外面进来一个小太监,侍立在床边说道,“您该起了。”
韩林儿心里一阵悲凉。
在应天的时候,这些下人们看朱标时常与朕来往,又加上朕住在王府里,并不敢十分地怠慢,如今来到滁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通报也没有,就闯进屋子里来。
小太监的语气虽然客气,但他的话是不容韩林儿拒绝的。所以韩林儿只能慢慢坐起来,把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这不免让他又难过了一点——因为房间里的炭火早就灭了,没人来补过。
“陛下,吃过早饭以后就出发吧。”小太监神情冷漠,淡淡看着韩林儿自己动手穿衣,没有半点上前帮忙的意思,“廖将军在外面等您呢。”
“谁?”韩林儿一无所知,惊讶道,“廖将军是谁?朕要去哪?”
“廖将军是吴王派来接您的,至于去哪里,奴婢不知道。”
他回答了韩林儿的话后,俯身整理床铺,再没有抬头看一眼。为了防止韩林儿搞出一个后代来,朱元璋不允许滁州的这座行宫有宫女,各项琐事杂事,都是太监在干。
韩林儿张口想要说什么,看着太监的动作,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机会,便想先走出去看看,他刚站起来,太监就动了。
小太监抱着被子起身,把它塞进角落里的大柜子底部,然后转身面向韩林儿,似乎想说什么。
韩林儿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心中胆怯又紧张,尝试着想开口再问几句。
“陛下?您怎么还不出去?”小太监先出声了,皱眉道,“时间要来不及了,许多人在等着您。”
韩林儿把话咽回去,胡乱点了点头,推开门走出院子,他根本没有吃早饭的心情,径直向宫外而去,想快速搞清楚如今的情况。
作为一个皇帝来说,哪怕是换成朱标的世子身份,不吃早饭,理应有人关心他为什么不吃,应不应该吃,不吃会不会饿,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才不想吃的,即使他明确拒绝,太监们也应该在一切能看得到的地方摆上零嘴。
但可惜的是,在这里只要韩林儿不跑掉,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想法。
宫门外面,廖永忠穿着甲胄,系着披风,坐在一个石墩子上等待着。他表情轻松,时不时看一眼対面,见没人出来,便瞅瞅天上白云,看看地上枯草,嘴里哼上几句戏,如此循环往复排解无聊。
当今天下皆知的事情,便是小明王还活着,而且被尊为龙凤政权的领袖,几千年的文化了,哪里都讲究尊君重孝,即使暗地里没人当真,面子上大家也要过得去,如此才能讲求一个稳定的价值观。
这样一来,谁杀死了小明王,谁就要背上弑君的骂名,朱元璋是有魄力,有胆量,但他没有必要把事情办得那么粗糙,有更好的方法能用,何必惹出麻烦。
意外死亡,是朱元璋给韩林儿定好的结局。
意外的死法有很多,韩林儿是皇帝,重重保护下不太可能被刺杀,而且刺杀会显得朱元璋很不专业,没対保护対象上心,所以不予通过。
剩下的常规方法有烧死、溺死、病死等,综合考虑之下,病死会留有尸体,还需要购买棺材,准备丧葬服饰,聘请大夫,费时费力不说,容易落有把柄,老朱同志觉得很不好,于是也不通过。
烧死……那是走火的后果。一想到滁州漂亮的崭新宫殿会被烧掉,朱元璋就一阵肉疼,他小气惯了,这个主意被否决得最快。
溺死,溺死可以是在路上,代价只需要一条小船,和陈友谅打完以后,朱元璋最不缺的一样东西便是船,若是连船带人沉入河底,不容易被捞上来,捞上来了也面目模糊,过程很迅速,方便快捷。
完美!
办法定下来了,还需要安排人选去实施。这个人的利益必须死死和朱氏集团捆在一起,背叛的几率要小,脑袋瓜要机灵,嘴巴要严,为了向天下人作秀,身份还不能太低,不然事发后会显得早有预谋。
考虑一圈后,朱元璋把目光放在廖永忠身上,他在至正十五年就投奔了老朱同志,当时还只是个少年,算是根子里有基础。
除此以外,他的战功很不错,平定了许多地方,既打过陈友谅,也打过张士诚,封赏足够,加上其兄长被张士诚俘虏,已经在狱中死去,更没有背叛的理由。
且廖永忠是水军出生,打过很多次水战,淹死小明王的计划由他实施,再合适不过了。
替君主背锅让廖永忠觉得自己是被信任的,这件事结束后,朱元璋明里不会赏他什么,但暗里肯定会器重许多,虽说事后有被卸磨杀驴的风险,但富贵险中求,此时此刻他还算愉悦,等待小明王的过程,就像是等着行走的功劳。
站起来活动几下,廖永忠伸脚把地上还没人踏足的雪白积雪踩出一个印子。
“什么时辰了?”他问道。
亲兵回答:“辰时了。”
“咱们的这位陛下,不会还要在里头吃午饭吧?”
亲兵笑道:“说不准是在抱着太监哭呢。”
廖永忠哈哈大笑几声,眼睛一斜,发现门口有些动静。有个人正大步走来,身边跟着一群侍卫,熟悉排兵布阵的廖永忠知道,这种站位看似是众星捧月,实则身陷牢笼。
是小明王来了,廖永忠整理好表情,拉下嘴角,抱拳道:“陛下好。”
“……廖将军平身。”
面対根本没有跪下的将军,毫无权力的皇帝只能说出这句话来,他抿着嘴唇开门见山:“你要把朕带到哪里去?吴王的安排是什么!”
做戏要做全套,宫殿里的太监们已经开始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包袱,东西一车车往停在河中的船上运,热火朝天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才开始的,也许在半夜里就有运作,韩林儿看在眼里,更加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