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预备天子 第165章

  等他们到门边时,音乐已经停住。

  只见外面黑压压跪满了人,除却普通衣着的百姓,左边的人是明显的上差打扮,团团簇拥间只有一个人站得笔直,穿一身丝绸衣服,热得都快虚脱了,手里还坚持用红色的托盘捧着什么,那庄重的调子显然是他身后的丝竹管弦之队奏出来的。

  右边的人衣着喜庆,带着红绸,正中有一顶四人抬的红轿子,最后面的男人们手里有锣有鼓,更有唢呐,是喜庆声音的源头,也俱都老实跪着。

  几方人马视线的焦点却并不是那个站着的人,而是右边队伍最前方的大汉,他披了一件汗衫,脸盘方正,下巴很宽,身体健壮,两只眼睛眼白较小,故而凶光毕露,胸前别了一朵红花,腰佩玉带,脚穿凉鞋,不伦不类,但显然是个将军。

  “侯爷好福气啊,娶的是哪家小姐?”站着的人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应天话,似乎和朱亮祖很熟,竟没有先念圣旨,“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

  “杨公公说笑了。”朱亮祖大笑几声,“老子今天正好娶个小老婆而已,正好遇见您才算是有福呐!”

  那太监被吹得高兴,飘然许多,脸上因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削减一些:“侯爷赏脸,今晚我们约顿便饭,现在先宣读圣旨。”

  说罢,他读了旨意,众人山呼万岁,接着纷纷起身。

  一个驴脸男人挤到前面,站在朱亮祖身后对着杨公公连连作揖:“杨公公好,小的能见着杨公公真是三生有幸。”

  “你是……”杨公公见多了丑人,倒也没露出嫌弃。

  朱亮祖一拍他的肩膀,把人拍得踉跄:“这是罗有前,新媳妇她爹,算是老丈人。”

  “哦。”杨公公表现的亲切了一点,和颜悦色道,“我也不过是伺候万岁爷的下人而已,尽心尽力便是本职,你不必这样赞我,今日你有幸和侯爷做了亲家,日后好好本分守规矩,光宗耀祖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是,杨公公说得是。”罗有前道,“小的听见侯爷和公公是要约饭,小的家里正好有座酒楼,不知二位是否赏脸?”

  “这么巧?”杨公公道,“我没有意见。”

  朱亮祖更不会拒绝:“杨公公,那酒楼的饭着实不错,尤其是猪头肉,肥而不腻,香得要命,卷上烧饼忒下饭。”

  “好,甚好。”杨公公一头大汗,“这广东实在是太热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胃口吃饭,就盼着你们给我点惊喜吧!”

  朱亮祖扯着汗衫的领口,赞同道:“这破地方哪里有江南的温柔乡好!最多再呆一个月,我一定要走。”

  “皇上不是叫侯爷监修广东城么?”杨公公好奇道,“酷暑之下,工程进展竟如此之快?侯爷才来了一个多月,再加一个月,总共两个月就能完工?”

  “叫那些民工晚上也去干活不就好了吗!”朱亮祖满不在乎的一挥手,“我不上报,朝廷又不会知道死了多少人,再说,城墙修不修都一样,有个大致的模样应付一番就成,陛下不会亲自来看。”

  杨公公一愣:“知县不过问么?”

  “知县刚叫老子打了一顿。”朱亮祖道,“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非要不识好歹,老子打天下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呢,竟敢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

  罗有前指了指旁边:“此处就是县衙门,那知县就在里头缩着,屁也不敢放一个,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杨公公这回明白这个罗有前是什么东西了,无非是地头蛇和有功臣子勾结在一起,互相借势,也难怪那县令吃亏。

  他道:“如此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住了就好,别闹太大,也别让他上达天听。”

  “这是自然。唉,这里头是什么?御赐的宝物吗?”朱亮祖指着托盘问道,“皇上赏了我什么好东西?”

  合着刚才的圣旨他根本没听,杨公公皱起眉毛道:“这是工部刚做出来的绝顶传家宝贝。您得带回家里供着,这是皇上和太子爷商量出来定制的功臣铁券,发的人可不多。”

  见朱亮祖满脸茫然,杨公公心里暗骂山猪吃不了细康,爵位再高也是乡巴佬一个,面上温和道:“故事里常说的免死金牌您知道吧,就是这个。”

  这回不光朱亮祖懂了,周围的百姓全懂了,直勾勾地盯着红布下的铁券,不敢说什么,而含着泪水和愤恨绝望。

  “当真?”朱亮祖接过托盘,“皇上心里还是有我们这些功臣啊!来啊,接着奏乐!今天是老子大好的日子,谁敢不卖力吹,老子砍谁的脑袋!”

第157章 收服的勇气

  等到众人散去,衙门前再次凄凉起来。

  三个人各怀心事回到大堂,都觉得前路阻碍重重,皇上赐下功臣铁券对于朱亮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如果说番禺县的百姓原本只是因为罗家的权势而不敢帮助他们,那么在认识到朱亮祖的地位后,只会更加害怕,不肯参与调查取证。

  “那个铁券真的是免死金牌么?”宋束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人治得住他了?”

  “差别不大。”道同说,“这是针对功臣赐下的特殊嘉奖,有了这个东西,除非是皇帝亲自下旨夺券,其余的普通官员大多是无可奈何的。”

  “唉。”宋束狠狠叹了一口气,“这皇帝当的与前朝有什么区别。”

  “妄言!”道同非常严厉地呵斥一声,“圣上岂是你我可以谈论的,宋大夫,这样的话,我以后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宋束愣住了。

  道同毕竟和他有深交,也知道自己受伤后,满城的郎中只有他肯来为自己医治,心一软,语气重新温和:“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功绩赫赫,乃是明君。圣人尚有失察之时,永嘉侯凭着战功封爵,更是常理,世上岂有非黑即白之事?”

  卢近爱看了道同一眼,心想此人确实有独到之处,不过心地太软,对恶人虽不假辞色,但寻常生活里却有些软和了,难怪会有周班头那样骄纵的手下。

  他见宋束的表情还是闷闷不乐,似有怨恨,倒也不想让这个小团队分崩离析,出言直指核心道:“宋大夫,我等臣子的职责便是替朝廷在地方上管理教化百姓,若是什么事都靠皇上,要我们有什么用?如今诸公诸侯虽有尾大不掉忧,但不是一日可以解决的,也不是能够随便解决的,你太偏激了。”

  “老夫说不过你们这些做官的。”宋束愤而起身,“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到现在你们还维护上头,真是老爷的屁股老爷的命,你们自己去斗吧,不要再带上我了!”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而走,怒气冲冲出了门。

  道同下意识要去追,被卢近爱扯住:“宋大夫担心你的伤,不会走的,估计只是说说气话罢了。”

  果然,宋束出门后只是从大堂去了后院。

  “唉。”道同舒了口气,回头慢慢坐下,“卢兄不要生气,宋大夫一直是这样的脾气。”

  卢近爱道:“我没有生气,郎中也是百姓,不懂政事是应当的,元廷不开科举,亦不懂教化万民,开国的将军们多是白身起家,习惯了放纵恣意,不知约束自我,往后的路还长啊。”

  听到这番表示任重道远的话,道同点了点头,他认为卢近爱已经有参与重大政务的能力,只是缺少机会,并不因为他位卑志大而嘲讽不屑。

  “我要先去召回衙役,堂尊,你身上有伤,留下撰写诉讼公文吧,如此分工合作,两不耽搁。”

  “好,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卢近爱一出衙门,果然被罗家派来看守的地痞们抓住。

  七八个人将他围住,领头的道:“新任县丞是吧,昨天老子不认识你,让你给跑了,今天可不会了,来呀,咱们把他捆住,送去老爷那里领赏。”

  “我是新任县丞不假,但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件事的。”卢近爱道,“你知不知道朝廷的规制?知县若是生病、暴死,又或者待罪,县里的公务一般都由县丞顶上,如今新朝初建,人手不足,十之八九,上面是不会派新知县来的。”

  “那又怎么样?”领头的道,“道同都叫侯爷给收拾了,就算你有机会当知县,也不过是下一个道同罢了。我们家老爷如今和侯爷成了亲家,你这样的小人物,跺跺脚踩死一大片。”

  “如果我与道同不同呢?”卢近爱问道。

  “哪里不同?”

  “道同不愿意做的事,我愿意做。”卢近爱道,“我并不像他那样想不开,也并不像他那样假清高。”

  几个混混互相看了看,本就是机灵的人,当下明白意思,看向卢近爱的眼神变了。

  不等他们开口,卢近爱继续道:“昨日初来乍到,不懂这番禺县里面的文章,在下着实对着道同嘘寒问暖了一番,现在想清楚了,自然不会执迷不悟。”

  罗家养着的地痞们昨日跟踪卢近爱时,被甩脱了一段时间,故而不能确定宋束是如何跑到衙门里的,听他这么说了,虽尚不能确定来意真假,但想到番禺县的情况,觉得县丞投诚倒不失为是件摧垮道同的妙事。

  “那么请你见见我家主人再说吧。”领头的道,“就不捆你了,你跟着我们走。”

  “我不能跟着你们走。”卢近爱道。

  那领头的刚迈出去几步,闻言立刻转回来:“你小子耍人是吧!”

  “你们家主人正在请客吃饭,你真的认为应该现在去见他?”

  “那你想怎么样?”领头的道,“你是不是还想说服我放你走,相信你会自己回来?你当我是傻子呐?话本看傻子故事看多了?你和我回去,一起呆在门房里等着。”

  “你送我去找衙役。”卢近爱道,“我把吏部的调令落在班头手里了。”

  “你。”领头的一指身边小弟,“你去找班头,问他有没有东西,有就取回来。”

  “我要自己去。”卢近爱冷冷道,“那张纸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碰。”

  他的要求颠三倒四,话语模糊不清,透露的是倒戈的意思,态度却仿佛要把谁杀了,几人逐渐摸不清套路,只有领头人还算清醒,硬着头皮问道:“为什么?”

  “你看我像不像普通人?”

  “穿得像,其余的……”领头的打量卢近爱遍布老茧的手,又看他正气凛然的气度。

  “那位杨公公,全名叫做杨高孟。”

  卢近爱离开凤阳后,先是在镇妖司总部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去吏部申请了番禺县的调令,因着调度不合理,人又没有名声和关系,一开始理所当然的被拒绝了,是路过的魏忠德替他说了情,才得以成功,托他的福,加上卢近爱本就善于观察,过目不忘,故而恰好的听说过那个太监 。

  领头的人知道杨公公确实是叫这个,心里一惊,自发替他补充出许多大来历,想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语气软了,道:“既然如此,那还是我们护送你过去,拿了物件再回罗府。”

  卢近爱这回没再多说什么了,这七八个人松了口气,都觉得刚才的争辩太折磨人,解脱般的领他去周班头家里。

  周班头在看见道同被骑兵从马上扔下来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该站队了。

  当晚他们几个衙役一合计,一起去了罗有前家里,寻到他的管家说明心意,保证绝对不再听道同调遣,也不会去衙门点卯,便安心从漩涡中挣脱出来,在家里大吃大喝。

  这也是几个混混放心卢近爱来寻周班头的原因,相比不知根底的卢近爱,他们非常相信常住民周班头的人品——那确实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惜命又市侩。

  还没进周班头的院子,一股酒味便飘了出来,摇骰子的声音咕隆咕隆的,起码有五六个人在里头。

  卢近爱踏进院子里,目光一扫,提起一个花盆摔在地上。

  脆响过后,里头外头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周班头赤着膀子大步出来,两颊赤红,怒道:“哪个孙子在我这里闹事?”

  “呃,你们是……”周班头讷讷道,“罗家的家丁?”

  “是我找你。”卢近爱厉声道,“那天你拿走我的包袱,还回来后没了吏部文书,你把它偷到哪里去了?”

  “啊?”周班头见卢近爱带来了罗府的人,以为他这是找上了靠山,气弱得很,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是心虚,“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袋子里还有吏部尚书送给我的一支斑竹狼毫笔,我劝你快些交出来。”

  “笔笔笔笔,什么笔?”周班头结巴了。

  卢近爱大步走向他的屋子:“你不说是吧,我自己搜。”

  他那袋子里最值钱的是几张饼,哪里有笔,前脚刚进去,后脚就将门关住,几个罗家的人刚想追入,便听他呵斥一声:“谁都不准出去,我倒要看你们藏在何处,班头,你进来,今天找不到东西,我就上书朝廷,说你们毁坏公文,私藏命官财物,砍你们的头,一个也别想逃!”

  几人顿住,停在原地,用眼神催促周班头快滚进去。

  周班头又疑又惧地走了进去。

  里面吃饭的也都是衙役,有的是那天守门见过的,有的是卢近爱不认识的,零零散散一共十五个。

  他们的表情神态和周班头如出一辙。

  卢近爱开门见山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堂尊被永嘉侯打了?”

  众人犹豫着点点头。

  “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等着杀头吧。”

  “啊?”周班头还没从一连串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又被杀头二字激出一身冷汗,“凭什么?”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两边都是不死不休,堂尊的性格怎么样,你们都清楚。他是不会妥协的,接下来无非一死而已。”

  一人道:“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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