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魏忠德似乎是在思考,杨高孟又道:“我知道黄公公来过,他老人家一定说了一些让人误会的话。其实并非如此,那些都是误会……”
“我不想知道什么误会不误会。”魏忠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去六科廊做……”
话到一半,他自己住嘴了。
他想到朱标的训斥,也想到黄禧的告诫,还想到宫门口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牌子。
杨高孟见他停了,细声细语道:“这不是魏公公该知道的事,您是清白的,和我们这种淌进浑水里的人可不一样,而且您永远都得是清白的,我想要抱着的是一棵清白的树。”
他把话说得过分明白,让魏忠德有些别扭,但他还是很快道:“我凭什么帮你,我甚至现在就可以去找殿下,把你的……”
到了这里,他又停住了,因为这显然又陷入了干政的怪圈。
这时魏忠德才发现黄禧的话有多么对,他的运气确实很好,而且顺风顺水的原因就是因为身后靠着太子,一旦遇上奸诈危险的敌人,他的表现可能比婴儿好不了多少。
很多人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更深地嫉妒魏忠德。
在他愣住的时候,杨高孟上前把手里的食盒小心放在了桌上,道:“今天只是来拜会一下魏公公,好叫您不要记恨上我,一会子黄公公派来送药的人也该到了,咱们来日方长,我先走了,您好好养病。”
他就这样出去了。
送药的人在一刻钟后来了,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
魏忠德翻身在她担忧的眼神中下了床,扶着桌子立在地上,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回公公,奴婢是大庖厨的。”小宫女看起来很紧张,“奴婢,黄公公吩咐奴婢给您熬好了药端来,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你放那儿吧。”魏忠德道,“我要问你一件事。”
“公公请问。”小宫女低声道。
“昨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小宫女立马跪下了,连磕了几个头道:“奴婢不知道公公在说什么,奴婢什么也不清楚,公公饶了奴婢吧。”
魏忠德不理她:“我问你,告诉我消息的那个小太监现在在哪里?你把他叫过来,我要见他。”
因为受朱标性格要求的影响,魏忠德平时在大内里的名声也不错,没听说打杀了谁,小宫女勉强放下心来,仍然跪着,颤声道:“公公,奴婢叫不来。”
“怎么了,你有别的差事做?那你再替我换个人叫进来。”
“不是的,公公。那个小太监已经死了。”小宫女道,“听说他在昨日下午打翻了有位后妃主子的花盆,昨晚上回去就悬梁自尽了,尸体已经拉出城去,扔到乱葬岗了。”
魏忠德沉默了,挥手叫她出去。
在随后一抹余晖从屋中消失后,他仰头喝下了那碗放凉的苦药。
刘府。
书房里,桌旁坐着的两个人似乎准备谈事情,管家上了两杯茶后,关紧门离开,将下人全部带走带远。
周遭一安静下来,右边那人立刻开口了。
“先生,我今日被太子殿下唤去了。”
自从失去修为后,刘基身上的衣服厚了许多,政事繁忙,他不得不每天花更多的时间呆在房中,身体日渐消瘦的同时,花也没空浇了,那许多的海棠和月季已经凋谢,正如枯萎的君臣情谊,随风逝去,永不回来。
“太子?”刘基有点惊讶,“怎么会是太子叫你?”
与他说话的是个中年人,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身量较高,眼睛炯炯有神,形状上挑,看着十分不好招惹,续着长长的胡须,即使面对刘基说话有意压低了声音,也依旧是个大嗓门。
这人的名字叫做杨宪,正是朱标和朱元璋在武英殿里谈论的大臣。
早在老朱同志攻下应天时,他就投奔了过来,一直做的是检校的工作,负责监督将领们的行为,随军出征,随时上报情况,是个和拱卫司探子差不多的特务,偶尔也出使张士诚和陈友谅等人,做做使臣,很受朱元璋信任。
因为做着这种工作,杨宪在淮西集团心里就像一个会打报告的人形赖皮糖,很不受待见,尤其在他举报了李文忠乱用投降谋士的事情后,更被核心将领们记恨,出于个人意志也好,迫不得已也好,他逐渐投靠浙东文人,并和刘基走到一块,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刘基出于种种原因,也算是倚重杨宪。
“听说番禺来的新县丞是太子的人。”杨宪道,“叫卢近爱,字胜欲,老家是凤阳的,本是太子的亲信,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分到那地方去了也没人注意,穿得像个农民,差点搅乱了我们的事。”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宪想了想:“很有手段,不畏强权,嫉恶如仇但又不迂腐,放到应天来也是个人才。”
“这个人你即使不能讨好,也不要得罪。”刘基道。
“其实太子殿下把我叫去,和他有关。”杨宪道,“去番禺查朱亮祖的案子,圣上点明了需要我们一起负责,办得好了,可以把他就地拿下。”
“陛下这是在给这个卢近爱塞政绩。”刘基道,“你要把功劳让给他六成。”
杨宪点点头,叹道:“此人真是狗屎运。我们辛苦盘算,倒是给他做了嫁衣。”
“办好了这件事,陛下应该会让你进中书省。”刘基语出惊人,杨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死死盯着他等待后面几句,“李善长就要退下来了,我么,我可能稍久一些,但朝堂终究要靠你们这些新一代的官员。”
“先生,你的意思是……?”杨宪的思绪在听到中书省时就凝固了,根本注意不到刘基后面的话,也没心思领悟他有没有暗示。
刘基道:“淮西的问题这次一旦点燃,是不会善了的,希武,你把事情想简单了,也把自己想的太聪明了,淮西和浙东,就是一个天平,陛下手里握着砝码,谁轻了,就往谁那边加一些,谁重了,就把谁那边取一些,我们斗出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顿了顿,他接着道:“要想留住自己的前程性命,只有展现出能力来,给陛下一个把你在百年之后留给太子的理由。”
杨宪不以为然,看着他的眼睛,刘基就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
“你去吧。”刘基道,“我累了,要去睡了。”
杨宪知道刘基的脾气,没有再说什么,立刻起身告退,出得府来,想到自己会升入中书,浑身轻快,坐在轿中,忍不住哼起小曲,手指在腿上打着节拍,晃着脑袋,看到一切风景,连路上滚过去的一块脏垃圾,也觉得甚是美丽。
不多时,回到府上,杨宪叫来自己的管家。
那管家弯着腰,恭敬道:“老爷,有什么事吩咐。”
杨宪看了看天色,天上月亮被阴云遮住,后半夜也许会刮一场大风。
“拿上我的钥匙,去库房把准备好的一万两银子送到杨高孟母亲手里,你亲自去。”
第166章 李善长的容忍
灯笼高挂,李府的下人们正拿着长长的竹竿在粘蝉。
他们在忙碌中,声音尽可能的小,打着手语比划交流,生怕惊扰了屋中的李善长。
如今他已位极人臣,权势滔天,李府的下人们,哪怕是洗恭桶的,在外面的地位也随着主人上升,走出去不自觉的趾高气扬,受人追捧,不过因着李夫人对他们的严格管束,在府里时还是规矩得很,没有谁愿意失去肥差被赶出去。
“夫人。”李善长唤了一声。
陈氏放下的酒和几个小炒菜,温声道:“怎么了?”
“这个给你,不要让人发现了。”李善长攥着手,递过去一样东西,示意陈氏来接。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尽搞些年轻小伙子的玩意儿。”
他先前这样装模作样的送过不少礼物,陈氏以为这次也一样,故而半是害羞半是惊喜地伸出手来。
“这是……”陈氏皱眉看着手里的小纸包。
“这是为夫好不容易瞒着皇上和他们找到的东西。”李善长道,“遇水即溶,遇到特殊的香气就会被激起药效,夫人,以后你每天在杯中给我放上一小勺,冲泡茶水送来。”
他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这里面的花瓣劳烦你替我做个荷包装起来。”
“老爷。”陈氏不愧跟随他多年,骤然听闻这样的大事丝毫不慌,心中柔情一收,当即把两样东西装进袖里放好,冷静道,“是谁要害你?”
“没有谁要害我。”李善长道,“人人都要害我。”
“是不是刘基?”
陈氏想起多年前的深夜,那时李善长就曾说过最令他忌惮的人是刘伯温。
“不是他,是……”李善长顿了一下,“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夫人呐,你懂不懂盛极必衰,因果循环的道理?”
陈氏略想了片刻:“是淮西和浙东的事,还有皇上的事。”
她虽没有完全接近到李善长所感叹的“官不好当”之说法,也算是直指问题的核心,把当下李善长最大的麻烦点了出来。
李善长不求得到她全部的理解,只道:“过几日杨宪就要启程去番禺查朱亮祖了,据我得到的消息,等他回来,皇上会升他进中书省。”
“皇上这样做,难道是要打压你和淮西勋贵。”陈氏不知道番禺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朱亮祖是因军功的封赏的永嘉侯。
“不仅仅是皇上,还有浙东,还有淮西人自己,大的小的事加在一起,便是盛极必衰的道理。”李善长道,“朱亮祖的事一旦发了,掀起来的不是小风小浪,这股浪掀到应天来,有的人水涨船高,有的人会淹死沉底,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那么因果循环的道理是什么?”陈氏在李善长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仰头担忧地看着丈夫略显憔悴疲倦的面容。
李善长抚摸上陈氏不加珠翠的长发:“夫人,朱亮祖的事,我讲给你听吧。”
灯火轻晃,李善长把事情慢慢讲了,讲得很清楚,连杨高孟的事也没有放过。
“这死太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敢挑拨关系,实在不得好死。”陈氏道,“他分明是要把水搅浑了,站在岸上观船翻。”
突然间,陈氏心里一惊,嘴上脱口道:“老爷,这个杨高孟不会是皇上的人吧!”
李善长道:“一开始我也有所怀疑,不过我看番禺还有那个卢近爱在,此人一出现,险些打乱各方计划,是个天大的变数,人又是太子的亲信,皇上即便愿意拿道同做诱饵,也不会动他。”
“皇上既然不知情,那他就是浙东的人了。”
李善长缓缓点头。
“既然是浙东的人,你怎么还帮他的忙呢?老爷,你应该在六科廊把他给推了啊。”
“这就是因果循环了。”李善长道,“文臣封公的,就我一个人,像那刘基和汪广洋,也只不过封了伯。背靠着淮西的势力,我做的这个丞相,从一开始就是个歪屁股。脑袋里不管想什么,屁股歪了,人又怎么能坐得端正呢?”
“我只能顺着浙东的意思走。”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圣上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主动递出去一个把柄,对现在的淮西可能是好事,但愿圣上念着旧情,不会赶尽杀绝,最起码给我李家上上下下留一条路走。”
陈氏下意识摸向袖里的两个小包,红了眼眶:“老爷,这是毒药吗?”
“不至于此。”李善长笑道,“只会让人骤然生重病罢了。刘基的身体眼看因废去修为不见好了,咱们也要做些准备啊。”
陈氏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哭泣起来。
李善长抱住她:“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能善终就算不负自己的名字了。偌大的天下,我只相信夫人你而已,子孙后代,亲朋乡邻,不是将我的好当作自然的,就是将我看作一个象征,药被你拿着,我才能放下心来。”
“老爷……”
连着刮了五六天的风,仿佛还会下雨,结果天亮时分,空中又晴朗起来,乌云散去,太阳压住了一切,昭昭烈日下,雾气也消散无踪,卢近爱就在这个时候进城了。
他照例戴着斗笠,穿着草鞋,除了在番禺换下的麻衣重新变为布衣外,没有任何变化。
杨宪的仆人一早等在城门,拿着画像到处比对,终于在一个客栈门口堵到卢近爱,弯着腰道:“您是卢先生吧,我们家老爷是杨宪杨大人,我们奉命来接你老喝茶。”
卢近爱的钱不多,选的客栈是最便宜的那种,来往的人都是普通百姓,见到这么一个大户人家的下人对卢近爱低头哈腰,嘴里还念着大人云云,通通都避开了,不敢朝这边看。
“杨大人是谁,卢某没有听说过。”卢近爱平静道,“太子殿下叫我来应天,我收拾好后自会入宫,为何要见你的杨老爷。”
“哎呀,卢先生,我们老爷还能害你不成,我们老爷可是东宫詹事啊。”那人道,“正是太子爷下的吩咐,你老回番禺查案,是和我们家老爷一起的,旨意都已经下了。”
“我要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