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勤袖子下掩住的手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张口仍然是那套说辞:“在下没什么好说的,感谢上差信任,但此案确实是在下一人犯下。人证物证俱在,与旁人没有关系。”
韩百户把手中茶盏贴着方克勤的脚边砸了过去,深吸两口气,看向袁凯。
袁凯道:“先关回去。”
韩百户大喊一声,外面的锦衣卫立刻进来,将方克勤带了出去。
“我看不如叫镇妖处的道长们来看看,这个方克勤说不准是被施了什么法术,鬼迷心窍了。”
“他只是很难回头。”袁凯摇摇头,“我本来也没打算在他这里得到什么结果,只是为了确认猜想。韩大人,你去告诉守牢门的衙役,若是见到方克勤的儿子来探望他,千万不要阻拦,让他进去。”
韩百户装出来的暴脾气很快烟消云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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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到了晚间,天气凉爽,吃过饭的袁凯和韩百户马不停蹄,又跑到了造船厂去。
这里早有锦衣卫的探子守着,见了他们便快速上前:“二位大人,这些天船厂并无生人来过,河道衙门的人都老实呆着。”
袁凯领了任务,从应天跑来杭州,先是在驿站里停留,后到了知府衙门、河道衙门和馆驿,却始终没有来过最关键的造船厂,存的就是给敌人以时间,让他们掩盖自己的马脚,露出破绽的心思,没成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迟迟没人上当。
“船厂里给工部造船的工匠都在吗?”韩百户问道。
那探子道:“回大人,一个不少,都在厅堂里候着呢,属下已提前交代过,大人们只管问话就是。”
韩百户满意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
船厂修在水边,夜风一吹,潮气和鱼腥气扑面而来,越往里走,木头刨花的味道越浓。邻水处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棚子,应该就是那探子说的厅堂。想来也是,此处都是为老爷们干活的工匠,哪来那么好的屋子可住。
棚边插着许多的火把,火苗跳跃着,将那一张张因穷苦而烦闷的脸照得清楚,封建时代的百姓多数连畜牲也不如,让他们加班加点的干活,即使朝廷批了钱下来,能到工匠手里的也不超过一层。
多的是巧立名目的税种,多的是夺人希望的官吏,多的是毁人性命的饥荒,不公平是百姓们唯一能享受的公平。
袁凯是为了朝廷的贪污案而来,某种意义上是为百姓造福,但即使他刻意避开白天,不让船匠们因延误工期而受罚,晚上前来问话的举动依然剥夺了他们可贵的休息时间。
走到台前,袁凯第一句话是:“大家伙不用跪了,我只问几句话,谁是领头的工匠?”
船匠们的目光汇聚到最前面,那里坐着一个满脸沟壑的老人,他的皮肤因常年在太阳下暴晒已经成了黑褐色,手上更有层层老茧,腰背佝偻着,但在袁凯去看他的眼睛时,仍展现出一般人没有的冷静与沉稳。
“你们是不是都参与了工部的工程?”
一部分人摇了摇头。
袁凯又道:“新船是不是在去年冬日里下水的?”
众人迟疑了,眼神在飘忽间又汇聚到老船匠身上,一些人脸上露出害怕畏缩的表情。
袁凯知道自己不用再问了,新船若是没下水,他们犯不着为没发生过的事担忧。
“好了,大家可以散了,都回去吧。”
众工匠一时没听懂袁凯的意思,许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官员,哪怕袁凯已发了话,却仍僵在原地,不敢离去。
韩百户道:“都聋了?没听见是不是,叫你们走,你们就走!”
这样的粗暴态度才是他们所熟悉的,袁凯的温和没起到半点作用,竟是韩百户的呵斥帮上了忙。
人群快要走散的时候,韩百户拉住了那个老船匠,将他往袁凯的方向带,那老船匠丝毫不惊讶,似乎早有预料,被韩百户拉住以后,径直跟着他走。
棚子里只剩他们三个人。
袁凯道:“老人家,你不要害怕,我们是京里来的钦差,已经同河道衙门打过招呼,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老船匠苦笑一声:“大人,他们敢不敢,我比您要清楚,您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老头子我能说就说了,不能说的,但愿您也不要为难我。”
袁凯和韩百户对视一眼,开口道:“老人家,工部那些新造的船,在用料上有没有什么问题?比方说多用了木料,多用了钉子等?”
老船匠道:“这些帐是记在河道衙门那里的,我不清楚。大人可以去河道衙门看看。”
“我已经去过了。”袁凯当日看账册时把内容全背了下来,此时当场念了十几条关键的给老船匠听,问道,“数目对不对?”
老船匠想了想:“没有问题。”
袁凯判断不出老船匠是不是在撒谎,只得道:“老人家,以你的手艺,有没有在造船时发现不对?”
“……”老船匠沉默了,昏黄的眼睛凝视着布满淤泥的地面,迟迟没有回答。
袁凯感觉到杭州是铁板一块,这里的人不管是官吏还是百姓,在长久的压迫下早已忘记了如何去抗争,不敢向伸出援手的人诉说秘密——可能他们早在信任上一个钦差时吃过亏了。
他突然福至心灵:“老人家,你知不知道方克勤方知府?”
老船匠的眼里有了一点光,他点了点头。
袁凯紧接着道:“方知府因为贪污军需一案,已经入狱了。”
老船匠大惊失色:“不可能,方知府是青天大老爷,怎么会贪污军需,一定是弄错了。”
韩百户适时露出腰间的刀,举起在火把下反着光的腰牌:“我是北镇抚司锦衣卫的百户,骗你一个乡野老头子做什么。”
老船匠顾不得他说了什么,他看出袁凯是主事的,追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是今日午时左右的事。”
“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老船匠重复道,获得时间以后,他反而更加固执。
“方克勤已经立了字据,也交代了藏污的地点。”袁凯添了一把火,“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再过几天,等我们返回京城,圣上的旨意下来,方克勤就会被砍头,你们要会换一位新知府。”
老船匠是受过方克勤恩惠的,他的神情剧烈动摇起来:“这和我们造的新船有什么关系?”
韩百户道:“如果你们造的船有问题,那贪污军需是工部的错,方克勤自然没事,他只不过是颗被利用的棋子罢了,事情结束后会被罚俸,但照样还在杭州干。”
老船匠的嘴张了半天,最终挤出一句话来:“大人们若是有意,可以去码头找一艘刚回来的粮船测测。”
袁凯笑了:“谢谢老人家,老人家,我还有一件事拜托你,请你务必答应。”
“是什么?”
袁凯前倾身体,在老船匠耳边说了几句,老船匠一咬牙,跺脚道:“我干了,只要方老爷能留在我们这里,我什么都干!”
第195章 开春的调查六
金红色的太阳在天边升起,一圈温暖的光线涂抹在云层上,河水中有层层波纹荡开,反映着这瑰丽的景象,大船小船,许多白色的帆被风鼓荡起来,井然有序,依次靠近码头。
袁凯站在岸边,极目远眺:“哪些是刚回来的护粮船?”
韩百户生怕他掉进水里去,有点紧张地扯住袁凯的衣角,抬手给他指了指。
“哦!”袁凯道,“粮船已是如此雄伟,不知战船会是什么模样,韩大人,我记得你说哦自己在军中呆过,可有什么见解?”
“见解?”韩百户有点头大,他在早年是打过仗,但并不是水军,说起战船来,摸都没摸过,哪有什么见解,想起以前查的案子,勉强捡起一些干货来说,“我只记得战船造价极高,一艘船要十几二十万两银子。”
“粮船恐怕也不便宜呐。”袁凯感叹一声,话题突然变了,“我们从李大人那里借来的粮食运到了没有?”
“连夜运来的,应该快要到了。”
“走吧。”袁凯道,“是骡子是马总要见见。”
钱塘自古繁华,大明开国以后,元末乱世结束,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做了。此时杭州的码头上有许多来往的商船,不管大小,都放下了跳板,在号令声中,民工们汗流浃背的卸着货,丝绸瓷器、桐油清漆、稻米谷子等,一袋袋一箱箱被搬到岸上,支撑起无数家庭的生活。
永乐时期,朱棣的迁都,不仅仅有着军事意义,实际上也是存了带动北地经济的打算。只要皇帝亲自坐镇北方,朝廷的权力中心便在北方,源源不断的粮草用具会顺着陆路水路抵达北京,仅运河一项,就不知会创造多少的“劳动岗位”。
不过此时洪武大移民还未开始,紫禁城的根基也不稳固,考虑迁都的事对朱元璋和朱标尚为时过早。
帆篷拉下,一艘硕大的粮船在袁凯和韩百户面前停住,船上载着几十个护粮的士卒,下船后又带下来许多杂物,零碎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清空船舱。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陆路上驶来几十辆沉重的驴车,领头驾车的锦衣卫正在指挥交通,车内鼓鼓囊囊堆叠着袋装的粮食,正是李饮冰从那间仓库中搜剿来的,不管是包装还是质量,与运往四川的军需都一模一样。
韩百户爬到船上,在甲板上左看右看走了一圈:“大人,船没有问题,可以开始了。”
袁凯对赶车的锦衣卫点点头。
那锦衣卫说了声是,扭身指挥民工们往上搬运粮食,一边搬,一边记着袋子数目,时不时上前捏一捏粮食袋是否饱满。为了防止个人计数出错,或有人私自接受贿赂叛变,袁凯带来的那十几个亲兵全在此处分散盯着。
同样是往船上装粮食,袁凯这边的队伍明显不同,不仅有士卒严格把守,还有穿着官衣的人在船前忙碌,一时间码头上的人都忍不住把注意力投了过来,想知道这里在搞什么名堂。
渐渐的,嘈杂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袁凯此时没有空照顾百姓的感受,他板着一张冷脸,心脏随着不停被抛上去的粮食而砰砰直跳。
一个时辰后,船上已装满粮食,再也放不下别的。
“计数,开走!”袁凯摆摆手,“下一艘。”
一艘较小的粮船开了过来,锦衣卫照例监督民工们开始搬运。
袁凯很聪明地采用了抽样的方法,没有按照工部的大小规制检查,而是随机抽取粮船核实承载数量,这样一来,河道衙门使诈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
一连检查了五艘船,马车上已经搬空了,袁凯宣布行动停止,把所有人叫到自己身前,期待中带着忐忑,道:“你们挨个把实际的数目报上来。”
排着队的亲兵们按顺序报上数目,袁凯一边听,一边记,听得越多,心里的石头越沉重,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些数目竟与工部报备的完全一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圣上、太子还有我,全部都弄错了?工部真的没有人借着这一批粮船贪污军需,真的只是凑巧在冬日里提早将船下水?
难道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行动,真相竟如此讽刺?
袁凯长久的沉默为亲兵们带来了压力,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不敢动也不敢走开,只有一齐陪在这里发呆。
韩百户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煎熬,沉吟片刻,开口道:“把这些粮食卸下来,运回李大人那里去。”
众人有了活干,这才散去。
只余下韩百户陪着袁凯站在码头上。
这时候已是下午时分了,就连先前看热闹的人也纷纷离开,码头上空旷了不少,几只水鸟在天空飞翔,万物复苏的季节,朝局却一片凄迷。
正当袁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码头上突然驶出了几艘大的官船,不知载着什么,满满当当,向远处驶去,船工们扯号子划桨扬帆的声音,打断了他好不容易对韩百户酝酿出的安慰之语。
袁凯没话找话:“这艘船是干什么去的?”
正好在附近送行的百姓听见了,恭敬回答道:“回老爷,这是给征四川运送军衣、白布的,河道衙门的老爷发善心,借了我们几艘大船,我们不用耽误农时走陆路去送了。老爷们真是好人呐。”
袁凯立刻看向韩百户,韩百户也看向了他。
———
“爹,爹!”
坐在干草堆上的方克勤听见声音,立刻抬起了头,下意识寻找着来源,看到方孝孺后,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