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第一层蜃之时,那姑娘已经是七岁了。”王莽解释道,“七岁的姑娘哪有还继续尿床的道理?”
“你们是没见过, 还是没仔细瞧?”阮陶严肃道。
王莽与杜子美瞬间沉默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后, 杜子美才开口道:“她再怎么小,也是个姑娘,人家睡觉咱们两个大男人在一旁蹲着瞧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糊涂!”阮陶急道, “这蛊障中的每一刻都有可能致命、而每一刻也都可能成为咱们出去的关键!现在想着这些什么虚头巴尾的君子不君子的作甚?”
“你们知道在江湖上混的大忌是什么吗?”
“是、是什么?”难得见到阮陶这般严肃, 杜子美问道。
只见阮陶沉着一张脸, 分外严肃的说道:“要脸。”
王莽闻言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精辟!”
杜子美、扶苏:“……”
“在江湖上混迹,最怕的就是端着架子、抹不开颜面。人要做君子端方大度这不假, 但人不能死板、要懂得变通, 一天到晚端着, 那是会没饭吃, 是会饿死的!”阮陶教育道,“谁不想做君子?但常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候君子和大丈夫只能二选一。”
说着,他十分痛心道:“也没让你们盯着人家姑娘看,大不了你俩坐在外室呢?坐在外室守一夜呢?如今这姑娘已经去世了,不存在名节不名节的,何况我各人认为所谓的姑娘的名节不过是狗屁!怎么男子就不讲究名节了?”
“这个时候了,你们不是在守着这姑娘的名节坐君子,是端着君子的名号自尽。”
王莽点了点头:“有理!”
杜子美、扶苏:“……”
阮陶起身在原地转了几圈:“现如今如何是好呢?那边在唱牡丹亭,咱们这边还摸不着头脑。尿床……说实话七岁还尿床,年龄确实有点儿大……”
说着,阮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不过!这也反映出了那姑娘应该是有心理问题。你们看,排除不良习惯与生理问题,七岁了她如果还尿床,那便是她心理有问题!”
“心里?”扶苏有些疑惑。
杜子美与王莽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开始努力回忆在第一层“蜃”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七岁之时,遇见了何事?”阮陶问道。
杜子美喃喃道:“四姑娘死了。”
“谁?”
“四姑娘,就是她小时候的主子。一开始她是四姑娘的贴身丫鬟,四姑娘生得貌美、性子和善,将周幼菱当做亲妹对待,但是她还没有服侍四姑娘多久,四姑娘便死了。”王莽解释道。
“怎么死的?”阮陶继续问道。
王莽眼神一暗:“浸猪笼。”
杜子美补充道:“那时……她才十四岁。”
闻言,像是有人在三人心里重重的敲了一拳!四周的环境似也有所感悟,瞬间静了下来。
灰白色的世界,仅有色彩的三个人与天上泛着绿光的太阳形都透露着窒息之感。
杜子美至今都还记得他那日看见的情景了,他没有看到那位四姑娘是如何在“猪笼”中挣扎的,但是他看见了那个笼子€€€€
没有哭喊、没有哀啼,那个笼子就静静的放在祠堂的蒲团上,约莫有一人多高,竹笼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各种斑驳的痕迹不知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什么东西。
但是,能够清晰辨认出上面的鲜红的血迹,以及指甲、肉泥,以及一节挂在支出去的竹篾指头。
杜子美闭了闭眼,努力想要遗忘掉那个笼子。
在进到蛊障之后,这么久以来他与巨君遇到了不少恐怖的鬼怪妖邪,有长得好看的、有长得血淋淋的,有看不清样貌但就是感觉能够吓死人的。
可至今让他感觉最可怕、最毛骨悚然就是那个笼子。
“这便解释得通了。”阮陶沉沉道,“所以就是因为四姑娘的死,让周幼菱有了心理问题。”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吭声的扶苏这个时候似乎有点儿实在忍不住了,他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也有可能线索是火?”
“……”
“不可能。”王莽否认道,“若是火,未免也过于简单了些。之前周家祠堂倒是失了一次火,那场大火将整个祠堂都烧没了,并没有留下任何疑似供蛊的东西。”
杜子美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行吧,如今线索基本确定了,先从周家四姑娘身上找起。”阮陶拄着棍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了一堆小纸人,朝着空中一挥。
纸人们落地,变作了一个个脑袋看上去像画了脸的白灯笼的纸童子,纸童子们三三两两结伴,四散二而去,去找与四姑娘有关的东西去了。
从前杜子美看着这些纸童子只觉得€€得慌,如今看着却觉得颇有安全感。
“桃儿,以后我要是没了,你给我烧周年的时候,记得烧几个童子来伺候我。”杜子美说道。
闻言,扶苏伸手朝着杜子美的脑袋敲了一记:“说什么呢?也不怕忌讳。”
杜子美吃痛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嘴里嘟囔道:“……您不是说,您向来是不这些的吗?”
“咱们现在做什么?就在这里等着它们回来吗?”王莽问道。
阮陶点了点头,随后又从包中掏出了两根柳条朝着地上一插,两根柳条的尖端开始隐隐散发出蜜色的光,像是两支轻飘飘的蜡烛,不过确没有要燃烧的迹象,只是发着光而已。
“这玩意儿又是什么?”杜子美好奇的问道。
“阴柳,若是四周有阴邪之物逼近,亮光即灭。”说着,阮陶有些心疼的说道,“这是我从五月份就开始炼的,整整炼了六六三十六天才炼出来,原本是想着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对不用,以为能留好几年呢!谁知,这才不到一个月……”
“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杜子美笑眯眯的赞道,“到真像是‘观音’了。”
“得了吧!我现在一听见观音二字就发麻。”阮陶回答道。
王莽看了那柳条一眼,又抬眼看了看阮陶,阮陶的肤色接近莹白,正常情况下来看会觉得这少年有些过于白净了,可在这灰白的世界中,他确成了最明艳的所在。
王莽不着痕迹的垂下了眼帘,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看来他果真没看错人。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顶着宛若纸灯笼脑袋的纸人们各自手中抱着东西,头重脚轻的回来了。
它们陆陆续续将东西放在了阮陶面前,然后轻飘飘的一跳,又化作了小小窄窄的纸人模样。
香袋、发钗、篦子、头绳、绣鞋、小袄……
别说!这东西还不少。
阮陶眉尾一跳:“这么多?四姑娘如今去世了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况且她还是被家中人处死的。按理来说被浸猪笼的人乃是家中十分嫌弃之人,人都能够用那般残忍的方式掐死,东西又怎么会留下?而且居然这么多?”
扶苏沉吟道:“我记得民间的规矩,不是说死人的东西大部分都会焚烧、陪葬吗?这些确实是多了些……似乎……像是有人故意收着似的。”
扶苏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问杜子美与王莽道:“这位四姑娘死后,他们家里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王莽想了想,“没有什么变化啊?不过……”
“不过什么?”阮陶连忙抬头问道。
王莽回答:“之前,他家的大少爷病了。没错!就是孔明兄他们说的那个和周幼菱殉情的大少爷。”
“明明人已经病得不行了,但是四姑娘死后,他莫名其妙的就好了。”王莽道。
“对对对!”杜子美接话道,“还有还有!他家的产业,之前一直说庄子上的收成不好,明明春日里苗都没插好,被霜打得眼见着今年是要落下亏空了,谁知四姑娘死的那年秋,却依旧是大丰收!”
闻言,阮陶紧锁的眉头,开始在那堆东西里翻找着什么。
翻着翻着,翻出了一对绣有“五子登科”的小娃娃传的肚兜,一条红的、一条绿的。
阮陶盯着那肚兜看了半晌,问道:“四姑娘的兄弟们有同她年龄相仿的吗?”
“没有。”杜子美否认到。
阮陶看了手中的肚兜好一会儿,接着余光中他注意到了篦子旁的一个胭脂盒子。
“子美,将那盒子递给我。”阮陶指着那盒子说道。
“这个吗?”杜子美将胭脂盒子拿给了阮陶,“你拿着。”
阮陶接过胭脂盒子,缓缓打开。
桃色的脂粉因时间太久而凝成了一块儿,上面趴着一只虫€€€€那虫子前半截儿生得像是螳螂,两对翅膀交错着,还在微微的颤动,两根爪子像镰刀一般。后半截儿却如同蜂后似的鼓出,整个肚子涨得像是水晶,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白色的卵。
看上去实在恶心至极!
“嘶€€€€妈的,这玩意儿是个啥?”王莽看了一眼便觉得恶心,偏过头不再去看。
阮陶手一抖,连忙将盒子盖上,扔在了地上,他最怕这类草虫,更何况是长得这么恶心的。
扶苏瞬间伸手握住了阮陶的手,阮陶看了他一眼,说道:“多谢。”
扶苏蹙眉:“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
阮陶的心跳得咚咚响,也不知是被虫吓着了,还是被这虫代表的玩意儿吓着了。
他沉着脸,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母子蛊!”
作者有话说:
冲!
第50章 游园惊梦
风卷叶嚎, 整个如今纸扎般的世界总算再次动了起来。
在他们身后那颗老槐树被风吹得枝叶€€€€作响,仿佛像是在控诉着什么,又像好像只是单纯的在哀啼。
“母子蛊?那是什么?”杜子美好奇的问道。
阮陶顺了顺气, 随后解释道:“凡人虽无通天之力,但总是喜欢借力改命。有些命是可以靠着自身的努力儿更改的, 但有些命实乃天意,以凡人之躯违抗天意, 不可谓不荒诞。”
“但人这种东西能够成为万灵之长, 便是因为人的聪明、狡黠。虽说人不能直接与天道对着干, 但是借助其他非人的力量, 微妙的在天道面前拐个弯儿也是可以的。”
“就好像许多人喜欢看风水、改风水,八字轻的人佩戴点儿金石玉器, 又或者保家仙也是其中一个手段。”
“以上这些都是还算正经的手法, 但是当有些命实在不可为,风水、保家仙都管不了之时,人们往往就会铤而走险, 例如€€€€养小鬼、养蛊。”
“蛊。”扶苏道。
从前他在上京之时, 不过是在各种传记异志中方才见过此物,传记中说百越毒瘴之地,多生蛊虫, 有女子炼蛊为巫, 称之为“草鬼婆”。
这时, 又听阮陶道:“而母子蛊乃是妖蛊中的一种,这一种蛊又与百越之地的草鬼婆手中的蛊不太一样。草鬼婆手中的蛊, 多为‘药’, 而妖蛊……”
说着, 他顿了顿:“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大概你们可以理解为, ‘草鬼婆’大多是炼虫,而妖蛊表面上是在炼虫,实际上的在炼人。”
“母子蛊便是通过将家中的未出阁但是怀有身孕的姑娘炼做蛊,使其与腹中的孩子一块而帮整个家族抗住保家仙、风水都扛不住的天命,从而整个家族便顺遂无忧,家中人也会长命百岁。”
“而周家的四姑娘很明显就是被家中人炼做了母子蛊,至于那个猪笼……大概是为了让四姑娘死得彻底、死得屈辱。让她觉得自己的死是自己不自爱、有辱家门,家中人是为了保住家族的脸面名声,为了保住家中其他女眷的清誉从而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是家中人为了贪图一时的顺遂,从而将她当做祭品祭了出去。”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哪怕周四姑娘没法在阎罗殿喊冤,在人们眼中,她就是‘该死’。其二便是,哪怕她自己终将回来报仇,怨气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在家中挂一副钟馗像便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