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融化的过程极其漫长,千穆恍惚间似乎还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是血管里的股股血液被烧得沸腾,叫嚣着在他脑子里炸开,试图摧毁着他的理智。
这样的行为不能被允许。
千穆的左臂不知何时抬起,五指如铁钳般紧抓右边的臂膀,隔的那一层袖子早就被汗水打湿了数次,本也起不到阻挡疼痛的效果,只能被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压在底下,深扣进肉里。
之所以选右臂而不是更方便的其他位置,理由很简单。
他的感知变得十分麻木,不管是掐大腿还是别的地方,醒神的作用都不大,只有右臂上,还有一块清早在淋浴支架上撞出来的青紫。
千穆一直没有来得及掀开衣服,检查那处撞成了什么惨样,药自然也没来得及上,但凭那伤处至今还能让他感觉到隐痛,刚好可以利用上。
他用痛上加痛持续地刺激知觉,硬生生又顶了一阵,结果不知不觉间,意识还是出现了极为短暂的空白。
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
千穆蓦然惊醒时,才发现原本传来痛觉的胳膊竟也没了丝毫痛觉,不知是用力过度或是虚弱无力,掐着淤青的手悄然滑到了大腿上,微微颤抖着拒绝了大脑送出的指令。
这个方法没有效果了。
千穆的眉头不由得皱紧,同一时间,额间又有冷汗不断渗出,顺着侧脸滑到下颚。
他克制住想要将锢住脖颈的衣扣解开两颗的欲望,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带上大半体重的上半身与柔软椅背贴得跟紧,向后仰起的头紧靠住颈托,仿佛这样冷空气就能更多地灌入松开的领口,驱散掉一些在衣物下发酵狂欢的热量。
只用鼻呼吸,已经开始感到了艰难,千穆忍耐了许久,发麻的右手几度想要将衣领扯得更开,但都在最后时刻用意志强行压下。
几次重复过后,他表面裂出干皮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呼出的热气却还在口鼻附近徘徊不散。
“……BOSS!”
贝尔摩德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千穆的异常,神色大变,刚降下来的车速又飙了上去,只恨当初为什么要把秘密研究所建得那么远。
“没、事。”
千穆闭着眼,忽然一字一顿,却发音清晰地说着。
他的意识回光返照般重新从朦胧中剥离,与拖后腿的疲软躯体分庭抗礼。
“是我的失误,当时,没有考虑到……部分药物成分,会因高热产生排斥反应。”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你不要担心,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
贝尔摩德沉默。
她的确关心则乱,有些反应过度了。可代入进她的角度,她如此紧张的反应又完全可以理解。
BOSS的身体情况,组织内部目前只有贝尔摩德一人知情。
组织内得到最大重视的研究项目一共有两个,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研究所,权限设置极高,不同研究所的人员互不知情,平日在研究所也少有外出,离开时皆会受到严密监视。
其中一个项目从十几年前便开始了,其核心是研发一种神秘的禁忌药物“银色子弹”,因多年前的研究负责人突然死亡,研究资料遗失,这些年组织正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尝试继续,收获的效果不明显,但还是未被放弃。
另一个项目则是从四年前开始的,研究团队被组建起来时,研究员们仅被告知需要研究一种离奇的基因缺陷病症,如果一时找不到治愈的头绪,便优先往延续寿命的方向转移。
研究员们拿到的是绝密的基因样本,缺陷患者的身份一切不详,不过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们也不会刨根问底,只是拿着优厚之极的待遇兢兢业业做事,很给盯着他们的组织高层省心。
这个高层自然是贝尔摩德。
Rum和Gin虽然与她同为高层,但他们目前能看到的只有“银色子弹”的相关资料,有关另一个项目的资料,他们有所知晓,不过没有调出资料的权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研究所。
第三个研究所远离市区,坐落于风景优美的郊外,表面是一座高级疗养院,依山傍水,草木葱郁,院内设施齐备,环境整洁幽静,然而因为地址偏,不宣传,虽然条件极好,却更像个私人宅邸。
千穆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那四年,基本便是独自住在这家疗养院中,在贝尔摩德的陪伴下缓慢调整状态,逐渐融入世界。
疗养院的地下,就是研究所真正的所在,通行方式只有千穆和贝尔摩德两人知晓。
那四年中,两个不同研究所的项目成果及资料,通过不同的途径,传入千穆手里,由他结合两份资料,最终调配出自己可以服用的药物。
无论是禁忌药物的成分对他的绝症有延缓效果,还是BOSS竟然身患绝症这件事,一旦外泄,都会引来无穷麻烦,千穆坚持亲力亲为无可厚非。
贝尔摩德能看到关于他的病症的所有资料,不过她并没有刻意调查过,只将知晓的情报限制在亲眼所见的内容中。
千穆调配出能暂时延续他寿命的半成品药物,第一次尝试服用时,贝尔摩德就在现场。
那时千穆坚持拒绝了人体样本,这个世界恐怕只有他这一例绝症患者,健康的人试了也没有意义。
贝尔摩德为此焦躁了一整天,视线一刻未从千穆身上移开,生怕未经过实际测验的药物突然出了岔子,导致亲自尝试的BOSS出现生命危险。
而千穆服药后的效果异常地好,他肉眼可见地精神了很多,虚弱到浑身乏力的状况缓缓消失,不到半天就能摆脱病榻,自己起身行走。
他和贝尔摩德观察了一周,时刻监察身体内外的变化,最后经过谨慎且细致的判断,这才确定试验药物有效,暂未发现不良反应,是否完全没有后遗症,还需日后实证观察。
是的,只是“暂未”,但千穆和贝尔摩德显然都过早地放松了警惕,没能预料到一场意外的高热,竟如此来势汹汹,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想到这里,贝尔摩德美艳的面庞一瞬被阴霾笼罩,自责在她心中蔓延。
她本就是放不下心,才易容潜入警校,目的是随时给千穆提供帮助,同时看顾好他的身体。
但这个目的根本没有达到,她竟然疏忽到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千穆的异常,为BOSS终于有了点年轻人的活力而松懈,甚至没能在意外发生前及时阻止——这是贝尔摩德最无法容忍的失误。
“不要多想。”
千穆仿佛及时洞悉了金发女人的心思,因为不适,后面的话十分言简意赅:“车速。”
“……都这种时候了,您还要担心超速吗。”贝尔摩德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大概她全部的无奈都要用在间歇性思路清奇的BOSS身上,“您在车上,我不会乱来,请相信我的车技,车速再快也不会出事故。”
千穆勉强抬起一边沉重的眼帘,缓缓吐出发热的两个字:“危险。”
贝尔摩德:“……好好好,我减速。”
这之后,贝尔摩德被迫抵着交通限速的上限,驾驶完了剩下的路程。
虽然交谈对保持清醒有不小的帮助,但千穆没有和贝尔摩德再说话,毕竟在驾驶中聊天会影响开车之人注意力,也存在不小的安全隐患。
千穆极力维持着清醒,在黑暗中晕晕沉沉煎熬了不知多久,终于隐约感觉到车身微震,似乎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处于山林间的疗养院到了,原本贝尔摩德飙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开到这里,现在却是开了快三个小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贝尔摩德把车直接开进了疗养院后门旁的车库,从车库下到地底三层,需要秘钥解锁的通道也隐藏于此。
她去开启隐蔽通道时,千穆自己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了。
摇摇晃晃半晌,双脚总算落在实地,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晕眩好转了许多,感受着地下阴凉的空气,千穆倚着车身,托着额头推测,之前痛苦不堪的原因里,除了高烧头痛外又多了一个晕车。
身体免疫力下降得有点厉害,果然没有最丢人,只有更丢人。
他在无数debuff的加成下也能清晰体会到这股心如死灰,真就弱不禁风的样子都被看完了呗。
所以,当贝尔摩德过来,提出“我扶您进去”时,千穆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没有挣扎,默默接受。
“咔咔。”
数排白炽灯齐齐亮起。
研究所的陈设还维持着上次离开时的样子,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足足占满整面墙壁的资料架排列整齐,与如被暂停时间的精密仪器相对而立。
千穆不在的时候,贝尔摩德会定期过来打扫,检查各种机器能否正常使用,并及时替换补充冷冻药库内的药剂,保证随时能够取用。
进来之后,贝尔摩德随手按开换气系统,将室内陈旧的空气抽离换新,随后便匆匆准备起需要的器械。
千穆坐到了仪器台前唯一的座位上,几乎是瞬间进入了状态,挽起袖子,单手给自己消毒取血。
最初摘下采血针的针帽时,他的手指便开始不受控地微微颤动,当针头没入左臂肘部正中的静脉后,视线内是花花绿绿的闪动,被抽离的似乎不只是静脉血,还有他眼中原已趋于鲜活的颜色。
千穆深吸气后移开视线,手上的颤抖勉强止住了,在抽出三分之一真空管的血液之后,他努力平稳地拔出采血针,将棉签胡乱往针孔处一按,屈臂夹紧,另一只手取下密封好的采血管,放入贝尔摩德启动好了的仪器中。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检查手段,千穆按照习惯顺着流程都做了一遍。
本就颇为麻烦的过程,此时愈加艰难,因为他仍在不住地流汗,凌乱湿透的红发紧贴着滚烫的皮肤,喘息的艰难越来越明显,脸色红得惊人,嘴唇却白得吓人,不断涌上的晕眩,全靠意志力堪堪稳住。
贝尔摩德从千穆开始自己给自己做检查时,就变得异常地安静,没再说过一句话。
直到焦心难忍的等待终于过去,千穆强打精神,对照了一遍数据,眉间紧锁的褶皱似被汗水冲刷开,总算露出了一点轻松。
“跟预料的一样……没什么,烧退以后排斥反应就会消失。”
贝尔摩德闻言,立刻取来了退烧药,但千穆微微摇头:“不用。我现在的情况,最好避免其他药物作用,自愈才是最好的选项。”
“自愈……这样硬撑没关系吗?”贝尔摩德神情凝重,刚浮现的轻松消失了。
“睡一觉的事情。”千穆轻描淡写说完,在贝尔摩德的搀扶下站起来,“去休息室吧。”
贝尔摩德应下。
休息室就在研究所内,与实验室只有一墙之隔。
千穆坐至休息室的单人床上,衣物贴在身上粘稠得厉害。
虽然不舒适,防止受凉也只能忍受一时了,千穆想了想也没有躺下,打算就这么靠坐着凑合一夜。
贝尔摩德站在一边,显然是要给他守夜。
她正要去给千穆接一杯热水,走至门边的时候,一道声音让她顿住脚步。
“……还有。”
倚坐在床头的BOSS低垂下了头,红发挡住了他的眼和表情,嗓音似比之前还要低沉:“如果我一夜过后还没醒……就给我注射那个试剂。”
贝尔摩德的心随他的话音落定,一下跌入谷底。
千穆说了自己无法再承受别的药力,可那之前,他又提到了临时配制的那一针药剂,用途未对贝尔摩德言明,但贝尔摩德已从他的反应中,提前猜到了什么。
这是两手准备。
如果高烧迟迟不退,亦或是千穆差劲的身体无法再撑下去,那么,为了保下性命,就必须采取另一种留有无数后患的手段。
贝尔摩德不愿去想象这一种可能。
千穆也不愿去想,可唯独他不能不去想,在死亡,与留下性命但要付出沉重代价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是这样吗?
“不注射也可以。”
但是,他忽又轻轻勾唇。
“判断和选择,就交给你了。”
“——您说什么?”
贝尔摩德蓦然回身,像是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来临,她不由得展露出一点真实的表情,有不敢置信,也掺杂了没压住的气恼。
方才为了让千穆好好休息,贝尔摩德关了休息室的灯,黑暗中,看不清晰红发青年此刻的眼睛,但至少能想象到,他的眼神——必然无比平静,如同被冰封后无声的湖水。
贝尔摩德嘴唇轻动,还想说些什么,一些来自外面的动静打断了她。
“……”
金发女人涌现的情绪消失,对来者的不待见再一次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