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志保有时候会想很多,只不过她从来不说,尤其是还带着孩子气的那些。
“书房里的书,都要带过去。”
“那是肯定的呀,你现在的房间呢?东西都要带过去吧,布置都保持原样?啊,要不要换个风格?把床单和柜子都换成粉色,再买一些可爱的娃娃……”
“不要,我不喜欢,房间越简单越好。”
“可是……”
宫野志保忽然感觉很不耐烦,她为什么要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比起去想那些普通小女孩喜欢的娃娃、玩具、漂亮公主裙,还是学习看书更有趣。
“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要去看书了。”
茶发小女孩冷淡地说完,将拖鞋踩得啪啪响,回楼上书房的步伐比以前更快。
除了打扫卫生时,保姆不会擅自进书房,而她的书房虽然整洁,却比很多成年人的书房更大更宽,放眼望去全是书架,摆满对常人来说形同天书的专业书籍。
墙角放着一个可移动的阶梯,方便身高不够的她随时取书。但此时宫野志保站在书架前,仰头,没有目标的目光徒劳地摇曳着,半晌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脚尖。
小女孩抱着腿,坐在两排书架中间的夹缝里,取下后没有放回去的书堆盖过了她的头,从外看不见她的身影。
就这样坐了很久,宫野志保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没看完的书,默默消磨掉到晚餐前的时间。
宫野志保好似不曾受未来改变的影响,仍在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过着单调的生活,一月一次与姐姐的见面,她也只是平常地告诉姐姐,有新的人要来照顾她,她又要搬家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会更少,让姐姐不要担心。
可她还是看到了姐姐担忧的神情。
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宫野志保在搬家的前一天,早早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深夜也没能睡着。
保姆已经睡下了,她无声跳下床,故意发泄一般光着脚,将拖鞋踢开,悄悄跑进了书房。
书房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是最熟悉的地方,仿佛在这里,她才能安心。
换去新居所后,据说书房会修整成跟这里一模一样,书也会全部搬过去,可是……还是不一样。
她把自己蜷缩在老地方,任由从书影中透出的黑暗,将自己小小的身躯包裹,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被焦急的保姆找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九十点的样子。
“志保!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要赶紧收拾了呀,你的监护人已经到了。”
“唔……到就到了,等等不行吗。”
宫野志保把迷糊的小脸蜷进臂窝,下意识发出了烦躁的牢骚。
“……哎?”
保姆被她的反应震惊到了。
照顾宫野志保好几年,这个小女孩几乎没让她操过心,早上会自己乖乖起床,只要露面,便是让人偶尔会怀疑谁才是大人的清醒状态。
小女孩从来没对她撒过娇,肢体接触只限定在必要的时候,说话除了简略的提要求外就是客气,哪里能想到她还能这么……
“啊,志保,你怎么没穿鞋?”保姆忽然注意到重要的细节,立马急了,“这可不行啊,穿得还这么少……这孩子到底在书房睡了多久?”
也顾不上跟还等在楼下的那位先生说一声了,保姆急匆匆将宫野志保抱起,回到她的卧室,给她换上足够保暖的厚衣服,再把鞋袜好好穿上。
换成以往,宫野志保早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清醒,随后清晰明确地要求自己来。
然而,她今天的困意竟是出奇的沉,不仅没有迅速醒来,在床边坐着坐着,又不知怎么睡了下去,枕着随手抓来的被角,闭着眼把自己蜷成一小团。
保姆只是去卫生间给她拿毛巾擦脸的功夫,回来一看,小女孩居然又睡过去了。
“哎,昨晚休息得不好吗,可是……”
保姆正左右为难时,身后响起了几声节奏有序的敲门声。
门外的人只轻轻敲了几下,便用沉稳的嗓音问道:“不好意思,我方便进来吗?”
是那位监护人先生。
他在楼下等了大半天,迟迟没等来保姆和宫野志保,可能以为她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便上楼来看了。
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成年男性没有选择直接开门进来,而是先在外面询问。
小女孩的卧室收拾得很干净,因为年龄还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私人物品,不过,保姆倒因这个举动对他多了一丝认同,很快应道:“没有关系,您请进。”
于是卧室门打开,身穿白色大衣的红发青年走了进来。
右手落在后方,轻轻带上门,他的视线先礼貌地在保姆面上稍作停留,微微颔首后,便越过她,看向还缩在床边的茶发小女孩。
保姆轻抚着宫野志保的后背,有些局促,又有些紧张。
局促是因为,这个初见只觉得帅气亲和的青年身上,有着一股特别的气度,虽不凌厉,举手投足间,皆透出一股隐隐强势的威迫感。
只不过,他至少看上去很好说话,对志保也相当上心……志保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睡着了,还不小心耽误了这么久,这位先生会不会表面不显,心里却不耐烦呢?
保姆紧张的就是这个,很担心小女孩的行为会给新监护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千穆的眼角余光瞥见保姆倏然紧绷的表情,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他吩咐过后,负责给宫野志保挑选保姆的人没有阳奉阴违,的确换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保姆。
就是想象力有点太丰富了,人还没接走,他就快被脑补成没耐心不负责的家长了。
“西川小姐照顾志保多久了?”
“啊,有五年了。”保姆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还是如实回答。
“原来如此……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您青春中最美好的岁月,都花费在了志保身上。”
千穆脑中闪过保姆的资料,在微不可见的停顿过后,他来到床边,并未在第一时间关心小女孩,而是再度看向保姆,唇角勾起带有真心的弧度。
“请接受我的感谢和敬意,您将这个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有……也请让我代替这孩子向您道谢,谢谢您的付出。”
“……啊?啊!不、这怎么好,请别用敬称,我也不是……”
保姆懵了几秒,顿时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克托尔先生您太客气了!照顾志保是我的职责,我才应该感谢这份珍贵的工作……帮我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
千穆笑着摇头。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性,年轻美貌,前途无限,虽然起初是为了高得吓人的薪酬,才选择做保姆这行,但她一当就当了五年,期间从没谈过恋爱,把几乎全部时间都花在了难以相处的小女孩身上。
这份用心,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的,连十岁小女孩都明白。
宫野志保可能曾想要对西川小姐表达谢意,但她因为性格,亦或是别的原因,没法将心里话说出口。
千穆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觉察到了她这份藏得极深的心意,于是他开口,帮转述了这份感谢。
“还请原谅,冒昧地问一句,西川小姐家里的债务问题,现在解决了吗?”
“是!在这里工作的第二年就还完了负债,所以真的很感谢!”
“那就好,我等了几年才闲下来,可以把志保接过去照顾了,与西川小姐的雇佣关系只能结束……您的未来能够顺遂,我与志保也能安心了。您对下一份工作有想法吗,要是没有头绪的话,我可以为您介绍一份工作?”
“不用不用!我正好打算趁这个机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呢…其实,这些年攒下的存款,大概够我什么也不干二十年了,感激实在是难以言喻……”
两个大人就在宫野志保的儿童床边你来我往,你感谢我我感激你,真诚之余客套更不少,听得闭紧双眼的小女孩分外呆滞——
是的,宫野志保没睡着。
准确来说,她只是在装睡。
宫野志保在装睡的第一分钟就后悔了。
她起初是震惊和迷惑于自己在迷糊中竟然赖着不想动,还任由保姆帮她穿好衣服的行为,下一瞬却陷入了深深的羞耻中。
因为她随后就发现,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抓住了保姆的衣摆,还抓得相当紧实。
保姆忙着关心她的身体,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不行,不可以,绝对、不能让西川小姐发现!
被发现了会很尴尬。
天才儿童宫野志保短暂十年的生命里,可以聪慧、高傲、冷淡、成熟,却从未有过——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窘迫。
好似自己小心翼翼藏进树洞的松子,差点就要一颗颗滚落出来,被树洞外蹲守的人看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抗拒得如此强烈,总之,坚决不允许就是了,松子必须赶紧扒回来。
所以她干了可以计入人生里程碑的一件事:装睡。
然而,这竟是更加后悔且羞耻尴尬别扭的开端。
——阿方索·克托尔,或者,源千穆。
这个红发红眼的青年,她未来的“监护人”,初次见面时,就瞬间晋升为对宫野志保专攻的“克星”。
谁知道他怎么看出来……不对,是毫无根据乱猜的。
他居然擅自代替“我”,向西川小姐表示感谢!还说感谢西川小姐的付出……
拼命装睡的宫野志保:“……!!!”
她自认如老人般沉定的内心世界,禁不住一阵咯嘣哐啷大地震。
呆滞过后,完全不像她会有的五味具杂,一股脑从心口奔涌而出,化作鸡皮疙瘩传遍全身。
红发青年——当然,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每情真意切地说上一句,宫野志保的鸡皮疙瘩就起上一片,恨不得立刻爬起来阻止他不要说了,她没有这么想!没有!
十岁的小志保功力尚且不足,要是换成十七岁,已经经受过千穆哥熏陶的大志保——灰原哀,这时候就该淡定地睁开眼,朝连小女孩都逗的恶趣味大人扯出一个嫌弃的假笑。
可惜十年后火箭筒还不存在。
小志保只能顶着一张快破功的小脸,硬着头皮继续装睡。
但立马,保姆被红发青年短短几句话惊吓到,忍不住站起身。
宫野志保抓住她衣摆那只手,出于不敢妄动让人觉察的心态,一直谨慎地没松开。
结果保姆这一站!
宫野志保反应还算快地松手,没让保姆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她的事实,但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她被迫松开的手指头,僵在了半空中,堪堪停留在了保姆的身后。
原先有保姆侧身挡住,这下抬起的那只胳膊完全暴露,即使保姆看不见,在场的另一个人,所处方位恰到好处的另一个人——
完完全全、被看到了啊!
不对。
宫野志保迅速反应过来,这个监护人恐怕一进门就发现了,不只是手的细节,还有她的真实想法。
他根本没有蹲在树洞前窥看,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把她藏好的松子全取了出来。
他似乎还找到了全身躲进暗处的她,将遮挡外界天光的盖顶,微笑着打开,正俯身,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