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千穆没有出声打断他,只神色如常地走过来。
与神经紧绷来不及深想,匆匆地来又被匆匆赶走的诸伏景光不同。
萩原研二有足够多的时间观察他,将如今的他与曾经的他进行对比。
洞察力在几人中最强的笨蛋警察,可以看出比其他人更多的东西。
这是他的幸运,或许……是不幸也说不定?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源千穆本人没错,却又和换了个人基本没区别——对这一点意识得越清晰,恐怕越是难以接受。
千穆从未否认过,时间的确将他磨去了不少,只剩了一些残影下来,但具体剩了多少,即使是他自己,也要参照他人的反应才能判断。
萩原研二,是会给他一个较为精准的答案,还是干脆震惊到难以接受呢?
哪种都无所谓,只是略微有点好奇而已。他一笑,将茶杯放在客人面前的茶几上。
“咯噔。”
萩原研二被杯底与桌面的碰响拉回了思绪。
然而,刚从五味具杂的浮想中离开,有一句话就脱口而出:“小千穆,你猜我刚刚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什么时候会把你埋进院子里?”千穆很配合。
“错——”萩原研二故意拖长尾音,“我在想你。”
“啊,很俗的套路呢。”
“哈哈哈哈!不要误会,我正常发挥的玩笑没有这么烂,只是……嗯,你懂的,心情太复杂,所以需要一点点老套的开场白。”
“这么开场,心情不会变得更复杂吗。”
“好像是有一点……不过不重要,我确实在想你——变了很多的你。”
千穆勾唇,也在沙发坐下,侧身,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比如说?”
“真要说出来啊——很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萩原研二好似客气了一下,但其实并不给红发男人打断的机会。
先前男人没过来时,他还莫名捻着百分之一的拘谨,如今男人就坐在旁边——虽然中间还隔了点距离,他反而舒畅自如起来,丝毫不介意反客为主。
首先,竖起食指。
“我最先想,哦,小千穆把头发留长了,辫子挺适合他的嘛。”
随后,再加一根中指。
“我又想,哦,小千穆戴墨镜了,也挺适合他的,不过被热气熏到,小心起雾啊。”
接下来,数到了三。
“我还想,哦,小千穆的气色也不错,比日常加班的同学们精神了不止一点,真羡慕这张完全没有黑眼圈的脸啊……”
还有四。
“总结:小千穆看起来过得很滋润嘛,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刚见面直接敲闷棍什么的,我就当做你过于热情的失手啦。”
千穆颔首:“嗯,你看得这么开,我就放心了。”
“什么真就这样假装无事发生地带过去了?不过……确实是这样。对于那些沉重的,可能会触及伤疤的话题,果然还是应该当做没有注意,善意地忽略掉吧。”
“……”
千穆看向萩原研二,长发男人却不知何时收回打量他的目光,盯着漂浮在杯中的茶叶,似想将视线沉入水底。
“小千穆,我真的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现。”萩原研二黯然道。
虽然……虽然他也想知道友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比起扒出友人血淋淋的伤疤,他更希望,这个高傲得要死的朋友能像以前那般,即使在外受了再多的伤,来到他们面前时,依然是干干净净、坦荡从容的模样。
萩原研二只想要一个拥抱,和一句“我回来了”。
可是——还是做不到啊。这么明显,想视而不见也太难了。
萩原研二不是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的降谷零,不是自觉接受“一切都是组织的错”设定的诸伏景光,但比起同样偏离真相的另外两个人,他又要多一点沉甸甸的细腻。
小千穆的变化太大。
萩原研二之所以会呆住,不是因为他认不出来他——小千穆变得再多也还是小千穆,他在为另一件事心脏钝痛。
红发男人心里的刺和冰都找不到了,像是故意跳过了变化极其繁琐复杂的步骤,只留下最自然完美的模样给人看,以此来告诉他们:不用担心,现在的我,很好。
萩原研二很担心。
他担心那些刺不是无声脱落的,而是被烧毁磨灭的,那些冰不是被温暖融化的,而是被敲破炸碎的。
“不管是磨掉的还是敲破的……都很痛啊。”
“……什么?”
“咳,没什么,这句话你可以忽略——听我后面的话就行了。”
萩原研二的决定也做得很快。
小千穆这个人嘛,什么都可以变,死要面子和某些【东西】,大概是永远也磨不掉的。
他还是不能揭穿他,也不能没眼色地刨根问底,但可以说点别的。
“小千穆,我知道……那一天,你肯定非常、非常痛。”
萩原研二与红发的友人对视,他先弯起眼眉。
又用贴近潇洒的口吻,将他多次在墓碑前碎碎叨叨的台词搬了过来:“所以不要再一声不吭就跑上去啦,还是让我——”
以前他说的是,让他替上去,毕竟该死的是他才对。
这会儿却不能这么说。
“——把你和随便哪个想犯傻的笨蛋朋友拽走,我们都要顽强地活着哦!”
萩原研二重重地点头,带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自信。
“…………”
笨蛋的眼里写满了近乎执拗的认真,千穆不明显地顿了顿。
萩原研二没给出他想要的答案,但,他似乎想起了一点别的——譬如,自己一定要留下点什么的执着,究竟是因何而生。
他所做的决定,不容他人置喙,这些决定中,自然包括了“付出代价,走向死亡”。
他从没想过要让那几人知晓他做过什么,他们的想法,与他无关,非要揪着不放,他就编出个能让他们满意的“假死流程”。
谁料萩原研二不走寻常路线,人是如此,想法也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千穆忽然失笑,心情还有些奇妙,像是历经遥远,终于从哪里探来了一只爪子,轻轻戳动了他闭合太久的心门。
当然,他口中只会说:“你就这么深信我是死而复生?萩原警官,请问你今年几岁了呢。”
萩原研二却一幅赚到了的样子:“不是死而复生?那就更好了呀,我就假设假设套你的话——看,被我套出来了吧。”
“那你……很厉害?”
“一般一般,现在也就比小阵平厉害那么半截,比所有人都机智那么一点,尤其是降谷零,零,不行——等等小千穆!你在干什么!录音是犯规绝对不允许!”
“啧啧。”
千穆放弃得很快,任由萩原研二抢走手机,仿佛只是做了个假装录音的样子。
然而事实是,阿古已经默不作声把萩原警官的拉踩言语同步录好了,未来找到机会,千穆一定会热情地分享给大家。
“茶冷了,说这么多话,你不口渴吗。”
千穆说着,微微向前俯身,指尖已经碰到了自己的茶杯边缘。
“什么茶不茶的,小千穆,你很有问题。”
“嗯?”
“久别重逢的拥抱呢!”
萩原警官翘起打着石膏的腿,不满地拍了拍沙发,特指千穆和他之间空出来的那点生疏距离。
“别以为我没发现啊,你之前绝对是想把我往角落里一丢就不管了,小千穆,你变了,当年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你最多打我一顿,就会把我送到医院,才不是这么冷漠的态度……”
千穆和善地看着他:“想进医院,现在也可以哦?”
萩原研二立刻举手投降——只不过,他的“投降”姿势是横着投。
手臂又大大咧咧向旁张开了。
捞不住红发男人的肩膀,捞住他好奇很久的辫子也可以……扯是没胆子扯的,只能眼巴巴地暗示暗示。
“小~千~穆~~~~~”
千穆:“唉。”
后悔了,真不该先搭理这个最黏糊的家伙。
“来吧,你要的拥抱。”
当男人面上浮起无奈的表情,仿若大人敷衍糊弄傻小鬼那般,真的侧过了身。
萩原研二明显呆若木鸡:“什——”
等、等等,小千穆来真的?这是那个肢体接触超过勾肩就会满脸嫌弃的小千穆?!
而当他真的被随手扯过来,抱住,还被更加敷衍地拍了拍头时。
“…………”
“哭了?”
“……没有!但是……”
“小千穆,你也这样抱一抱小阵平吧。”
没有坏心眼的萩原警官出了个坏主意。
“小阵平绝对会哭的。”
“……到时候务必叫上我在场!我要把那一幕拍下来,一人一份,永久珍藏。”
千穆微笑,更没有坏心思:“抱,都可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