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楚留香很喜欢无花这样沉静的眸子。
但是现在,楚留香却从这眸子里感觉到了一种冷意,一种近乎凉薄的、残忍的冷意。
空气在沉默的氛围里变得越来越冷凝。
楚留香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面前这让他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最后还是付臻红主动开了口,率先打破了这沉默。他微微垂下眸子,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楚留香手中的木盒,“你看到了什么?”付臻红缓缓问道。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泠泠的悦耳,然而楚留香却感觉到了一种心脏骤缩的绞痛。他明白,无花会这样问,等同于是变相的承认了木盒里的字条和他有关。但楚留香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压低声音,语气里透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他问道:“无花,这一切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付臻红闻言,有些想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香帅以为呢?”付臻红的语气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漫。
楚留香的心瞬间变得沉重无比,胸口仿佛被千斤坠的石头牢牢压住了,闷得他差点喘不过气,如同窒息了一般。
这个时候哪怕他还想骗自己,认为无花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又或者是有什么逼不得已,都也不可能了,因为残酷的事实摆在了面前,容不得他继续自欺欺人。
其实楚留香现在仔细想来,若是他与无花相处的时候再心细一些,保持着从前的敏锐和谨慎,习惯性的去多思考,或许就能从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小细节里看出一些隐约的端倪。
譬如无花受水母阴姬的邀请去神水宫讲佛,被神水宫的人视为上客的无花自然也就比其他人更熟悉神水宫的地形,也就更容易盗取神水宫的秘宝天一神水。
譬如以无花之才,为何少林的天湖大师不立无花而立无相也掌门,或许可能是天湖大师隐隐发现了无花身上有另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又譬如这天下的奇闻书册那般多,无花却偏偏每次都要从丐帮那里借阅,原来是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表面上是赠书人和接受者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借此传递信息。
但是楚留香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看着白衣僧人喃喃开口道。
为什么呀……
楚留香想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无花要偷取天一神水去暗杀那些人,为何要设计天仓县的那一切选择将自己的盗窃行为嫁祸给他。若是无花只是单纯的想要他背锅,顶下这盗窃之事,那为何这一路上又一直同他安然的相处,像是心心相惜的知己一般陪着他一起追查事情的幕后者。
无花的关切,温柔,还有两人之间形成的那种只需一个眼神便读懂彼此所要表达意思的默契,楚留香不愿意相信这些是假的。
所以…“为什么?”楚留香不禁又问了一遍,像是在问付臻红,又像是再问他自己。
付臻红嗤笑一声,“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楚留香不理解,无花是惊绝天下的妙僧,几乎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他在旁人眼里在江湖人眼里是趋于完美的存在。这样的一个似乎什么都会的人,还缺什么?或者更准确一点得说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这般大费周折的设计出一场大戏。
“无花,你做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楚留香看着付臻红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刺痛,“为何要往一条让自己如今所拥有的名誉地位都毁灭的路走?”
付臻红微微挑眉,并不赞成楚留香的话:“你我所处的立场不同,你又怎知我所选择的这一条路不是最正确的。”
楚留香闻言,顿时皱紧了眉头,从无花的话里他隐隐感觉到对方的真正目的会是无比疯狂的,甚至可能是彻底颠覆的、与整个武林敌对的。
想到这,楚留香心里骤然一紧,“无花,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心有歹念贪痴的作恶者最终都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
付臻红说道:“你这幅紧张模样着实有趣。”
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清泠泠的悦耳声音里透出得却是一种轻微的讽刺,他慢条斯理的对楚留香说着:“我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与你又有何干?”
楚留香瞬间卡了壳。
那种近乎窒息的难受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是呀,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楚留香与无花,从来都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时候楚留香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无花。原来当无花用着最文雅,最温润的语气说出这般扎人心窝的话语时,竟是那般得让他感到陌生,陌生到第一次让楚留香产生了一种想要逃避这一切的念头。
第248章
从楚留香的表情里,付臻红读懂了他此刻的情绪,慢条斯理的说道:“比起担心我,香帅更应该做的是关心关心自己。”
楚留香闻言,沉默了。
他看着无花,在这黑夜之下,月光笼罩在无花的脸上,他的面容,模糊在了明与暗之间。但那唇角边那一抹讽刺的弧度又是如此的明显,楚留香感觉到了一阵心凉。
从始至终他都在被无花欺骗着,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楚留香很想问,作为幕后真凶的无花,这一路看着他四处奔波、努力追查凶手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在背地里恶趣味的欣赏着他一步步抽丝剥茧、最后却发现凶手就是身边之人的狼狈。
想到这,楚留香手狠狠攥紧了手中的木盒,因为太大大力,手背上甚至爆发出了骇人的青筋。
楚留香从来没有觉得无花有像现在这般的距离感,他看不懂无花,或者说是无花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露出那副平静面容下隐藏的真实。
其实现在仔细想来,楚留香发现在他与无花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很多时候看似是他在做决定、在安排一切,但实际上真正占主导地位的人一直都是无花。
无花才是那个始终掌控全局的人。
拥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心智,冷静到可怕。
就像此刻,明明该是无花紧张,然而在他们的目光对视之后,楚留香已经的情绪起伏却更大。
相比于他,无花太过风轻云淡了。
一点也不慌乱。
也对,毕竟眼下发生的一切可能也都在无花的计划之中吧。无花太聪明了,心思太过缜密,无论是最初在准备偷取天一神水时,提前一个月设计沐流儿在花灯会上偷取他玉佩,还是最后在丐帮南宫灵的书房故意暴露出自己的身份。
是的,故意暴露。
楚留香很清楚的记得,他与无花在南宫灵书房的时候,若是无花没有去翻看那些放在架子上的书册,他也不会因为书房的光线微弱而去点灯。
若没有去点亮蜡烛,他也就可能发现不了那放置烛灯的高脚木下的那被烧毁的碎纸字条。
没有那字条,他便不可能如此坚定的怀疑事情与南宫灵有关,进而在南宫灵进书房后之后直接就问南宫灵天仓县的事情。而若是他没有问,他和南宫灵也就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南宫灵不会选择撕破脸同他对打。
两人没有发生打斗,木盒自然也就不会掉落。
捡不到木盒,他也就不会有机会看到木盒里这些由无花一个字一个字亲手写下的字条。
这一连串的事情,每一步看似都很巧合,且都存在这变数,然而楚留香却隐隐觉得,这一切其实都是在无花的计划之中,一切也似乎都朝着无花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楚留香再一次心惊于无花那缜密的心思。
也对,若无花没有这般谋略,也不可能预料到他在看到那些被天一神水毒害的尸体后,会感兴趣的去神水宫一探究竟。
同样的,若是没有无花的推波助澜,他也不可能发现真相,而是依旧被蒙在鼓里。所以眼眼下无花故意暴露了身份,是另有打算,还是已经厌腻了和他待在一起,所以连伪装都懒得再继续了。
付臻红看着楚留香这幅受伤的表情,笑容中的那一抹讽刺意味更浓了,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欣赏着楚留香的痛苦,直到脑海里响起了弱鸡系统的提示。
[小红,他来了。]
几乎是弱鸡系统的声音刚落下之后,付臻红就感知到了有人靠近这里,付臻红微抿了一下唇,见楚留香神色并未有变化,便知晓他并没有察觉到。
其实若是平时,以楚留香的敏锐是肯定能发现有人靠近的,但是此刻楚留香的情绪正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包含着被欺骗的愤怒和被最信任之人利用伤害的沉重等,这些复杂的心绪打乱了楚留香的思维,更影响了他的感知力。
而靠近这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付臻红分开没多久的知悟。
付臻红知晓这小师弟的性格,在发现他这么晚了还要出门之后,即便他事先说了让知悟睡一觉之后明日一早就回少林,但知悟定然还是会选择悄悄跟上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付臻红故意透露了自己的行踪,并且放慢了速度。事实上,在付臻红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知悟的,但在南宫灵书房的时候见到前来找他的知悟,付臻红才将原定的计划改了一些。
知悟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付臻红神色微微动了动,往楚留香所站的方向迈了两步,这下,两人之间只相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只要付臻红的身体再往前倾斜几分,彼此的呼吸变会萦绕到一起。
面对付臻红的靠近,楚留香的身体猛的僵直了一瞬,付臻红见状,轻笑一声,用着近乎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冷漠的话语:“楚留香,你如今已知晓了我的秘密,我便不能再让你活着了。”
付臻红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只要相隔不是太远,有内力功夫的人都能听到。果然付臻红的话音落下之后,便感觉到了知悟所在的方向有了细微的变化。
很显然,知悟听到了他的声音。
楚留香苦笑道:“无花,我们真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是。”付臻红回得斩钉截铁,“从你打开木盒看到上面那些字条之后,事情就已经没有了走转的余地。”
“若是我将木盒销毁呢?”楚留香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猛的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是有多么的离谱。
付臻红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可怜之人的眼神看着楚留香:“你到底还在期待什么?”他轻眨了一下眼睫,微微歪着头,盯着楚留香这漆黑的眸子缓缓说道:“对我这个策划了一切,盗取天一神水并将盗窃之名陷害给你的真凶?楚留香你还在期……”
后面的话付臻红还没有说完,不远处便响起了一道惊呼。这声音虽然并不是很大声,但是在这黑夜里,原本应该只有付臻红和楚留香两个人在的环境下,便显得有些清晰了。
付臻红凌厉的眼神瞬间扫过去:“谁在那里?”
几乎是同时,楚留香的视线也朝着惊呼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下一秒,穿着少林僧衣的知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的面色惨白,捂着嘴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付臻红,“……师兄……你……是……不可能…”
极度的震惊让知悟说出来的话都是混乱的,他一边疯狂摇着头一边在心里不断否定着。哪怕他已经是亲耳听到了,也还在不断自我否认的,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付臻红也不说话,就这么冷冷的看着知悟,身上渐渐透出了一股杀意。
楚留香见状,顿觉不妙,“小心!”他冲着知悟喊道,他话落的瞬间,一枚银光闪闪的飞环便从付臻红所在的方向朝着知悟飞射而去。
好在楚留香轻功一流,在这枚飞环快刺中知悟眼睛的前一秒,他迅速推开了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知悟。因为救人心切,楚留香的力道并没有刻意控制,知悟便在这惯性之下踉跄了几步,后脚跟踩到了一块石头不小心跌倒了在地上。
他坐在地上,直愣愣的看着付臻红,不敢相信一向温柔善良的无花师兄竟然要杀他,他喃喃自语道:“师兄你……要杀我……”
付臻红瞥了知悟一眼,嘴唇微动,语气平静的说道,“你偷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自然该死。”他抬起手,手腕微转,那枚银色的飞环就在付臻红的操控下重新调转了回来,以打旋的状态悬浮在付臻红的掌心上方。
“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知悟痛苦的捂着头。
付臻红眼皮抬了抬,眸子里的杀意如同他手上的飞环,散发着刺人的凌厉寒光,“放心师弟,作为师兄,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楚留香皱紧眉头,冲着知悟吼道:“快走!”
然而他这声告诫并没有得到回应,此刻,知悟根本听不见其他的声音,他的脑海里就只回荡着付臻红的这一句话。楚留香不禁暗骂了一声,闪身挡在了知悟的前面。
他说道:“无花,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付臻红嗤笑一声,懒得再与楚留香说过多的废话,他直接使出死眷术,朝着楚留香攻去,
他手中的飞环飞旋来去,灵活如蛇,攻击轨迹更是诡异奇秘,若不是楚留香轻功绝顶,已经到了出生入化的地步,怕是不足几个来回,便会被这飞环击中。
“死眷术?”楚留香一个后仰翻身,再次躲开了一次攻击之后,从付臻红这飞环的变化轨迹里看出了端倪,“是东洋忍术里的九大秘功之一!”
楚留香惊道:“你和天枫十四郎什么关系!”
付臻红反问道:“你觉得呢?”
“无花,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有很多,”付臻红道:“不过香帅大概是没有机会知道了,因为今日你我之间必须做个了断。”
话落,付臻红又瞥了知悟一眼,“当然……知晓我秘密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楚留香闻言,心脏紧缩了一下。他知道无花是认真的,也知晓若是今日他不用出全力来,自己连同这叫知悟的和尚都会命丧于无花的手中。他垂着眸子看了一眼知悟,再抬眸时,眼神中的犹豫已尽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的冷意和如刀锋般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