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晚了，站在中门的时候，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
叶王捏紧了手里的扇子，走了进去，从中门走入长廊，叶王走到中途，已经明显感到重压。
怨气的漩涡更加沉重，毫无疑问，是寝殿的主人不欢迎他的到来。
原本这个时候，叶王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但下一刻，身上的重压突然消失了。
这让他眉头纠结起来，看不懂道真公到底什么意思，思虑片刻，他还是走了进去。
来到寝殿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王似乎听到了里面传来落子的声音，以及一个人的说话声，但仔细去听，却发现这声音如同风声一般，似有似无。
“都到这里了，不进来吗。”
叶王心头一凛，犹豫片刻后，走了进去。
入目所见，一年轻男子正在和身着华服的老人下棋。
他刚才听见的落子声正是他们下棋的声音。
年轻男子抬头，冲他笑了笑，眯着的眼睛确实很像画像里的狐狸，他伸出食指竖于唇前，似乎在示意他噤声，随后指了指对面的老人。
叶王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吸了口气。
头戴垂缨冠，身着黑袍、下身白色表袴，内着单衣，这是一身标准的平安京贵族的服饰，这老人正是近来闹得平安京不得安宁的怨灵，道真公。
他周身萦绕着快要凝成实质的黑气，连面容都要看不清，毫无疑问已经化为怨灵，还是叶王从未见过的强大怨灵，但这都不是他惊讶的原因，而是在于他都这副模样了，竟然还没有失去理智变得疯狂。
和他下棋的人究竟是……
叶王心里有百般疑问，但他没有立即开口，坐在一旁静静地观摩着这盘棋，直到年轻男子下到中途下无可下，只得弃子认输。
“呼，真是个臭棋篓子，和你下棋一点都不爽利。”道真公抱怨道。
“都说了我刚学棋没多久，下得当然很烂。”狐生星罗讪讪地笑道，偏头看向等候在一旁的麻仓叶王，“要不您老让其他人陪您下？”
“算了，算了，等会再说吧。”道真公挥了挥手，眼睛瞥向叶王，“又一个？”
“这可不一定。”狐生星罗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叶王，却发现他也在盯着自己直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叶王终于知道，从进入这个寝殿里感受到的违和感来自于哪里了。
除了说话声外，他只听到了一个心声，那就是道真公的。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我好恨’
从看到道真公开始，叶王就能感受到他内心浓浓的憎恶，倒是不出意料，除此之外，叶王能确定道真公是有神智的原因是，除了他心中止不住的怨恨外还有些许的其他心理活动。
‘又一个阴阳师，像上次一样把人赶出去吧。’
‘为什么要阻止我？这小子有哪里不同吗。’
叶王又把目光看向狐生星罗。
无。
什么都没有。
叶王又一次看向道真公。
‘我好恨我好恨我好……’
再次看向狐生星罗。
无。
这人难道是……
叶王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
……是虫子成妖？
第83章
不怪叶王第一时间这么想, 他的灵视，从觉醒开始就十分强大，几乎能听到一切人与妖的内心。
除了虫子……以及神明。
前者他虽然不怕, 但基本上是将其当做和石头一样的背景板无视，而后者, 叶王觉得不太可能, 拥有神格的神明他是能够看出来的, 更何况神明怎么可能和这种怨灵待在一起。
对于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来说, 这种怨灵、妖怪无疑代表着不洁, 是不可能与之待在同一个空间里的。
狐生星罗觉得叶王看着他的眼神相当奇怪，不过也没有在意，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道真公此时已经把棋子收拾了一遍, 在开口说话时, 他的声音震荡整个寝殿，给人一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压迫感。
“你来干什么的？阴阳师。”
这里回答不好，大概会直接开打, 叶王目前还不想在这里直接开打, 况且现场还有一位看不清底细的人。
“我遵循天皇陛下的命令而来, 希望公能够停下对平安京的作祟。”他硬着头皮说道。
“停下？你是在命令我吗！？”
寝殿内狂风大作，阴云遍布，这个时候的道真公无疑是最难交流的存在，一点火星就能点爆的炸药桶。
“不, 晚辈只是希望能够平复公的怨恨，藤原氏已经受到天皇的处罚, 天皇陛下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愿意为公平反。”叶王躬身说道。
平反？
这个词语似乎换回了道真公的一点理智, 寝殿内的逐渐形成的风暴逐渐平息。
道真公捋了捋自己的衣衫, 先是诧异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看戏的狐生星罗，转头对叶王说道：“还不够。”
叶王注意到刚才道真公的动作，表面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平反和处罚当初诬陷我的藤原氏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还不足以消除我的怨恨。”
“公有什么条件？”
“为我建造神宫寺。”道真公盯着叶王，一句一顿，“我要藤原氏的后人每年必须来祭拜我三次，并且每年祭祀的礼仪规模不能低于其他神社。”
叶王脸色变了，这个条件出乎他的预料：“我可能无法做主，必须先禀报天皇陛下。”
“无所谓，去吧，但是他们一天不同意，我一天不会停下作祟。”菅原道真把目光重新移向棋盘。
叶王看这架势就知道这个条件大概没有办法谈，沉吟片刻，只好先行告退。
出了菅原道真的寝殿造，没有了那个大怨灵的压制，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叶王在附近随便找了一个旅馆落脚，然后用术式召唤出留守平安京的式神。
房间内突然出现一位穿着仆人服饰的女人，见到叶王后恭顺地弯腰。
“花叶，告诉我这一个月内平安京的情况。”
花叶如实讲述，就在叶王离京的这一个月，平安京的种种乱象有消减的痕迹，疫病、地震之类的大型天灾没有再出现，但是……
“但是当初和道真公敌对的那几人，去世了……并且半个月前，皇宫的清凉殿被雷击，天皇陛下恰巧目睹这一幕，当即病倒，现在还在修养。”
“现在平安京里的人都知道了是道真公在作祟。”
叶王脸色微变，在他离开平安京的这短短一个月，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故。
更可怕的是，道真公的怨灵本体可还在九州，隔着那么远距离能够对平安京的皇宫进行攻击，他的本事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强。
“我知道了，麻烦你把这封信提交给宫中。”
叶王之前将道真公的条件和自己的判断写在信中，此时交给花叶。
花叶行了一礼，在叶王接触召唤后再度消失不见。
房间内昏暗的烛火下，叶王坐在榻榻米上，扶着额头陷入思考，这一连串的变化让他有点应接不暇。
原本道真公提出的这个要求，在叶王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被答应的条件，但是现在不一定了，连皇宫都遭到作祟，作为天照化身的天皇病倒，可想而知现在民间会如何沸腾。
天皇在民间的定位是人神，是绝对正确，绝对正统，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这个观念是每个人出生后必定会被灌输的，也是皇室迄今为止从未被推翻的保证。
但现在……如果天皇陛下就此一蹶不振……
叶王心情沉重，他没有再想下去，脑海重新回忆起之前的一幕幕，道真公的奇怪的反应，苛刻的条件，以及坐在另一边的那个人。
对了，那个人，从头到尾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道真公的寝殿造内。
“一切都被你说中了。”道真公重新把棋子摆好，下了第一手，“你确定他们会答应我的条件？”
“顶多三个月，不，一个月，天皇的症状无法缓解，他们一定会为您建造神宫寺。”
狐生星罗微笑着道。
如果是之前，菅原道真肯定不会相信他的一家之言，皇室对怨灵低头的例子闻所未闻，但现在，他曾经说过的话语逐渐实现，他的预测也让道真公无法忽视了。
菅原道真忍不住想起半个月前刚见到这人的场景。
当时他刚发完一次怒火，少见的情绪略微平静，但心里依然充满了怨恨。
对政敌的怨恨、对当今世道的怨恨、对生命的怨恨，对活着的人的怨恨……
怨灵基本上都是死前的怨恨越强烈，死后的能力也就越强，反过来也是一样，能够引起天灾级别的怨灵，菅原道真几乎每一刻都在怨恨，他看着这个人走入自己生前寝殿，琢磨着要如何将人撕碎。
“道真公在这里吗？小辈星罗前来拜访。”来人穿着奇特，见到殿内如此异状也丝毫不见害怕。
菅原道真难得起了几分兴趣，在将这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撕碎前，与之商谈两句也无所谓。
“你是来干什么的？”
来人挠了挠脸颊，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说来惭愧，我是来厚着脸皮毛遂自荐的，公还收幕僚吗？你看我怎么样？”
阴风瞬间割破了狐生星罗的衣服，他举起手，神色坦荡，就算杀意已经刺痛他的脖颈也丝毫不见畏惧。
“你是来讽刺我的吗？小子。”
“公误会了，生前有生前的军师，死后也有死后的幕僚。”狐生星罗笑意渐深，“公对成神感兴趣吗？”
这就是他们初识的经过。
道真公生前也算位列高官，在这个暗涌波涛的名利场里，为了争权夺势，拼命往上爬的人比比皆是，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给怨灵毛遂自荐当幕僚的，他还真没见过。
“死亡对公来说可不是终点啊，您看您现在如此强大，甚至连妖怪、某些弱小的神明都不是您的对手，连平安京也要在您的怨恨下风雨动摇，既然连花花草草和物品都能成神，您不觉得，您也有成为神的资格吗？”
“您想想，成为神，登上高天原，和众多神作伴、对饮，俯瞰人间，超脱尘世……”
对方的话语里仿佛带着无尽的诱惑的魔力，让菅原道真原本已经死去的向往和野心死灰复燃，甚至一时压过了对藤原氏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