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50章

  然而,他话刚一出口,便见面前几个云南学子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骄傲中带着炫耀,炫耀中带着优越感,眼神复杂得让人感觉很不爽==

  “怎么了?”蹇瑢的脾气是真的好,即便看到了几人欠揍的小表情也只是轻轻将对方的户籍册推回,面上柔和的笑容丝毫不改。

  “这个画呀,只要有手就能画。”哈拉提悄咪咪地与人分享,“而且这种画法已经被呈到御前,不日便要全民推广。这个画起来好快的,小半个时辰就好了,就是坐着不能动有些累。”

  “云南全境都要重新登记户口制作户籍册,所以我们那儿充作试点,我们也是因为要来参加考试所以提前拿到的。”阿土接着补充,“我当时打听了下,我们绘画时候会留下一张大幅的画像,登记在户籍册上的是别的匠人临摹后的缩小版本。”

  “虽然官府没说,但是我估计若是户籍册想要补办的话,可能还得回到原籍与画像比对后才能重做。”

  虽然现在户籍补办也需要回到原籍,但如果实在不方便的话也可以异地委托办理。但如果按照现在这种有画像的模式的话,日后补办肯定要增加若干个步骤,多少会增添点麻烦。

  不过,在场众人都是有些政治敏感度的年轻人,他们也深知此举势在必行。从管理的角度也好,从国家安全的角度也好,人像合一对于人员管理是极为有效的保障,而且可以有效避免冒名顶替的问题。

  其中可操作性极多,说不定以后的考生参考时不需要再进行精确到身上一颗痣的人员核对,乡试一结束当地政府就能将画像抄录送至应天,到时候只要人像合一即可。

  “到时候就得小心长相雷同的问题了,”木白闻言笑道,“一个技术的发明必然会造就作弊手法的革新,比如我同我弟弟,等他长到和现在一样大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冒充我了。”

  “原来如此,看来还得定时进行一下更新……”一个四川学子建议,“每三年?或者五年?”

  “三五年太近了,若是全国进行的话可能官员全年都得再搞这事了。”

  “十年?可是十年足够小童长大了……”

  “嗨,瞎想什么呀?木小郎君是因为要参考才做的户籍册,寻常小孩在他那么大的时候都没上户口呢。”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众人灼热的眼神瞬间挪到了木白身上。

  对哦,差点被户籍册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了,都忘记围观这么小的一个文魁啦!

  “来来来,小天才,我们来谈谈人生!”刚刚被暴搓蹂躏过安检黑历史的四川壮汉立刻揽上了木白的小肩膀,表示要和小孩进行一场男人间的谈话。

  木白赶紧将自己的户籍册捏好,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画像按着折痕塞入,一边笑着应对大家的调笑。

  殊不知,同一时间里,也有一个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小心又珍惜地将小孩笑得明媚的画像折好压在书下,身着素净宫装的女人站起身来迎向了正在入口火炉旁抖雪的中年男人。

第62章

  《论语》说,五十而知天命,意为人到五十便能看到自己的命运,从而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呃……通俗点说,就是到了这时候,有啥理想有啥梦想的如果还没实现的话就差不多收手吧,这个岁数已经不是人力能够决定成败的时候了,所以也别挣扎,顺着老天的意思往下过得了。

  当然,这是在春秋时代的说法,春秋时期可不像现代,现代城镇平均寿命近80,刚退休的五十岁不过是快乐人生的开始呢,不少人都掰着手指等退休后开启人生新篇章。

  而受制于战乱和医疗水平,春秋时期人的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能活到到五十岁就能称得上“高寿”了,但凡有个孝顺的子孙,这时候连寿衣和棺材都帮你准备好了。

  所以,孔子的意思就是,到了人生暮年都没实现理想还折腾什么呢,还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含饴弄孙,享受人生得了。

  ↑当然,这说的是普通人,如果是那种生而不凡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情况。

  比如,至今还战斗在变革前线的洪武帝。

  虽然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五十有四,但仍然精神矍铄,每天坚持上班,风雨无阻不说,下了班还得处理如山似海的文书,除了睡眠时间之外全在工作。

  然而,就算这种可怕的777的工作节奏也没有耽误他一个接一个地为大明第一家庭开枝散叶贡献力量。

  更可怕的是,都已经这么累了,老人家还能挤出时间来找老婆吐槽顺便休息。

  此刻,洪武帝已经来到了皇后的寝宫,他边在门口将身上的雪花抖落,顺便驱散身上的寒气,边向皇后吐槽道:“你说说那些江东的学子脑袋里塞的都是些啥,一天天的不好好读书,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媳妇,你知道不,他们那传闻说朕杀了刘伯温,你说说,老子有什么必要去杀他?那地方还传言说因为刘伯温擅长谋算,朕是怕他动手诅咒大明才杀他灭口。我呸,那老小子要是有这本事,早就把元朝给搞掉了,我们还至于一场一场地打过去吗?要啥徐达、常遇春的,就派个刘基负责开坛做法就得了。”

  “嘿呀!你说说那群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为了表达自己铁板一块的团结,这次特地一起跑到应天来参考,还大手一挥把民居都给包了。怎么滴,是在给朕炫耀他们有钱是不是?”

  朱元璋越说越气,一个没忍住啐道:“江东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咳咳,别怪老朱地图炮,实在是对于朱元璋来说,江东一地永远拉住了他的仇恨值。

  在他争霸天下的时候,江东一带便是他的死对头——张士诚的地盘。坐拥富庶产粮之地,且有众多豪门大户支持的张士诚简直就是个土大户。

  更麻烦的是,张士诚在统治当地期间一挥手免去了当地农民欠元朝廷的所有税务和米粮,还将朝廷中已经收缴的税粮还了四成给百姓,此举让他在当地人们心中拉满了好感度,哪怕其后此人及其政权各种奢靡乱来,当地人依然记挂着这份恩情,殊死抵抗。

  除了施恩老百姓外,张士诚自立为王之后还搞了科举,招募了一大票文人。

  要说世界上最会发洗脑包的,无疑当属文人了。张士诚手上的那群笔杆头没少骂朱元璋,而且还是翻着花样骂,直到现在,大明都已经建国十五年,张士诚死了十六年都没消停下来。

  这些文人还特别能欺负人,骂人的稿子都写得特别含蓄,如果没点文化还听不懂的那种。对于手下掌握了一大票武将却没点什么文化点的朱元璋来说,此举可太欺负人了。

  ……顺带一提,和木白等人同行一路的罗本罗贯中先生,和他的老师施耐庵先生当年都是张士诚的谋臣,或多或少也为diss老朱的大业添砖加瓦过,所以,罗老先生空有满腹才华,也没敢去参与大明的科举大业。

  毕竟他当年多多少少也是在老朱的黑名单上挂了名的,咳咳,这种时候必须低调行事。

  其实这种程度的朱元璋也不是不能忍,但是当地抱团这种事他就接受不了了。对于任何一个政权来说,一个有钱、有粮、有人、有武器并且喜欢抱团的群体都是他们不得不侧目的存在,更不用提江东人本身就不太老实。

  洪武帝也不是没对他们动过手,他对江东当地的政策是三步走。

  第一步,直接迁走部分富户。动产可以带走,但不动产必须留下,如此便空出了大量的土地。

  第二步是减少科举名额。理由也很简单,江东多才人,这个地方战乱少,自南宋定都杭州后,江东更是成了文人荟萃之地。

  但大明是天下的大明,不是江东人的大明,如果不减少参考人数,对外地的考生来说岂不是不公平。而且老朱淳朴的农人思想告诉他一个铁一样的道理:变坏了不一定有钱,但有钱最容易变坏。

  无论是此前的第一次科举,还是之后的推举制,江东能够送上来的人才名额都是全国省份最少的。

  第三步可谓是釜底抽薪之举——江南之地的赋税为全国最重。

  江西一地尚可,江东苏松一地的税额是全国平均水平的近30倍。

  如此踩着民众底线的赋税额度,可以有效降低当地富户的财富积累水平,甚至可以逼得一些富户不得不掏钱雇佣佃户,长此以往,可以大大削弱当地人的势力。

  当然,此举无疑也带来了恶果——朱元璋荣登江东人仇恨榜第一位。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老朱对此不痛不痒,甚至还能就着流传来的小作文吃下三碗饭。

  不过,这次江东学子的举动是真的踩在了他的火线上,并且在火线上来回碾压,得到消息的洪武帝可谓愤怒至极。

  大明此次重开科举,距离洪武五年的科考足有十年,消息虽然发得突然,但是对于洪武帝来说却是百般考量之后的结果,他是怀着巨大期待进行择才的,然而这些考生却联合起来给他捣乱。

  江东一地距离应天府是除了直隶一带最近的,而且两地交通便捷,尤以水路为佳,这些考生完全可以在年后临考前再来应天。

  但他们不,这些考生全都联合起来,在参加完乡试之后就直接涌入了应天府,而且借房租房买房,大手一挥,洒下大笔金钱,再算上带来的仆役,竟将应天府牙人手上大部分的适宜民居都“占”了下来。

  因为这些人都没动旅社,所以应天府方面起先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直到巡街的小吏发现游走寻房的考生多得有些出乎意料,此事这才暴露出来。

  不得不说,江东人此举当说是在雷区蹦跶但又没真的踩着他底线。

  诚然,他们的举动并未触犯大明的律法,毕竟也没谁规定离得近就一定要晚点到,也没人规定考生一定要三五个挤一间房,人家钱多人手一间你也拿他没办法。

  要怪就只能怪大明的官方政府并没有提前考虑到大量考生涌入应天府后的住宿问题,而事实上他们的举动的确能称得上一句不厚道,这群江东学子给来参考的其他省份的考生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读书费钱,一般人家要花费三代积累下的资本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更别提有些贫困家庭了,有些地方的学生连进京路费都是靠乡亲们拼凑的,以他们的情况完全无力负担在旅社借住的费用。

  原本他们或许可以和同行的学子一起拼凑一间,或许可以借住在一些农户家中,环境虽然不好,却也有几分清静在,但现在他们只能将就住旅社的大通铺,在嘈杂的环境中备考。

  这样的环境怎么能做好考前准备?朱元璋甚至十分阴谋论地觉得这是江东考生拉低外地考生分数的盘外招。

  他边烤火边搓手向老婆抱怨的模样,就和每个在外面受了气的中年男人一模一样。

  在他的妻子面前,他是朱重八,不是朱元璋,更不是大明的洪武帝,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对着妻子吐槽。

  不得不说,马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厚重、安宁,如同大地一般,包容着这片天空。

  “重八,快别烤了,我哪有那么娇气?先过来喝杯茶。”马皇后亲自从小火炉上拎起了一个陶壶为他斟茶,没有接下朱元璋所抱怨的江南学子一事,温暖的声音压下了朱重八的三分火气。

  抖了抖衣裳,确定没有能熏到马皇后的寒气后,朱元璋大步跨入室内,一眼就看到放在主位上的一个青花釉缠枝茶盏,其中盛着的琥珀澄亮的茶水正袅袅冒烟。

  咦?

  “这颜色好稀奇!下头送上来的新茶?”朱元璋晃了晃杯子,茶水轻薄,在白瓷杯子里荡起了一个小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元璋好像还闻到了一股米粮所特有的香气,那味道就像是大冬天刚出锅的大米饭一样,带着让人感到幸福的味道。他不由多吸了两口,问:“媳妇,这是什么茶?”

  在马皇后面前,朱元璋从来不会端着什么皇帝的架子,有不懂的都直接问了。

  毕竟早年在朱元璋手下人才匮乏之时,马皇后可是做过他好长一段时间的女诸葛。靠着女性特有的敏锐和视角,马皇后着实提出了不少好计策。因此,向妻子问策对于朱元璋来说可谓寻常。

  咳咳,当然,由于朱元璋此前定下了“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问策这件事必须悄悄地来。

  “这是标儿带回来的茶叶,是云南的普茶,你先尝尝。”

  “嗯……嗯?哪儿来的茶?”“云南”这个词立刻吸引了朱元璋的注意力,他敏感地眨眨眼,有些迟疑地问道,“是英儿送的?”

  “怎么可能!英儿做事一向妥帖,要是他送的话,还能只送标儿一个?”

  “那可说不好。”朱元璋嘀嘀咕咕,“英儿把标儿拉扯大,两人关系好是正常的。”

  “哎哟!”马皇后将茶盏往他手里推推,“就喝你的吧,喝完了我有话和你说,还有,少吃些乱七八糟的醋。”

  “我怎么吃醋啦?那东西是你们女人喝的,我只喝酒。”朱元璋继续碎碎念,“那两小子从小感情就好,我吃什么醋呀?标儿还说过什么长兄如父之类的话……行行行,我喝。”

  在太座渐渐犀利起来的眼神中,朱元璋呼呼吹了两口茶,牛饮而下,然后砸吧砸吧嘴。他是个粗人,过了这么些年也没学会品茶。

  砸吧完之后,朱元璋也只吐出了三个字:“挺热乎。”

  能不热乎吗?刚从火上拿下来的,就吹那么几下能吹掉啥热气哟?

  马皇后翻了个白眼,推推他:“你再多夸两句,夸完了我就同你说个好消息。

  “这怎么还带讲条件的呢。”洪武帝略带不满地小声抱怨道。但是看着妻子眉眼如春,唇角含笑,似乎高兴到极点的模样,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搜刮了一下肚子里的墨水,硬是憋出了一句“香远益清,浓香甘醇”。

  “再多可憋不出了,就这点存货。你快来说说是什么好消息,让咱也开心开心。”

  马皇后心下柔软,笑盈盈道:“你方才不是好奇这个茶是谁给的吗?”

  “是你孙子。”

  ……孙子?

  朱元璋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刚才马皇后说茶叶是朱标拿来的,那孙子是指太孙朱允炆?可朱允炆才五岁,制茶这种事起码得长得有腰高才能挥舞得动铲子吧?

  忽然,他心头一阵震颤,隐约有一个猜测像是一片羽毛一般搔过心田,但那片羽毛太轻太小,他竟是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虽然理智不停地告诉他不要去想,这不可能,但刚才喝下去的一口茶此刻就像是滚油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全数点燃。

  朱元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手离开的那一瞬间,那个茶杯竟是已经碎了开来。

  就像是他的家一样。

  属于朱重八的家,在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后就如同这茶杯一般四分五裂了。

  “重八!”马皇后轻柔的话语仿佛细雨一般,将他腹中烈火浇灭,“标儿将他们找回来了,他们都好好的,而且现在都很优秀。”

  一阵晕眩过后,洪武帝抬眼向前看去,只觉得这世界仿佛变了一翻模样,茶杯碎得很好看,老婆的笑容很温柔,就连嘴巴里没琢磨出啥味道的茶水也忽然变得沁人心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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