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太孙此行前来不是为了探访出版业?
没道理啊,大家得到的消息虽然来源渠道各有不同,有的是幕后东家,有的是忠实读者,还有的是暗暗投稿的朝廷要员,但不可能所有人得到的消息都是错误的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多心的缘故,他们总觉得最近来书店闲逛的青年男子数量有些多,这些人个个模样不凡,有的清俊秀气,有的威武雄壮,但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只看不买,任掌柜和书童说得天花乱坠,这些人都只笑眯眯地听着,也会跟着介绍翻动书册,但就是不买。
偏偏这些人的年龄和太孙相仿,搞得他们最近看到青年人心情都格外复杂。
虽然在过往也会有这种状况,毕竟做生意哪有次次都能成的,但如今这种频繁程度未免也太高了点吧?既然不是来买书的,就不要和咱开开心心地聊天啊喂!一片真心错付的感觉可真是太糟糕了。
另外,掌柜们总觉得那些人的眼神有些微妙,看得他们内心总有些惴惴。
总感觉自己是一只面前吊着一条鱼的猫。这是自己在高压力之下久等人不来产生的错觉吗?掌柜们深深地怨念了。
而他们怨念的对象此刻正有些乐不思蜀。
在宋元时期,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泉州港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大港,因为其水路优势以及当地那些被财帛吸引来的众多蒙古人和色目人所形成的威慑力,因此,在明灭元之后,定都在沿海城市的洪武帝格外重视海防。
泉州港面临着随时有可能被人从海上发动攻击的潜在危险,彼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分身乏术的洪武帝干脆直接下令关闭了港口,而这一关就是近二十年。
这二十年内,由于本身就地处多台风区,又久无人维护,港口一度寥落破败,昔日高耸入云的搬运梯已然损坏,码头的木板也早已被飓风掀翻大半,但瘦死的骆驼到底是比马大,这二十年冷落虽伤了港口的皮毛,但筋骨却还在。
在数年前洪武帝下令试着重开沿海港后,第一批开放的泉州港便以极快的速度复活,当地的商户不等官府号召便自发前来修建码头,甚至连寻常的农夫也不需官方派发徭役自发前来。
不过一月有余,此地便从荒草、破败、爬满藤壶的不毛之地重新变成了大明的海上门户。
虽部分功能性房屋还需要时间搭建,但港口目前已经可以承担装卸船以及简单的补给、修补任务了。泉州港的复活速度让应天府的大明中枢都感到惊讶,就连端坐于庙堂之上,自身创造了无数“不可能”的洪武帝在当时也发了感慨。
而四年后的现在,此处已然成为了大明国际交流的重要窗口。
光官船停靠的这小半个月内,木白就遇到了三艘来自不同方向的商船,还都是大船。
一艘来自琉球,一艘来自日本,这两艘均是来朝贡的,至于为什么明明在北边的国家到大明朝贡却要绕远路跑到福建登陆……懂的都懂。
还有一艘是大型帆船,来自一个叫做威尼斯的地方。当然,这个名字是音译。根据通译的传述,这个国家在大明的西边,来自比之小西洋(印度洋)还要遥远的地方。
这艘货船原本的目的是去寻找被中亚各国商人所封锁的传说中的香料之岛,他们千辛万苦穿越了好望角,刚进入亚洲区域就遭遇了暴风,差点船毁人亡。
在寻到苏门答腊岛停靠之前,这些人已经足足有三个多月没有靠岸了。
等到靠岸后,经过连笔带画的一番交流,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突破了大食商人和波斯商人的封锁,到达了传说中的东方国度。
其后,这些人沿着海岸线一路探寻,又在夜色中被泉州港的灯塔光辉所吸引,这才摸索着抵达了大海的尽头,这个叫做中国的庞大国家。
从出发到抵达,这些人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无数次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广袤而无情的大海之上,幸好有上帝保佑,在折损了一半人员后,剩下的人终究成功抵达了这儿。
不过糟糕的是,他们的语言和这个现在叫做大明的国家并不相通,威尼斯和大明也没有建交,尽管这个商人拿出了一本叫做《马可波罗游记》的书表示我们的先人曾经到过这儿也无法证明自己并不是海盗。
最后还是他们无意中打探到的一个小消息帮到了他们。
此前,这些人曾经听闻这个东方的国家对异域的粮食非常感兴趣,虽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粮食是典型的压仓货,在航行时能帮助维持船只的平衡,因此商人们在航行的时候便在货舱内堆存了足够多的小麦,在经过非洲的时候他们也采购了不少当地的黑麦,这些麦子在迷路的过程中救了他们无数次。
充当食物之余,粮食本身也是硬通货,靠着这些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小麦,他们才能够一路走到这儿。
……不过沿途的人都嫌弃他们的小麦颗粒太硬、太粗,对他们带来的小麦疯狂压价,这让这些来自威尼斯的商人很是郁闷,纷纷安利自己老家的吃法。
他们家的小麦硬是硬了点,但是如果将小麦粉碾碎后扯成细条,再经过水煮就可以有效化解这种硬度对牙齿的折磨,而且经过这样的处理,麦子的香气还会激增,比起老家邻居们只会烤面包,他们这样的处理已经相当高档了好不好!
这可是他们的老前辈马可波罗从当时的丝绸之国学来的烹饪法!而这种郁闷在他们吃到靠岸时候港口贩卖的本地米粉后立刻化为了乌有,他们就想问问老前辈,您当年吃到的是这种吗?
为什么您学了之后传回本土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呢??
就算原材料不同,那饱满的汤汁去哪了?美味的小料又到哪去了?最重要的是,当地人明明使用的是两个小木棍,就是这种叫做“筷子”的东西,可以很方便地从滚烫的汤汁中捞取面条,您怎么不把这个带回去?不带回来也可以写在游记里面啊。
我们在此之前可是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手抓面条啊!也是因为这样的吃相极为狼狈,这种面条才会在餐叉被发明出来之前被称为贱民的食物。
尽管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心中有一万个羊驼翻来覆去地蹦跶,但这些小麦的确帮着证实了他们的身份。
在当地寻到了会使用波斯语的通译后,这些来自地中海的商户也成功和大明接上了线。
由于是一个首次和大明接触的国度,这些商人到来的消息立刻被呈报到了木白这儿。泉州港本地的官员对于这些外来国家的处理和安排已经非常熟稔,这点从递交到木白这儿的国家介绍就能看出来。
薄薄的一张纸上记载着这个叫做威尼斯的国家的特产、王族以及与周边国家的谱系,这些都是从商人们和船员口中问询而来。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国家的普通人对于本国情况似乎都十分有限,大部分人只知道居住地的情况。在采集了数十人的资讯后,这份资料的准确度和内容的丰富度才勉强达到了能看的程度。
而当中的一个名词吸引了木白的注意力。
——玻璃器。
通译表示,这个【器】是对方强烈要求一定要加上的,对方坚持说这个字才是灵魂所在,绝对不能缺少。
所以,玻璃器究竟是什么?木白还是有些不解,不过随即他就明白了这些威尼斯商人所骄傲的【器】是什么了。
在港口经过隔离,又被押着搓了澡换了衣服后这些威尼斯商人终于见到了皇太孙,并且呈上了他们千里迢迢带到大明的一件最重要的商品——玻璃吊灯。
日光之下,这件足有成年人半臂长的玻璃器熠熠生辉,其造型更是让观者啧啧称奇。
大明人对玻璃并不陌生,太孙乘坐的官船上就装有透明的玻璃窗,另外还有略昂贵却十分好用的煤油灯,其灯罩也是用玻璃制成的。
如果这两样都没看过的话,那么现在立在日光下的泉州港灯塔总能看到吧?那熠熠生辉的顶端就是由若干块玻璃组成,到了夜里,灯塔上就会点燃灯火。
在月色暗淡之时,整个泉州都能清楚看到灯塔的光芒。
但这件玻璃器的情况就不一样,明明是质地坚硬的玻璃,但这台吊灯却被拉出了柔软的线条,纤细的枝蔓托着喇叭状的花瓣,啥是好看。
这个足有成人半臂长的大型灯具有九个花朵,每个花朵之下还坠有露珠状的玻璃珠,花萼的位置有一根用来固定蜡烛的尖刺。
这件玻璃器无论设计还是做工均是顶尖,光看就可以想象当蜡烛被点燃后它是怎样壮观的美丽了。
对于这件艺术品,威尼斯商人们表现出了十万分的自信和骄傲,而大明的官员们在看到这件玻璃器从木箱中被拆出,一点点剥去防护物品拼接而成时候的惊叹眼神也给了他们最好的反馈。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帝国的继承人,面容稚嫩漂亮的皇孙对玻璃器的关注只有短短一瞬,随即就转到了他们搬运而来的木箱之上。
那淡然的态度让刚有几分翘尾巴的威尼斯商人生出了些不安来,他们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眼神后努力调动脑中的记忆,试图在描述的过程中增添更多的故事和传奇。
他们深知,商品的价值从来不在于其本身,而是在它背后的故事和独特性。
于是,这件玻璃吊灯很快就多了一连串的故事和传说,制造它的工匠也多了许多连他本人都不知道的深厚背景和传奇经历,就连花朵的形状也被说成了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去的图样。
坐在主位上的皇太孙静静听着吊灯的来历故事,并未开口。直到商人口干舌燥,惴惴不安抬头时,才看到这位年轻的王储竟一直捏着那些已经被压实的棉絮在把玩。
见他们闭嘴,青年缓缓抬起手捏着棉絮说了一句话。通译立刻转述给他们:“你们知道这种棉花是从哪里来的吗?”
威尼斯商人:“……嘎?”
作者有话要说:才,才没有忘记主题呢!
作者君才不会偏题呢!这不是就来了吗。
我已经不是写作文时候会偏题的我啦!!!
哼唧
PS:威尼斯在14世纪是独立的国家,不是意呆利的。
在新航路出现前,威尼斯因为连通中欧,是欧洲最富有的地区。
文中的面条就是意大利面,意大利面特别硬不是因为工艺,而是他们的小麦和中国的不一样,是硬麦,意大利面的产生一种说法是马可波罗带回去的,另一种是为了战备,在早期,他们是干着吃的,据说是做成焗面或者烤面,反正不是现在用各种料汁,而且因为当年没有叉子,是用手抓的,吃相会很狼狈,味道也差,早期是贱民的食物。
直到番茄和叉子的出现。
第133章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门技术叫做投胎。
如果一定要论个优劣,那么投到了华夏大地上的人天生就比别的同辈人幸福。
这块土地广袤而丰饶,此处生长的农作物美味又富有营养,为人类从游牧到农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这里的动物种类繁多,有的肉质美味,有的有特殊的驭用方法,于是人类得以开启驯养之路。
这儿的矿产丰富,可以极大程度地满足人类对工具的需求,而工具很快就会化为生产力,生产力的上升让此处的人类得以从“求生”走向“产生对美好生活的需求”。
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先辈从筚路蓝缕中走出,他们一路刀耕火种,与自然和命运搏斗,勇于探索尝试也敢于创新,更舍得传授,所以,这块土地的精神和技术从不曾断绝,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传承。
但在这广袤无垠的世界,不是每个区域都能够像中国一样生来就点满了幸运值的。
当华夏人驯养蚕,并且得到第一件可以不由气候决定产量的织物时,欧洲人还在和羊毛、亚麻做斗争;当亚洲人产出第一匹棉布,给买不起裘皮的平民提供一份温暖的保障时,欧洲人还在和羊毛、皮革及亚麻做斗争。
羊毛保暖,但在处理和清洁技术不到位的中古时代免不了会有气味。
亚麻透风,但产量受气候雨水限制,并且在冬季无法满足保暖需求。
至于皮革……原材料来自兽类,生产过程复杂不说,在饲养牲畜过程中还需要付出极大代价,饲养一头牲畜所要耗费的草料化作农田的话,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了。
而且无论是羊毛还是亚麻都是粗纤维,质地粗糙是避免不了的,也因此,可想而知当这些受够粗糙布料折磨的欧洲人在第一次接触到来自东方的丝绸时是怎样的惊为天人。
因为生活捆绑了他们的想象力,起初这些人都以为丝绸的原材料是一种特殊品种的羊,并且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找到这种羊。
无独有偶,在接触到棉花的时候,欧洲人也认为这种柔软的纤维是从长在树上的羊身上撸下来的。不过这次他们的运气比较好,比起只能在中国饲养,且被封建帝王和沿途商贩严格保守秘密及来源的桑蚕丝,棉花的封锁并没有那么严格,欧洲人很快就发现了这种“白色黄金”要如何获得。
但认识这种作物并且了解种植方式并没有什么用,棉花喜爱高温多雨,大部分地区气温寒凉的欧洲,尤其是北欧地区并不适合这种农作物的生长,因此,即便是几个世纪后的现代,棉花对于欧洲绝大部分地区来说都是昂贵的进口货。
对面积狭小、大部分地区都是水域的威尼斯大公国来说也是如此,他们那儿的棉花都是由马穆鲁克王国采购来的。
不过,曾经先后抵抗了蒙古入侵和十字军东征的强盛的马穆鲁克王朝如今正值内乱,这也给行商增加了难度,棉花的价格更是一路水涨船高。
所以,用棉花来包裹玻璃器其实也是一种炫富的行为,完全是锦上添花。
但,锦上添花不是说花比锦重要啊!
大明的皇太孙显然对玻璃器没什么兴趣,却问起棉花的来历什么的,完全是本末倒置啦!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哈,反正生意一样是做,卖玻璃是卖,卖棉花也是卖,这几个威尼斯商人眼珠子一转,原来想要按照套路再编个有关棉花的神秘来历,描述下自己采购过程的困难,但在皇太孙似笑非笑的表情中,他们咽了口唾沫,还是照实说出了这些棉花的来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位皇储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气势,充满了【敢说谎就揍你】的味道。
怪可怕的。
“马穆鲁克王国?”这是个他没有听过名字的国家,木白立刻让人取来画板,请这几位商人一一在画板上绘出这个国家所在的位置。
一人一幅,又是同时作画,自然无法串通作弊。
但是木小白显然是想多了,在这个卖方市场的时代,这些商人为了能在大明采购到足够多的货物才不会做出这种得罪他的事,他们恨不得将肚子里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倒出来以讨好这位大明的皇储殿下。
威尼斯商人先是敬畏地看了眼面前白得好像是雪花一般的纸张,又壮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随即就为这种比女人皮肤还要柔软光滑的质感震撼不已。
他立即在心中的采购清单上增加了纸张一项,并且放在了清单的前排位置。如果他将这种纸带回去,就连教廷都会为了它而疯狂吧。
这年头的商人兼职探险家,为了活着回到家乡,这些人基本上算得上十项全能,未必样样精通,但基本功都还是可以的,因此几个威尼斯商人交出的作品还是让木白有几分惊喜的。
宋元的海上贸易相当发达,因此传下的海图也相当详尽,尤其是东洋地区,甚至连岛屿、物产都标注了出来,但对于西洋地区,尤其是真腊和苏门答腊以西的地区就极为陌生了。
在以往,华夏的船只会在这里卸货返回,后面的路就交给大食商人和波斯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