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126章

  而就在诸多医者根据太医院公布出来的脉象用药议论纷纷时,有一群人却逆流而上,揭了皇榜送上了自己的方子。

  在喧哗之中,有人认出这些人正是出身西南之地的一干南医。这批人在过往声名不显,甚至被不少中原医者鄙夷,但就在这段时间内,他们靠着一册《袖珍方》渐有声名鹊起之势。

  南北之地因为气候人文不同孕育出了不同的文化,就像是甜粽子派不能理解咸粽子派为什么能忍受那么油腻的东西,咸粽子派不能理解甜粽子派为什么喜欢吃这么寡淡的糯米粽还不蘸糖一样,南北医者之间同样有着诸多误解和纠纷。

  医者的纠纷离不开用药、和病因,此前南方医者主要以苗医为主,苗医的医术以代代口耳相传为主,少有文字记录,因而传承过程中自然有些随意,遇着个有口音的必然会出现拷贝走样戏码。

  加上苗医贴近自然,在病名和治疗手段上更是多了些在中原医者看起来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直得不到中原医者的认可,双方又有语言和文化的壁垒,误解自然越来越深。

  但因为《袖珍方》的主编是受到中原文化影响的皇五子朱橚,编写时他自然根据个人审美进行了一定的矫正和修改,朱橚将南地的不少疾病和北方疾病对应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南医治疗的一些妙手,一时之间南北医者之间的气氛空前友好。

  但这份友好也就到了南医揭榜为止,不少老先生在看到这群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揭榜的时候都不由捂着心口粗喘不已,更有的三两步想要追回那些被护卫带走的南医,满心满眼都写着“亲,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别这么急着下决定”的彷徨。

  但是对此,一干南医淡定表示等不了了,治病如行军,兵贵神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在拖延之中将大病变成了小病,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再说。

  而在他们先后问脉之后,几个南医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啊这……

  该怎么说呢,皇后娘娘这病,他们还当真有办法,唯一的问题是……

  “那个,陛下,”几个医匠犹犹豫豫得看了眼瞪着牛眼的洪武帝,背着马皇后悄悄说:“我等的药,可能有些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洪武帝瞪眼:能有多吓人?

  南医们展现了自己的大宝贝。

  洪武帝:卧槽!!你们那的虫子为什么能长得这么恶心???

  咳咳,大明的南北中医和现代的不是一回事,明朝南北之间交通文化不畅,加上还缺了个李时珍,所以各种药材名字、使用方法、效用都并不互通,此时的南北是真的地域上的区分。

  而且专病专治,比如你得了湿疹在南方那就是一瓶药膏的事,在北方就是要倒腾好半天研究、化验、探讨这是啥病(略夸张),医生看病是很吃经验的,比如川渝的肛肠科肯定比福建的肛肠科要好一点(不是)

  现代中医的南北是治疗手法的差异,在用药上已经基本无差了,毕竟大家背的都是一样的砖头。

  明朝时候的户籍制度的确是非常吃天分的,有些人天生就每张这根筋,但是在户籍制度下,哪怕你是真的天分0也得去干,干了还不能摸鱼,因为你得去服役,服役时候你的手艺太差……Hmmm

  所以到了后期就交钱代替服役了,毕竟大家的手艺都有点糟糕啊。

第145章

  洪武帝自认胆大过人,但关于那天他看到了什么药材原材料到底是什么这件事,帝皇表示……人还是不要太有好奇心比较好。

  不过不管使用的原材料有多刷新人们的认知,不管洪武帝看着发妻一口口咽下苦药汁时候心情有多复杂,马皇后的气色的确是一天天得在变好。

  这个世界上每个病人的家属对病人的康复情况都是不满意的,他们总觉得亲人还能好得更快点,医生没有使出全力,这点洪武帝也一样。

  但他比谁都清楚马皇后之前的状况如何,也很清楚如今这些从南方来的医者就是在从冥府手上抢人,马皇后如今的每一个变化都是在钢丝线上行走,稍一不慎,便是轰然山倒。

  而以发妻的身体体质和精神状态,她绝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洪武帝比起别的病人家属优秀的一点就是——他知道自己是外行。

  外行指挥内行更是忌讳中的忌讳,所以即便看到药方时候心中的怀疑再大,不确定再深,洪武帝也只是默默拿起《袖珍方》啃医术,而不会去拉着医师问东问西再发表自己的感想并且施加诸多的“我以为”和“我觉得”。

  从这点上来说洪武帝不单单是一个优秀的帝王,同时他也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病人家属。

  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就这么心如止水。这点从朝堂上越来越紧绷的君臣关系就能看出。

  在陌生的医药一道上使不出力气可不代表他在朝政上没力道,全身的火气没处撒的霸王龙在马皇后稍安后立刻重归奉天殿,此前一段时间太子摄政而稍显宽和的朝堂气氛当下被收紧,众臣子重新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鹌鹑状态,谁也不敢招惹全身都散发着烦躁气息的洪武帝。

  在霸王龙的威慑之下,此前在朝议时因为各种原因而停摆的造船一事重新被提上日程,并且在帝皇阴恻恻的目光下被飞速推进。

  因马皇后的缘故,现在的洪武帝对于不同地区的草药文化充满了好奇,“既然西南之地的药草方物可以治皇后的病,那么说不定更南边的草药有更多的用处。”

  现在的朱元璋已经成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理论的忠实拥趸,他对落后一步的大孙子吩咐道:“英儿,你让人出行的时候带上医匠,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船员健康,并去寻一些南方的药材,琢磨出那些药材的药性,可以的话,引种回来。”

  木白点了点头,表示他爷爷的想法完全没有问题,顺便还补充了一句:“皇祖父,您看大明国内的药材是否也要整理归纳一下?”

  “可,”下了班的洪武帝脚下生风,走的飞快,一边朝着坤宁宫的方向前进他还一边给孙子布置任务:“这次的医匠不少都来自于湘、滇一带,你派人去那走一趟……不,也不必那么远,现在大部分医者都在京城,这么多的人一人说出一个方子一味药材就能编一册书。”

  “这样,你把他们召集起来,就说这次朕的《文献大成》里头给他们留个位置,专作医字部,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贡些方子,若是方子被证实有用的,朕给他们赐匾。”

  木白在心中为这群聚集在应天府的医者们点了根蜡,悄悄同情了一下他们。洪武帝此举虽然没有强制医者贡献出自己的秘方,但想也知道能够让一国之主都觉得好到可以赐匾的药方基本都是传家秘方等级。

  虽然严格来说这笔交易医者们不会亏,方子是上交给国家的,这些方子没有大意外的话不会进入民间,也就不会影响到医匠的生意,但在这个年代一道独门方子就能撑起整个药店的营收,就算知道国家不会和个人抢生意,将命脉交出去的感觉想来也不会太好。

  不过另一方面来说医匠得了牌匾,即是得了公开认可。

  作为这个国家最大的IP和代言人,洪武帝的戳一盖下,拿了牌匾的人家便是得了金牌认证,日后可不就得客似云来。

  这其实就是明摆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只是……

  木白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皇祖父,医者父母心,他们或许并不在意牌匾,我们不如这样这样……”

  洪武帝脚下一顿,回头满脸意味深长得看了大孙子一言,祖孙两人交换了一个微妙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一张皇榜随着驿臣的脚步在大江南北的每个县城门口铺开,洪武帝用最简单直白的大白话表示他听闻山水之间藏有名医能人,作为皇帝,他要感谢这些人这些年以来在地方上的付出,但同时,他也要以皇帝的名义向这些人发出求援。

  现在,国家到了需要你们的时刻了。

  身为皇帝也身为丈夫,他深深感觉到了南北资源不平和治疗方法不同带来的困扰。

  有些病在北方是小病,到了南方就是一场家破人亡,有些病在南方是一帖药的事,到了北方只能安排丧事,这样完全不必要的悲剧实在是让身为帝王的他心痛不已。

  如今大明的国土面积之大,南北、东西跨域之广都是千百年间内前所未有,而且各地的交通随着驿站和管道的搭建日渐便捷,以往约束住大家的东西都已经不再存在,也是时候来一波互通有无了。

  为了尽可能弥补这份不同地域不同自然环境带来的医疗资源差异,洪武帝遍召天下医者提供他们知道的药方和药草种类。

  若是有创造性的发现和突破,其药方和医者姓名都将被收集刻录下来发往全国普及,同时,其名讳亦是将被镌刻在青石碑上,放置于应天府即将修建的地坛之内,与神农氏同享天地之祭。

  这条谕令传出后,就像是沸水入锅,将华夏大半个医药圈都炸了出来。

  此前,由于应天府面积狭小且人员密集,大明的祭坛只有一座大祀坛,祭天地日月老祖宗均是在这一处,但在屡次迁移人口充实云南之后,如今的应天府总算可以挤出些空隙进行改建了。

  坦白说,洪武帝对于如今的应天府规划早已忍无可忍,作为一国首都,又是经济文化中心,应天府的人口早已严重饱和,整个城市打从洪武五年局势基本稳定后就开始了超负荷运转。

  超负荷的结果就是大大小小的城市问题接连爆发,其中最让人不能忍的就是排泄物问题。

  因为人口居住的刚需,应天府一直在不停吞并农田,以至于应天府以及周边的农田面积逐渐狭小,农田对于粪肥的需求远小于城市的产污量,致使大部分城市民众家中的污物无人收购,只能自己处理。

  只是大部分人“自我处理”的方式和应天府的文明形象不太符合,官府不得不空出周围几个区域专门用以挨家挨户收取并且填埋这些城市垃圾的地方。

  虽然土方可以分解有机肥,但这是在有限度的情况下,很明显,这些填满处超过了土地能够分解的范围,于是一到夏天,这些填埋处便臭气熏天。

  加上自建城之后的地势地貌变化,应天府不少地区的污水道都发生了河水倒灌情况,若是遇上哪个地方有人偷懒将排泄物倒入雨水道的话,那么场面一定会非常“好看”。

  而糟糕的是,随着应天府人口增加,大量闲散劳动力涌入,这些人不愿意支付在他们看来高昂的垃圾处理费,常常偷懒乱丢垃圾,于是每到夏季暴雨倾盆秦淮河水位暴涨之时,总有几个城市的角落会散发出阵阵异味。

  偏偏夏秋之季还是季风最甚的时节,借由信风往来的使者人数也是最多的,哪怕这些使者在进入应天府的时候都是一脸赞叹,哪怕会同馆的工作人员一般情况下不会带这些使者到倒灌严重的地区晃悠,但爱面子的洪武帝觉得这些真的没办法忍。

  对于这位大明帝王的怨念,木白只能乖乖装作木头人,不敢告诉自家爷爷这些使者不是拍马屁,他们是真的觉得应天府各方面都非常高大上。

  关于这些来到大明友好往来的使者们的家乡是什么样子……从自打完成第一次觐见之后就打死也不愿意洗澡的几个威尼斯商人的一举一动,木白就能窥视一二了。

  据这几人所说,他们威尼斯已经是欧罗巴这些国家中比较爱干净的一个了,旁的国家一辈子不洗澡的都大有人在。

  十四世纪的欧洲刚刚跨出黑暗时代,肆虐了十余年的黑死病带走了大部分欧洲人民的性命,摧毁了当地对于神学的信仰,也给当地人留下了“洗澡容易给疾病入侵机会”的糟粕思想。

  洗澡都不愿意,更别提进一步的卫生概念了,在古罗马帝国名存实亡之后,继承了大半罗马历史文化遗产的欧洲人将罗马帝国土崩瓦解的原因归功于其城市建设以及公共浴室制度上,他们实力上演什么叫因噎废食,直接否定了罗马帝国的全部,当然也包括了城市排污系统。

  当然,也不是全部的国家都没长脑子,但由于欧洲大部分地区都由小国的国王或是领主管理,在如此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像中央集权的大明一样有极高的行动能力。

  起码像大明如今这种将整个应天府分区挨个重新规划治理,疏浚、引流秦淮河并且将其面积缩减以获得更大的城市面积这种事,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当然,这其中或许也有中世纪的欧洲没几个超级人口大城市有关,人口不够多自然就不会产生卫生管理的需求。

  如今的大明应天府毫无疑问是东方乃至于世界最亮的一颗明珠。

  不管怎么说,经过这段时间的陆续政治,如今的应天府情况比之往年已经好了许多,秦淮河河水被分流,以避免雨季使其水位暴涨倒灌的同时,为当地民众抢来了不少宅基地。

  虽然河滩边上的土质疏松而且多为盐碱地,但是有的住就不错了,没得挑三拣四。

  一批批的“棚户区”被拆除,违章搭建被清理,道路重新规划,堵塞的下水道被疏通,秽物的回收由官府统一强制性进行,在整治了两三年后,应天府终于有了一番全新模样。

  因为城市的规划和位置重新进行了调整,这次也有了意外之喜,那就是城市终于给让礼部耿耿于怀的祭坛挤出了地方。

  虽然空余之处只够搭建一个祭坛,那也比以往所有的祭祀活动都挤在一起好。

  新的祭坛是地坛,也兼职月坛,在定此处祭祀神明的时候洪武帝毫不犹豫选了炎黄二帝,而炎帝作为主掌医药和五谷的神农大帝更是成为了地坛的主祀。

  而炎帝是谁,那是所有医者的祖师爷啊!将自己的名字和发明的药方、发现的药物刻在炎帝面前的碑上供后人瞻仰,往小了说那是向祖师爷致敬,往大了说那就是光宗耀祖,不负几代所学。

  其意义就相当于雕刻家的作品和大卫放在一起,画家的作品放在《向日葵》边上一起展出,钢琴家使用贝多芬的钢琴进行演奏一样一样的,那幸福度怎么说都比洪武帝发的一块牌匾要大多了。

  这谁顶得住啊!

  然而就在洪武帝一边美滋滋得看着发妻的面色越来越好、孙子渐渐被各种响应他号召从四面八方如同雪花片一样飞到应天府的资料埋没而龙颜大悦之时,一间令他心情有晴转阴的事情发生了。

  洪武二十四年夏,洞庭湖畔的龙阳县遭特大洪涝灾害,正在灌浆期的夏粮经过水淹全数低头,不用想都知道这会是个颗粒无收的灾年。

  但龙阳县县令却不顾民情,依然要求正常收税,其典史青文胜深恤百姓之苦,连续两次越级上疏洪武帝京城请求减免赋税,但由于其不过是一无品小吏,未能上得天听。

  五月初一,青文胜身携奏疏,身着官服入应天府,在清晨以一尺白绫自缢于登闻鼓前,以杀身之法将奏疏送上,求洪武帝赦免龙阳之课税。

  幸好如今的应天府不是以往的应天府,现在这儿汇聚了全国最优秀的医者。

  清早散步的医者们及时发现挂在登闻鼓前的这名小小的典吏,并将其及时放下救治,这才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但青文胜的声带却永久受损,再也发不出一句声音,自然也无法再从事这份工作。

  这般壮烈的为民请愿之法成功让那个叫做龙阳的小县城之灾被送到了洪武帝面前,洪武帝当即派遣官员前往龙阳探查实情,发现情况属实后减免当地两万四千石赋税、同时放下种粮鼓励民众及时补种。

  但这件事并非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洪武帝先是亲自探望还在养病中的青文胜,问清情况后便以雷霆之势惩处了当地县令,以及没有及时处理和回复青文胜奏疏的户部官员。

  洪武帝深感此前自己的诸多政令存有纰漏,他下令自此以后无论大小轻重,凡是地方受灾的文书无论何人所发均不许封存,全数递至御前,同时,户部官员必须给地方回应以示知悉。

  此外,他还下令凡是民间有灾,官员可第一时间先开仓输粟救民,再呈报朝廷。

  但做完这些后,洪武帝还是觉得不太对味。

  “但这还不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召集了长子和长孙的帝王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道:“朕欲浚河。”

  “浚河一事事关重大,届时必引民间怨言,然此为一劳永逸之事,不可不为。”洪武帝抬起手止住了太子朱标的言语,淡然道:“朕知前元便是因浚河一事引得民心大乱,所以朕也想好了应对之色。”

  “此事毕——朕会退位。”老人缓缓抬眸,目光深沉而坚定,他低声道:“标儿登基后予以安抚,如有必要,可效仿医匠之变,多放几个匠籍于民以示安抚,但切记,不可尽放,此事要一点点慢慢得来。”

  “一应劳民之责由朕承担,朕退位,以告慰民间之劳乏,如此,民心可安。”

  这位一生风霜,从刀山和火海中走出的帝王看着两个继承人露出了一个微笑,轻描淡写得说出了这个以自己一生的名誉为子嗣奠基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的青文胜殉职了,典史这个职业就相当于县长的文秘,没有品级的小杂役,所以他上书洪武帝的信件估计都出不了湖南,奏疏应该是被扣下了。

  当时的龙阳欠税10W,龙阳本地的县官不管民情,也不上报,青文胜眼睁睁看着百姓困苦不看,也是实在没办法只能以在登闻鼓前自杀这种方法将奏疏送到洪武帝手里。

  洪武帝事后也十分震惊和感动,他永远减免了龙阳县两万四千石的税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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