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文胜去世时候才32岁,当地人感念这位官员的付出,在得知这个官员家里清贫到连扶官归乡的钱都没有,只能葬在龙阳(其本人是重庆人,在当时属四川)后,为他立祠堂,并且用公田奉养他的遗孀和儿子,后来万历皇帝将他加入了春秋大祭中,他的墓地也在历朝历代中都得到修葺和供奉,现在在湖南南禅寺大雄宝殿左侧民房外,当地的小伙伴路过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
当时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作者君是真的十分震撼,所以就想着一定要写一写他的故事。
他的举动真的不亚于螳臂当车,而且从职责也好感情也好他都无需这么做。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凡人。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英雄。
第146章
洪武二十五年对于整个东亚地区而言都不是普通的一年。
就在大明的东北方,经历了威化岛回军事件后,独揽高丽朝政四年的李成桂终于掀翻旧主自立为王。
但作为藩属国,王位的正常继承都需要宗主国审批,更何况是篡位谋得的王位,因此,李成桂坐上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获得大明的承认以及和大明建立友好关系放在了战略目标第一位。
而重中之重便是必须要让洪武帝知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违背大明的意思篡位夺权。
于是,李成桂接连给洪武帝上了几封亲笔奏书,中心思想是高丽王有多么不干人事,多么昏庸,身世也有那么一点点不清不楚,最重要的是高丽王在您登基之后并没有和残元划清界限,而是眉来眼去,实在太过分。
臣不是有意篡位的,实在是干得太优秀了被百姓推举上来,不好意思拒绝。当然,臣的优秀是因为下臣仰慕陛下,行事作风都在向您学习,但下臣愚钝,只学了不到百分之一,不过这点也够用了,高丽的旧民表示下臣很优秀很靠谱,所以将臣迎为王。
这封奏书是李成桂亲笔,字字句句都极为虔诚,彩虹屁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疯狂批发,就连自称都不敢用高丽王,而是谨慎地使用“权知高丽国事臣”这个抬头,态度可以说是非常谦卑了。
不过,朱元璋如果是能被几句彩虹屁哄得团团转的人那他也不是朱元璋了。
此后,李成桂又屡次上书,但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回复。
待到李成桂终于在明示暗示中GET到了重点,承诺他所带领的王国会成为大明在东北的金牌打手,并且请朱元璋裁定国号以示臣服后,洪武帝才勉强给了点眼神过去。
李成桂送往南京的国号有两个,一个是高丽旧名“朝鲜”,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出生地“和宁”,最终,洪武帝认为朝鲜的名字要更好听些,有典故又来源风雅,于是裁定“朝鲜”为新国名。
李成桂恭恭敬敬地送回了二十年前两国建交之时大明颁下的高丽国印和高丽国王印,然后欢欢喜喜地迎回了热腾腾的朝鲜国印,但是……
哎?等等,是不是少了什么?
陛下,您是不是漏了发朝鲜王印?
洪武帝摇摇手指,对着前来问询的礼部官员表示这可不是朕忘记了,只是作为天子又是宗主国,他得为朝鲜民众负责。
那些受欢迎啊得尊重啊都是你李成桂说的,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朕轻易赐予了印信诰命,承认了你是朝鲜之王,你反过来欺负老百姓、在东北搞事怎么办?这不就违背了朕的初衷了吗?
热爱和平的洪武帝觉得,得给个试用期,确定你合格了再说。
李成桂收到回信当即泪奔,抱着使者的大腿询问自己要怎么才能得到认可,使者嘴角连连抽搐,试着挣脱了下,竟然没能挣开,然后被抹了一裤管的眼泪鼻涕。
“这,这是一国之主所为?未免过于……”书生纠结了好半晌,愣是没能找出一个适合的形容词,他的同伴倒是顺势接了下去:“这位朝鲜国王也太不讲究了吧!”
“清河,慎言!”同坐一桌但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另一位青年抬眼提醒道:“李成桂未得赐封,不可称之为朝鲜王。另,祈兄此行随天使出使朝鲜,此行为陛下看重,作为辅官,祈兄不应擅自将他国之情状告予我等,更不应以轻鄙之词来形容权知朝鲜国臣,此举有违我宗主国之道,是大不善。”
他这一番言论一下子让被他点名的二人脸色通红,羞恼至极,而没有被点到的人则也是面露尴尬,不知该如何化解。
本来只是一场普通的友人聚会,朋友嘛,三两黄酒下肚自然要侃侃大山八卦一下,本就是凑个热闹、图个新鲜,重点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气氛,偏偏遇上这么个格外顶真之人,两句话顿时搞得众人尴尬无比。
你怎么会邀请他?
那我也不知道这话题他都能抬杠啊!
几个年轻人一番眼神交流,表情中都是一个词——晦气。
一群人最后不欢而散。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离开时,几个青年三三两两相伴走了,唯有那名顶真的学子是独自一人离开酒楼的。
若是常人遇到这样明显被针对的情况难免会面露异色,或是懊恼自己口无遮拦破坏了气氛,或是恼怒于小伙伴这么不给面子,但是这个青年的表情却极为平静,面容中看不出半丝情绪,甚至还带着丝倔强,显然是对于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我知道他,此人名为解缙,据说是一少年神童,十八岁解元,十九岁授庶吉士,博学而广文,陛下因而十分欣赏他,当年他就去做了翰林学士。”
就在酒楼的顶层,一衣着朴素、与这家酒楼豪华装饰颇为格格不入的青年正撑着窗口往下看,注视着青年远去的背影,言语间带着几分欣赏和惋惜:“不过,这小子是个暴脾气,屁股还没坐热,就连连参了好些人,惹了一堆的仇怨。去年,陛下将他爹招来,让他回老家沉淀去了——他要再不回去,只怕结束的就不是官场,而是人生了。”
“哎哟!原来是这小子,那我也听说过他。”举着酒杯皮肤黝黑,一身粗犷之气的青年一听到那人的名字立刻拍桌,兴奋道,“他走得倒是时候,再晚上一两个月,就有一队人要去揍他了。”
“怎么,哈拉提,他也得罪过你们?”坐在首位,同样一身粗布麻衣的青年闻言侧目,面上透出几分好奇,“你们和他应是毫无干系吧?”
“嗨,我们和他是没关系,但耐不住人都有几个朋友嘛,他得罪的人可太多了,那些人七绕八绕的就找到了五城兵马司,就想让我们到时候睁只眼闭只眼……”
“咳咳。”
“当然!”哈拉提一脸正义凌然,“作为应天府的门面,城市的守护者,人民的保卫人,我们肯定是拒绝了的!”
众人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最先出声的青年干咳一声,一边将撑起的窗子落下,一边帮小伙伴转移话题:“不过,宜之,此人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下次你若是再出使,那小子就别带了。”
从听到台下开启夸夸其谈模式便一直沉默的另一个青年点了点头,此人正是此次负责出使朝鲜的蹇瑢,就见他轻轻叹息一声,“此子很有天分……”
方才那个被解缙一番话堵得恼羞成怒的年轻人本是他这次出行最为看好之人,此人极有语言天赋,只用了短短一旬,就将朝鲜的民间语言掌握了七八成,这份才能在过往无足轻重,但在现在却弥足珍贵。
虽然整个东亚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大明的使者前往藩属国完全可以用汉语沟通,但有一个掌握了当地语言的官员随行无疑更加保险。
——起码万一当地玩正面一套背后一套,也能有所准备。
正因为他有如此才能,这位入职资历并不长的官员才会被选入使者队伍,如果不是今天的这次偶遇,这位官员不久之后就会成为鸿胪寺的重点培育对象。
但现在……或许仍是重点培育对象,但他以后的官途就不会那么平顺了,势必要好好磋磨一番才得用,做官可以不聪明,但不可以不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虽然此前洪武帝并不承认李成桂的王位合法性,但人家到底是藩属国的领袖,这年轻人用如此轻佻的语气说起属国的首领,要是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大做文章,到时候就是妥妥的重大外交问题。
虽然在场的其他人当时都没有说什么,但对于那个青年的态度,众人都是不赞同的。
李成桂讨好的是大明,但他讨好的是以少胜多,一寸寸夺回失地,将纵横整个东亚无敌的北元君臣赶回漠北的大明,是挥师北上、直抵王庭的大明,是建国不过二十五年便从无到有、国强民富的大明,而这些都和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没有干系。
浴血拼杀杀出来的父辈们还没骄傲,你一个没做过半点贡献的小年轻凭什么代替他们瞧不起一个也是厮杀出来、一身战功的他国领袖?就因为你投胎投得好?
高傲可以源于自己的成就,但绝不应当源于血脉。
纵然内心思绪繁杂,但蹇瑢向来不喜背后说人,如今情况之下,他也只是感慨了一句,也不再多说。众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挑着将职场上最近发生的有趣事互相分享了下。
在座的这些人都很年轻,他们中最年长的也不超过三十五岁,其中甚至还有几人是出去能被人称为黄毛小子的年纪。
但和他们年龄不相符的是,他们如今已经是大明朝廷的中流砥柱。
这些人正是参加了洪武十六年重开科举后的第一场考试,并且被当时应天府哄炒起来的房价逼上小高坡,建立了廉租房的考生们,他们有个共同的雅号,叫做香杉书客。
这一雅号的来源正是廉租房的名字——香杉书舍。
别看这名字怪文雅的,其实香杉书舍就是一个由大仓库改建的宿舍房。至于香杉的由来,也是因为大家当初都是穷光蛋,在装修廉租房时,他们手里只有靠着卖了小半旬春联赚到的微薄资产,所以,在采购木料搭床时,他们只能选择生长速度极快、质量较差的杉木。
杉木本身带有特殊的木质香气,以此为灵感,才有了这个名字。
时间一晃过去了九年,昔日青涩的学子们很幸运地从洪武帝一次比一次严格的筛选之下成功留了下来,原先的十五名香杉书客中有近一半已经爬到了所在部门的二把手或是三把手的位置,有两人更是在年少之时便作为第一批使者被派驻到藩属国,作为大明和属国的桥梁,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
剩下的那些人虽然看起来较为平凡,但他们都深入地方,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有了非常丰富的地方管理经验。
大明的派官政策向来注重基层管理经验,大部分执政一方的官员都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他们如今的地方管理经验在未来就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政治财富。
当这些如今已成为官场老资格的年轻人谈起当年的备考生活时,难免心生感慨。
当年大伙年纪都比较小,连吃苦都不觉得是在吃苦,只觉得和小伙伴在一起相当有趣,加上精力旺盛,腰酸背疼睡一觉就好,又一门心思冲着科考,有个明确的目标在,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哪像现在,众人都可以称得上功成名就,也不再像过去一样连个租房的钱都出不起,但总会有种陷入中年危机的讨厌感觉。
咳咳,中年危机什么的绝对不可以!虽然资格老,但大家的心态却依然很年轻。
因为这些年来众人大多散落各地,加上交通不便,想要团聚一次极其困难,于是便说好了以京城为据点,无论谁回京述职,那么留在京中的香杉书客们都要聚上一聚,聊聊近况,说说困难。
虽然大家都很默契地保持着私底下的和煦,但在政坛上还是各有各的立场,不过朋友间嘛,吐吐槽,安慰一下今天心情最糟糕的人,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分担痛苦,但起码说出来会好上很多嘛。
众人齐齐看向了今天一直没有出声,单手托腮,没精打采坐在主座的青年人,关心地问道:“殿下似是有烦心事?”
青年两眼放空,眼神中一片苍茫:“诸君啊,我觉得我同父亲的感情有些淡了。”
众人闻言纷纷侧目,表情皆为无语。若在过往,他们听到这句话可能要忧心忡忡一番,太子和皇帝失和,这话还是从太子嘴里说出来的,想想就觉得信息量巨大、潜台词丰富啊。
但放到现在,这些人已经毫无感觉了。
理由很简单——近一年来,每次聚会他们都会听到这句话,而且每次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再紧张、再可怕的开头,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太子殿下,这次又是什么事?”木白的师兄眸光如水,神情温柔,这神态和他说出来毫不客气的话完全不符。
木白长长叹了口气,悲伤地表示没想到和师兄之间的感情也变淡了。他将桌上的水酒一饮而尽后,倒起了苦水。
是的,一定有人注意到木白的头衔变了。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一日,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以自己违背了诺言,在登上王位后发民修黄、淮两河,深感内疚为由,正式宣布禅位。
四月二十五日,太子朱标登基,成为大明的第二任皇帝,国号——建文。
即位之初,建文帝下的第一道谕令就是追封父亲洪武帝为太上皇,并且言曰太上皇的命令就等于他的命令,太上皇享有的一切福利均是不变,不过这点被洪武帝拒绝了。
退位诏书颁布的第二天,大明王朝的太上皇殿下就已经带着马皇后,牵着两匹马,包袱款款地跑回老家凤阳去了。两人也没有入住凤阳那个烂尾的皇宫,而是选中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农田。
凤阳本是鱼米之乡,但由于黄河改道,夺了淮河的入海口,加上泥沙堆积形成倒灌,此地便成为了一个蓄水池。
河水漫灌,夺走了农田的肥力,加重了泥土的板结,致使土地的盐碱化,将本是鱼米之乡的凤阳变成了一片让人苦不堪言的荒地。
而在这次疏浚黄河的过程中,主要受益者当属淮河流域无疑。
虽然靠人力改变黄河的入海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在工部以及民间匠人的多方努力下,他们成功地对黄河进行了分流。
这点也要多亏元朝留下的底子,虽然元在治理黄河的过程中没少做害人的事,但在治河这件事上他们还是认真完成了任务的,加上明朝从建国开始就持续护理,如今的黄河问题远没有后期那么严重,至少在泥沙堆积上,还可以采取比较传统的堵河、人挖的方式。
如此,减轻了不少压力的淮河终于从悍妇变成了慈爱的母亲,也因此,当朱元璋脱下自己的帝王冕服,重新穿上麻棉复合制成的布衣时,看到的便是漫山遍野的翠绿色。
麦苗、水稻在这块土地上同时出现,不同的生长速度和环境让他们看上去错落有致,充满勃勃生机。
在目光所及较为遥远的城市中,人流川流不息,乡野和城市之间商队和运送原材料的物资队像是骨架一般撑起了这个城市。
阡陌之间,有幼童牵着黄牛走过,稻叶之上有蜻蜓正在羽化,色彩斑斓的飞鸟架着山风在众人头上轻巧掠过,而在它们之上,高空中盘旋的小隼正在虎视眈眈。
朱元璋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家乡是每个人心中最柔软也最温暖的地方,但在他的心里,凤阳给他留下的只有两个词汇。
一是饥饿。
二是分别。
从出生开始便不曾停歇过的饥饿感一直逼迫着他不断向前,天人永隔的分别之痛到了最后甚至已经让他感觉麻木。
这是一块充满了绝望的地方。
但也是在这里,洪武帝度过了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他结识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开启了人生的全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