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149章

  小桃的眼睛顿时就眯了起来,她回想了下家里这位主子这几日白天夜里的活动轨迹,立刻判断出马皇后肯定熬夜了,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绝对是好几日!

  “不是哦,这是我今日才做出来的。”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马皇后笑眯眯得摆了摆手,她指向了摆在房间角落里那方才受了小桃好几个白眼的机械:“这东西着实好用,它点几下头,往日里头一个下午的工都被完成了。”

  小桃闻言也有些惊讶,随即,在马皇后的鼓励下,她也取了两块布料坐下试了试。

  初初上座的时候,这位同样是个好绣娘的女子还有些拘束,不解这东西要如何使用。

  皇太子送东西来的时候她恰巧有任务要出去,只装了个照面,虽知晓这似乎是个新的小织机,却并不知道这如何操。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看起来怪复杂的东西上手操却十分简单。

  马皇后一个指令她一个动,穿线、放线筒、将布料放置在针下,然后只需要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将布料向前移动即可。针线会随着她脚踏的速度在布料上来回穿梭,只要她的动能保持匀速,布料上的针脚就能又密又匀称。

  小桃情不自禁将布料扯了扯,发现它的牢固程度和自己手缝的没有多大差异,不由惊诧:“这,这很好用啊。”

  “是呢。”马皇后站在她背后,指点道:“你手像这样,拐个弧度,对,这样就能直接打弯了。”

  “哎哟,线断了?没事,穿这儿和这儿,不用打结,直接用就行了,很结实。”

  片刻后,坤宁宫里的“咔嚓咔嚓”声又连绵响了起来,门外喝完姜汤后重新开始执勤的宫女们不由纳闷,方才看姑姑进去的表情,明显是要制止娘娘呀,现在看起来是没能拦住?

  都三更天啦,熬夜可不太好。

  但没登上多久,这些宫女们也步上了小桃的老路。

  马皇后问孙子又要了一台这种全新的织布机,然后将它放到了凤阳皇宫的尚衣房,就像是跑车是男人的浪漫一样,织机也是女人的玩具。宫里头做这一行的个个都是伶俐人,从上手到玩出花也不过只用了小半旬。

  而这期间,尚衣房的工效率激增,春日还没到,他们已经快要将夏衣缝制完成了,之所以是“快要”两个字,完全是因为布料还没有送过来。

  换而言之,就是尚衣房将库存的布料全部消化完啦!

  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于皇宫里的衣裳来说,在一套衣裳上最耗费时间的时光绝对是刺绣装饰部分,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不发生节气变化了衣裳还没做好这样的窘事,往常皇宫的服饰供应都是多对一的多部门协模式,负责染色、刺绣、修整的是多部门,而最后缝合整理加工的则仅有一房。

  布料的缝制也就罢了,染色的布料那是一批一批的出成品,更何况还有民间上贡的贡品,因此常会发生平日里无所事事,一来就是工一堆的情况。

  但现在,就在这个收获的季节,尚衣房完成ALL CLEAN 成就,这种可以搓着手等着下头人来加工原料的感觉,怎么说呢……爽爆了有木有!

  别看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但彼此之间可也是有竞争关系的,我将手里头的事情做完了在等你的工结果,这不明白着是说我的效率比你高吗?没见隔壁房的管事这几日脸都是绿的,还在阴阳怪气他们是不是加人了云云。

  才不是加人了呢,完全是拜赐下的新机械所赐。

  这机械好用是真的好用,速度快针脚稳,还不费力不费眼睛,往日一天的活现在一个时辰就能清干净,怎能不让管事的爽歪歪。

  不过这东西还是有些缺点,比如容易断线、断针,维修和替换虽然简单,但也着实有些耽误,在工部派人来问使用感受的时候,尚衣房的管事就将这个用后感交了上去,顺便搓着手问能不能多给他们来一台这织布机?再多一台,他们的效率或许可以逼死隔壁老伙计。

  再多一台?您想桃子呢。

  这东西现在全大明也不过五台,一台给马皇后了,应天府和凤阳府的尚衣房各送了一台,剩下的一台在工部人手里当做模板改造升级,哪里匀得出来更多。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机械量产着实不太容易。

  里头用来完成缝纫功能的是一个圆弧状绕线机扩,每次针头下压的时候会由它带着线走上一个圆圈,然后和走暗线的另一根线接上,如此一个闭合之后,便是一个扣。

  但这个机扩的大小十分难琢磨,几乎每台机械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些误差,或是木料膨胀不同,或是为传动的牛筋韧性不一,加上这机扩还不能有任何锐口,其切面的光滑程度必须要保证能勾住丝线还不让其断裂的程度,这些因素都决定了这样的产品根本无法量产,匠人只能一台台□□一台台试验。

  但令工部人员头大的是,如果仅仅是尚衣房催促,他们还有足够的底气喊一句:“你们知道这玩意有多难吗?”,但遇上皇太子催促,他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除了红着眼睛继续打磨外,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谁让这玩意都不是工部发明的,被人弯道超车如果都追不上人家手摩出来的原产品,那他们也别在工部混了。

  是的,这个叫做“缝纫机”的产品最早完全是被一个民间匠人一下一下敲出来的,就在太子殿下发了悬赏之后。

  早期,这个产品的雏形其实是手压式的缝纫机,只要像订书机一样向下一按一提,就能缝一针,做出这一产品的工匠完全是为了满足其得了青光眼视力下降的夫人缝衣的乐趣。但为了拿走太子殿下补充的“能够使用脚为动力就有更多赏赐”的奖励,此人又将其改造了一下,成为了大明乃至世界上第一台缝纫机的原型。

  原理其实是一样的,无非就是改了个动力来源、提高了点工速度,就这么个改建,此人直接领走了一堆的黄金,太子殿下还特地派人照顾和保护他们,避免有被财富吸引来的亡命之徒伤害他们。

  这匠人手的这一台也正是之前没提到的五台中的一台,它现在被放在了地坛的存储室内,准备在来年春秋大祭的时候,以纺织业主力军的身份登场祭告神明,可见其受重视度。

  当然,比起那一台简陋的原造型,如今经过工部打磨改建之后的新版缝纫机无是美观还是可造性都上升了好几个台阶,但这还没有满足太子殿下的要求,因为这台新式针线的损耗率着实有些大。

  对此,匠人也很无奈,寻常的铁针其实损耗率也不小,但是要将一根针用到折断或是弯折可能需要千万次的使用,放到人身上那可能要一两年,但是对于机械动力的缝纫机来说,这也不过是几日的劳动量,原本几年的折损率放到几日,自然显得快,但这并不是不能理解。

  “这不是理由。”太子殿下却摆了摆手,“在使用过程中,这样的耗材消耗太大了,这种程度绝不是寻常民众可以接手的,要么改进入针的方式,降低对针的消耗,要么改进针具的冶炼技术,提高它的硬度,这些你自己看着办,总之,这种几日一折是决不允许的,起码要用到七日以上。”

  工部侍郎的嘴都长大了,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吐槽搞个缝纫机械居然要从改造针入手,还是该惊诧于太子殿下居然要将这机械放到民众家中了。

  诚然,这台机械并没有使用特别昂贵的材料,但是里头使用了大量的齿轮和链条,这些都是人一下下敲出来的,人工成本不可谓不大,如果开售的话,这么一台起码得等同于一两金子吧?

  这老百姓能买得起?

  木白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示意这位侍郎坐下说话,随后他一开口,就让这可怜的侍郎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现在这个造价民众肯定买不起,所以还得你们想办法压低成本和售价。”

  “不要求你一步到位,起码首先,布庄、裁缝铺子、布料相关的行业都得先能买得起。”木白举起了两根手指,对着这个可怜蛋说:“两年内,将它的成本降到这一程度,不难吧?”

  不,不难,怎么会不难?就在侍郎距离口吐白沫还有一步之遥时,太子殿下在他面前蹲下身,语带蛊惑:“爱卿,你可知你在做一件什么事?”

  “下,下官不知。”侍郎抖若筛糠,只觉回去后没法和上峰交差,简直像辞职。

  木白拖住下巴,低声道:“你可看见了尚衣房如今的模样?有了这一机械,裁衣缝衣都不再是耗时耗力的麻烦事,民间有越多的缝纫机,就会有越多的对布料的需求。”

  “对布料的需求越大,对织布机的要求就越高,在需求之下,一定会出现一个如同黄道婆一般改良织布机的人。”

  “织布的效率提高了,那么对于丝线的需求也会增高,如此,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改善缫丝技术。”

  “而缫丝技术改变了,就会提高对原材料的需求,如此不久,要么有人改良养蚕技术,要么有人寻到更好的织布材料。爱卿,你看,你改的不是这一台织布机……”青年的手指在空中移动,将一整个产业链在虚空之中一一点了出来,末了含笑道:“你改良的是这整个未来。”

  工部侍郎,工部侍郎顿时热血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你看这个大饼,它又大又圆……

  产业链由上而下是最好的模式,需求才是工业进步的根本。

第168章

  当沾着朱色的毛笔将画纸上最后一朵梅花瓣点上,这幅《九九消寒图》完成的同时,也意味着一年春好时的到来。

  在这个时代,夏冬都是一道生死坎,这两个季节是天灾人祸的高发期,尤其是冬季,比起夏日那些轰轰烈烈的大灾和大难,冬日的死亡来得更加寂静,无论南北,每年冬天都会有人在开春后发现自己的邻居在安静的冬日被夺走了性命

  大明王朝使用的历法和节气是《大统历》,在洪武十七年重修的历法根据的是设立在大名都城应天府的紫金山天象观测点,因此全国的历法使用的都是南方时。

  所以,当位于江南地区的应天府炸响第一声春雷的时候,边塞的大部分地区还在银装素裹之中。

  但在这一日,无论是已经换下冬装的南方人,还是依旧顶风冒雪的北方人,都有志一同得遥遥冲着天空举起了酒杯,共同庆祝春好时节的到来。

  接下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居民走出房门,走入日光下,当官府的衙役照例登门统计人数,他们惊奇的发现除了极少数的极端情况,他们身边的人居然没有减员!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置信,他们已经很习惯在一个冬天之后接到亲友的讣告了,但今年……来往的驿站也好,贩夫也罢,谁都没有带来那用着素色绢布包裹的不详之书。

  “这,这定是仰赖圣上恩德!”一些淳朴的百姓思及此已是泪盈于颊,纷纷就地磕头,面朝应天府的方向叩拜。

  虽然在上头的贵人们看来,他们这些没读过书的老百姓多半是愚钝的化名词,但是这些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人最能感觉到社会的变化。

  而在这个冬天,他们猫了一个扎扎实实,又温暖又舒适的冬天。

  有衣服穿、能吃饱肚子、有取暖的燃料,只要没有遇到被雪压塌房子这样的倒霉事,用老一辈的话来说,那真是睁开眼睛开始就没过过那么太平的一个冬天。

  社会中下层的民众是这个社会中最脆弱的存在,好的政策不一定能庇佑到他们,但糟糕的政策一定是他们第一个遭殃,换句话来说,要能让老百姓感觉自己的生活是真正变好了,那也意味着这些政策的完善度已经达到了八成以上。

  要达到这点并不容易,这一个安稳的冬天,是用大明朝从一品大员到无品小吏几乎是全部的心力换来的。

  这一点,就连朝中的臣子们都有些微词,他们认为太子殿下在这方面未免放了太多的心神,坦白说如今的冬天比之以往已经不知道好过多少了。

  在各处堤坝先后使用了那种叫做“沥青”的材料进行加固后,今岁夏日,大明虽仍有小灾小难,但完全没发生往年大决堤情况。

  对于民众而言,没有发生这种大天灾就是万幸,大明如今的粮税并不高,没意外的话大部分人都能过个富足年,于朝廷而言,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与其将眼睛放在这方面,不如看一看最近看着藩王们陆续出航边塞少人镇守而蠢蠢欲动的残元?讨论下是不是限制藩王出海次数,或者是出海人次,再研究一下长此以往可能存在的危害性和潜在威胁?

  如果太子殿下不爱听这个,那大家商讨一下该给那些随着船只摸到大明来的海外番邦什么待遇也是可以的,总之,没必要在大家已经“尽人事”的事件上多费功夫。

  在大明的第二个中枢心脏,也就是东宫所在的春和宫文华殿内,前来汇报的臣子们用比较含蓄的话语表达了如上这番劝谏。

  当时木白就笑了,五官已经长开的青年面容俊秀,遗传自父亲温柔清朗的眼眸和来自母亲利落干脆的上挑眉在他面上完美得融为了一体,显得少年一笑起来,就格外明朗。

  在大部分朝臣眼中,他们的太子殿下无疑是十分合格的储君。

  虽然年少时的举动在人们眼中留下了几分他不靠谱的印象,但考虑到当年还是太孙的这位殿下是在还是可以被原谅年轻气盛的年岁做出这些事,自然不算扣分项目。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位殿下是跑出去参加科举,又不是出去玩耍,对于读书人来说,这位凭着自己的能力考入了学子们最神圣的殿堂的太子殿下也是一种皇室对于科举重要性的表态。

  科举不重要的话,太孙殿下也完全没必要特地去参加是不是,无论在哪里,实力都是重要的敲门砖,加上这几年朱标给儿子请了不少儒师,每逢皇子讲学的时候,太子殿下的表现也都是众生无法挑剔的优秀,小小年纪接触朝政之时更是谦虚谨慎,虽然有一些偏于工计的小爱好,但也算瑕不掩瑜。

  除了有部分臣子认为他不够强势,辜负了身上来自外祖的血统外,臣子们对于大明的第三代还是十分看好的。

  而就在这一刻,当这个青年缓缓放下撑住下颚的手,当他上挑了眉峰,当他收敛了唇角的笑意,冰冷得看着他们时,这些来到春和宫劝谏的臣子们猛然间发现,这位皇太子殿下表情和气势和他的祖父竟是一模一样。

  “我本布衣,”青年缓缓自座位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而他的每一步,皆气若飞鸿,令这些臣子不由自主得后退,“曾祖父因饥饿而亡,祖母因饥饿而亡,叔伯婶婶或是死在战乱里,或是死在了饥饿之中,只留下祖父一人,茕茕孑立,不得不入佛门求生。”

  他说的这段朱家发家史天下可谓人尽皆知,洪武帝从不曾美化过自己的出生,即便在他登基后曾有臣子拿着“自古以来”的常规行为模式,劝他寻一个朱姓名人挂靠上以为自己的家世增添光彩,也被他直接否决了。

  从他第一次成为北伐的主要力量写下讨伐檄文的那天开始,朱元璋几乎是无时无刻都要向天下万民重申自己的出身,“予本淮右布衣”更是他每每推心置腹时的口头禅。

  他没有高贵的血缘,没有英勇的祖先,没有那“赵氏孤儿”般悲惨的出生,他就是华夏大地所孕育出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被连年灾祸逼得不得不遁入空门,舍弃子孙后代和姓名以求口饭吃的可怜人,是个在街头摇尾乞怜求一条活路的乞讨者,是个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大头兵。

  朱元璋从不美化自己的过去,他甚至以自己过去的每份苦痛和低微为傲,因为正是那些没有将他击垮的苦痛,才养出了大明的洪武大帝。

  朱元璋如此,朱家人也是如此。

  无论是当今建文帝朱标,还是木白的叔叔们,都不会避讳自家的出身。

  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洪武帝当得英雄二字,既是英雄,出身贫寒又有如何。

  “祖父因天下乱为众人所推,为逐胡虏,为除□□,为使民得其安神之所而起兵,大明的立国之本,便是那些你所说的已经仁至义尽的天下黎民。”

  “孤很想知道,你所谓的仁至义尽是怎么个仁至义尽法。”

  “何以为仁?彼此痛痒相省者谓之仁,何为义?义者,道义也,你们可还记得为官的道义何在?为了钱?为了权?还是为了祖坟上的那缕青烟?”

  青年的每一步,都踩得稳极了,像是踏碎了地上块块青石,也像是踏碎了这些臣子心中的丑陋,他步步前逼,这些臣子们退无可退,也不敢再退,只得隔着一丈远,却只能诺诺躬身,不言不语。

  木白的视线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片刻后露出了一抹冷笑,“诸君都是大明新取的进士,可还记得每一次择官时试都有一题‘为何为官’?又可知为何每次在评定之时自评之处,都会有这个问题?”

  他抬起手,接过了一叠以牛皮纸作为封面的纸张,随后向前一递:“这是你们自进士科至今所有的答卷,都看看自己写过什么。”

  众臣子们在心中倒抽一口气,顿知情况不妙,虽然如今每个臣子都有一册档案放在户部,但就他们发出谏言到太子如今发作也不过片刻之间,这点时间绝不可能让太子派人去户部拿自己的档案。

  而现在东西在这儿,自是太子早已有了准备,是早有预谋还是借题发挥?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大事不妙的预兆。

  众臣子心如擂鼓,但面上丝毫不显,他们纷纷恭敬接过内官递来的属于自己的名册,在太子冰冷的目光下一一展开。

  这种官员的名册从他们步入官场开始便有了登记,虽然与本人息息相关,但阁藏于户部,是以纵然堂中官员基本都是三品朝上,除了在户部当过差的,也没人见过这官员名册是个什么模样。

  但能够在今日这番场景满足好奇心,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臣子们内心纷纷哀叹,然后抖着手展开了自己的名册。

  第一页为出身籍贯,身家背景,这些都是赴考之时填报的内容,时间过于久远堂中不少人已经都要忘却那些记忆了,如今一打开,不由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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