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150章

  这些人中有不少这一页都有大片空白,或是只有寥寥几字,那是他们的出生,确实在那时乏善可闻,但思及现在的身家情况……几人嘴角不由微微上扬,带着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骄傲,他们打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便是他们科考时的题目了。

  大名的科考为了避免舞弊,答卷一律誊抄糊名,而他们手上拿着的则是亲笔所书的原版。

  明初的考生才能良莠不齐,这些答卷上的字迹就连他们现在都有些看不过去,明明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众人都生出了几分“我过去好青涩”的感叹,在太子殿下的紧迫目光下,他们又翻过了一页,第三页便是他们在择官时面对的那一道题了。

  这一题是木白回家之后建议增加的,因此这儿也有人没有这一题,但他们对此题并不陌生,大明每隔几年就会派人进行官员的政绩考核,其中有自查也有他查,而自查之中这一题是必答题,因此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多多少少都有自己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官运越是亨通者,回答过的这一题便越多。

  在看到自己当年青涩的笔迹时,朝臣们都沉默了。

  他们有些恍惚得看着纸上的文字,那上面端的是意气奋发,端的是无所畏惧,满满都是阔步向前的豪爽。

  那是在他们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留下的痕迹,那时他们得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肯定,那时他们挥别了过去,踌躇满志迎向新的未来,那时他们……满心满眼写的都是将苦读多年的圣人学说学以致用,他们豪情无限,挥斥方遒,觉得依靠自己可以改变这广阔世界,可以达到自己的理想。

  而当他们翻过一页又一页,这每一页预兆着他们又往上头走了一步,也是他们攀行的脚步,每一页的字迹都在变好,从朴素染上了圆滑,他们用的墨碇也在变好,从最早干涩的油烟墨到了后来的松香墨,遣词用具更是进步神速,如今的文字相比过去可谓野草与繁花。

  是的,这无一不是证明他们从一个穷学生到了更高的位置,他们有了更多的钱财、更高的地位,他们可以购买上好的墨碇,可以拜访名师或是采购名家书帖,自己也从划拉着树枝写字,到了一幅手书价值千金的地位。

  但他们的理想,从何时开始,从长长的一串变成了如今短短的一行?

  他们的愿望,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铜臭、如此市侩、如此俗不可耐?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变成了他们还在念书之时,那最唾弃的样子?

  一滴,两滴,泪水盈满了眼眶,随后落下,打在了自己那散发着腐臭墨香的字迹上,这一刻,堂中众人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扒下了所有的衣裳,在光天化日亮光堂堂之下裸奔般,羞耻无比。

  “诸君,最好的老师永远都是自己。”许是不忍于这些朝中士大夫如今狼狈羞愧的模样,太子殿下冰冷的嗓音在此刻也柔软了几分,说出的话却如刀子一般捅向了这些人的心窝:“诸位有多久没有看看自己了?”

  “孤曾听闻,仁之极,则全人类情义利患之于我身,人若苦,若电之相震、火之相焚,诸君,你们的仁和义,不过如此啊。”

  众臣撼然,几人不由羞愧掩面,呐呐不敢言。

第169章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在那群眼圈红红的朝臣离开春和宫三个时辰之后,关于那一日的传闻就在京官圈子里传开了,虽然宫闱之事是保密的重中之重,但按照规定,皇宫之中除非是陛下特许,所有人无论大小长幼,都是一视同仁得步行出宫,而且非大雨者不可打伞,当然,也不可能掩面。

  所以当这群文官们一个个红着眼圈走出皇宫的时候,那狼狈模样可都被沿途人士看在眼里。

  不过这些去劝谏太子殿下的臣子嘴十分硬,无论旁观者怎么关心怎么探听都不愿意说出是何原因,问急了就唉声叹气,朝臣之间不由议论纷纷,流言满天飞。

  #惊!他们拜见太子后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太子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两朝老臣泪眼汪汪#

  这一刻,明明是初春,那些没有参与谏言活动的朝臣们全都成了田里的猹,看着那还没成熟的瓜满是垂涎。

  这些猹里有一只因为身份特殊而格外显眼,因此吸引了木白的注意。

  那就是木白的老父亲,大明如今的掌舵人,朱标。

  当突然被老父亲召见时,被放养许久的木白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脚步匆匆得去了,等到了武英殿,父子两把话一说,太子殿下立刻露出了黑人问号脸。

  您叫我来就这事?就这?他辛辛苦苦穿过中轴线,脑子里都做好了各种腹稿,无论是北元打过来了、云南、吐蕃反叛了、倭国又搞事了还是海上新建交的贸易伙伴被撬了墙角、棉花贸易可能断供,甚至都相对应得想要了一二三的处理方案。

  结果老父亲就是来问他为什么那些臣子红了眼圈???

  爹,你看到别人红了眼圈,那你看到你儿子的黑眼圈了吗?那么大那么醒目的黑眼圈就在脸上啊!木白的眼神渐渐哀怨,就来朱标要扛不住儿子那小眼神,想要说几句话安抚的时候,忽然发现儿子的小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朱标顺着儿子的目光看了过去,顿时暗叫一声糟糕。

  木白视线所在的,是奏折的存放处,整整齐齐两叠,一叠是已经批阅完成的,还有一叠是还没有看的。

  没看的那部分里头插着各色彩纸,那是标志出事重缓急的信号,但问题就在于那些小彩纸是他标的,更重要的是,同样是代办奏折,他那边的足足是老父亲这边的三倍有余!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被老爹压榨劳!动!力!了!

  木白顿时出离愤怒了。

  朱标干咳一声,眼神微微漂移,有点心虚。

  大明的朝政如今一分为二,和洪武帝还在位的时候一样,大事皇帝管,小事太子管。

  在太子殿下及冠之后,朱标更是彻底放手,除了国家大方向和避无可避的祭祀、朝见等礼仪行动,将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了儿子,还美其名曰“此子类父”。

  但天地良心,朱标二十岁的时候他的老父亲正是精力最盛之时,而且当时国内事物也不像如今烦乱纷杂,他虽然也要干活,但事情和如今的确不能比。

  但那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想着想着,朱标就理直气壮了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揉揉儿子的毛脑袋,却遗憾发现戴上发冠的脑袋上没有他可下手之处,对上儿子那阴恻恻的小眼神,朱标十分淡定地说:“儿啊,能者多劳啊。”

  木白嘴角抽呀抽,最后实在忍不住得翻了个白眼,只觉全身都有些无力。

  做太子前的木白以为这个工作要面临不间断的暗杀和权斗,做了太子后……笑死,这个社畜职位根本没人想要。

  小心眼的木小白还暗戳戳怀疑皇祖父将小幼崽聚在宫里的真实目的,以前觉得是为了联络感情,现在他怀疑是为了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种下对太子之位的可怕阴影。

  这阴影有多可怕?

  这么说吧,太子的办公室文华殿的门槛都要比帝皇武英殿的要矮上好几寸,尤其是门槛上方,都被匆匆来回的臣子们踢出小凹痕了。

  从这点来说,木白也是真的很佩服老朱家的心大。他也读了不少史书,在别的大部分朝代,太子的成长对于帝皇而言是极其复杂的心绪。

  一方面他们欣喜于血脉骨肉的成长,一方面随着孩子渐渐揽权,随着越来越多臣子将目光放到孩子身上,他们又难免心生被淘汰的危机感,有了危机,自然生出忌惮。

  父子相残,血脉相噬,也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但时间的轮辙刻到大明这儿,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在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搞中、央、集、权、这种事,压根就不是人能干的。

  鬼知道这意味着多大的工作量,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就有三十多个,六部督察院、藩王、土官、耆老,有权利给皇帝上书的人林林总总有大几百人,几百封的上书光看就要看上好一会,更别提还要一一写下批语和参考意见。

  以上还是在国家还在正常运行状态,但众所周知,华夏大地从不缺少大灾小难以及各种意外,一旦发生这些小意外,就意味着一场猛烈的加班。

  其实这些活原本是丞相的事,偏偏洪武帝废除了丞相一职,言明不许后世再复,这更是要了卿命。

  洪武帝是多能肝的一个人,全球皇帝的勤政程度加起来他都能排前三,就这样到了后期不也尝试了各种分活之法,只不过那些基本都失败了,于是洪武帝就拿出了绝招——没有丞相,就把儿子当丞相来用。

  之前的受害者是朱标,现在是木白。

  或许是儿子太好用,或许是发妻差点病故带来的刺激,肝帝洪武帝在其春秋鼎盛之际决定退休,过起了快乐的退休生活。

  而他爹,当年那么大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爹,做了皇帝之后居然也开始想着偷懒了,木白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奉天殿的风水有点问题,或者是沾上了“谁坐谁变懒”的诅咒。

  眼看着儿子的眼神越来越微妙,朱标轻咳一声,重新吸引了儿子的注意力后,使人拿出了一个红匣,他将小木盒推出,示意儿子打开看看。

  气得连头发丝都炸开来的木白阴恻恻得看了眼老爹,接过老爹塞到手心里的匣子后毫不犹豫就将其打开,动作甚至还有些小粗暴,显然怒气未消。

  但就在打开小盖子后的那一瞬间,他周身萦绕的怒气被浇灭了大半,青年有些讶异得眨了眨眼睛,捏起了里头被固定在锦缎之中的一根银针。

  “这是……?”似乎是意识到了其背后的含义,木白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这是工坊锻出的新针?”

  此前,民间一工匠献上一缝衣利器,可通过腿部踩踏的动作为缝针下落提供动力。

  这一器械在缝纫上可以为使用者节省近八成的劳动力和劳动时间,而且只要掌握了工作节奏,出来的针脚之缜密,绝不亚于一个技能良好的绣娘。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布、线足够,那么如今市场上的布制品、皮革成品的产量可以翻上八倍。同时,充裕的物产也势必会引得成品服装的价格下降,只要能维持住这样的产量,不用多久,大明市场上的服装就不再会是什么一年才能买上一次的奢侈品。

  当然,前提是真的能有这个效果。

  但事实上如今大明现有的供应能力是无法达到这个效果。

  不说布、线,就说缝纫机最重要的针就做不到。

  别小看这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就像那句俗语“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样,如今市面上大部分的针具都是铁制品,而且制造方法就是单纯的敲打成型。

  而使用这种方法锻造出来的绣花针本质上就是含碳量稍微低一点的生铁,平日里姑娘家用用也就罢了,放到如今这种由机械带动、大规模、长时间、高频词的穿刺的需求,它根本无法满足。

  针头摩钝还是小事,直接折断都曾经发生过,而停下换针更是成为了整个过程中最耗时的环节。

  尽管换下来的针头都会送回去再利用,也不算浪费,但木白在东西第一次被使用的时候就下令让工部想办法改进制针之法了。

  ——如今大明都能完成在炮膛里画膛线的成就了,还搞不定一根针是在开玩笑嘛?但这根针还真的难倒了大半个工坊。

  如今大明使用的针线基本都是民间工坊中产出,各家有不同的方法,但基本上都是通过将铁条从小孔中抽出,先做成铁线,然后再加工的方法完成粗加工的。

  为了增加锐度和韧性,铁针有了基本雏形之后就会放到锅子里,随后倒入各家不同的催化剂,然后将各种材料放在火上反复翻炒,等差不多了再进行淬火,如此便可得到成品。

  这种制造方法是不是很像是炒菜?是的,其实它就是汉朝发明的炒钢法。但炒钢法说是炒钢,其实成品还是铁,而用铁显然已经无法满足缝纫机的需求,只能使用钢材。

  大明如今的冶炼方法已经能制造出质量比较低下的钢材了,但问题在于,这种钢材很难加工,它的硬度放在这里,要将这种原材料摩成针几乎是办不到的。

  “所以呢?”木白拿出这根正式的针,戳戳又折折,这次为了避免上次沥青的惨剧,木白的动作非常小心,而这根针也格外争气,在木白的蹂躏下坚挺得撑住了,依然在他指尖寒光闪闪,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凶凶的:“这个是怎么做的?”

  “它不是打造的,是铸造的,以良铁铸造。”朱标含笑道。

  “哦……是铸造……”木白顿了顿,表情都有了片刻的空白,他情不自禁惊讶得抬起头,就见朱标含笑点头:“太子没听错,他们做到了,自北方采买的煤和铁质量极优,加之匠坊新造的炉子效果颇佳,他们终是将铁练成了铁水,如此添加辅料炼制更为方便,且钢水质量极优,还能进行铸造。”

  木白一时之间有些语塞,好半响之后终是露出了微笑,轻声道:“那真是太好了。”

  是的,真是太好了。

  华夏这片土地不缺资源,但本土的铁矿石质量均是不佳,杂质颇多,加上铁的熔点在一千五百多度,这个温度已经到了火焰操控的极限,即便是将燃料从柴、炭转为了煤,以如今的技术也无法让温度上升至此。

  所以此前所有的炼铁技术采用的都是撒入各种添加剂,让铁的溶度下降到一千度左右,或者是干脆只是浆化就进行打造,像铜器那样铸造一块纯铁在此之前是绝对做不到的。

  但这种增加添加剂的方法说是饮鸩止渴也不为过,因为它和炼钢之路是相悖的。炼钢的目的本质上就是将铁里面的各种元素提走,控制其含碳量,现在为了降低熔点增加添加剂,到时候又要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剔除掉,这不是白费力气嘛?

  匠人们当然知道其中弊病,大明初年的炼钢技术自宋至今已经有两百年没有改进了,他们也很着急。但是之前确实没办法,能用的手段、能做的尝试他们都试过了,可技术确实达不到,

  但如今,因为大量外邦原材料进入大明,工匠们又有了尝试的空间和热情,加之外邦的工匠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东西方的技术碰撞之后他们就给了木白一个大惊喜。

  如果能够采用铸造的手段,那就意味着这种硬度更高的针可以大批量生产,当然,现在这反而是次要的了。

  如果能以铁液铸造的话,那就意味着大明的火器可以批量生产,而且膛线也完全可以实现在模具上预刻,那生产速度得提高多少啊。

  照这个速度,大明要完成全军火器配备或许也不是不可能,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还真是有点小激动啊。

  但木白还没有畅想多久,就被朱标一句话给拉了回来:“儿子,咱们没那么多钱让全军都配上火器的。”

  ……好吧,这的确是个问题。

  这些优质的煤炭和铁矿石都是从北边的女真人手里买来的,价格和产量都很不稳定,如果不能开更多的货源,那么大明就等于将主动权和议价权交了一半出去。

  但是找货源就得开拓商机,开拓商机就得出海,出海就得花钱造船。木白情不自禁两眼放空,一点一点将这个等式画了下去,最后的结果还是钱。

  要想办法赚更多的钱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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