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虽不会被套话,却也觉得和这种人讲话是很费脑子、很麻烦的一件事。
他想起自己在江南时,曾对花满楼说自己觉得张平野比起陈绝音来还不错,现在他只恨不得飞回去打自己一拳,让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陈绝音的好处才是。
不爱说话的人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而张平野这种人,除了沈百终以外,没人治得了的,他虽对宗也白和霍香都很尊敬,也只不过是因为沈百终尊敬他们罢了。
想到这里,陆小凤又觉得该离他远些。
还没到屋子,陆小凤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我简直瞎了眼!我就不该,我不该,二十年来我竟然……”
难道黄鲁直已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了么?
陆小凤有点满意,因为他觉得黄鲁直并不是个坏人,只不过有些迂腐,喜欢讲究错误的江湖道义,只要他还能明白自己的不对,就还很有救。
推开门,他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黄鲁直。
黄鲁直还穿着昨天那一套夜行衣,神色呆滞,眼睛虽布满血丝,目光却仍不停的在手里的纸张上游移,地上掉了一大堆的东西,他却好像都没有看到,仅仅一夜,黄鲁直就如同老了十岁一般,这位江湖老前辈的腰杆子似乎都不如昨日那般直了。
他是不是已被愧疚压弯了腰?
他是不是终于懂得了那些女孩子的痛苦?
陆小凤随意一瞟,竟看到墙上凹下一小块去,再一瞟,又看到了黄鲁直头上干涸的血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黄鲁直竟会真的去撞墙。
黄鲁直听到开门声,终于抬头看了一眼,他一看到陆小凤,就发疯一样的冲了过来,“我,我已和那个人恩断义绝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不对,我还是该见他的,我要亲手替天行道才对!”
陆小凤道,“那么你总该先告诉我们神水宫怎么去。”
黄鲁直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抛了出来,“神水宫附近有一个菩提庵,那里有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尼姑,她虽又聋又哑又瞎,但你只要把自己为何要去神水宫的原因告诉她,这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陆小凤皱眉道,“她一定会带我去么?”
黄鲁直摇摇头,“不,她若是同意,就会给你喝一杯茶,喝下茶你就会睡过去,再醒来时你就会出现在神水宫的地道里。”
“她要是不同意呢?”陆小凤又问。
“那么她就不会理你!”
陆小凤不说话了。
不理人岂不就是最绝的办法?这位老尼姑已有七八十岁,难道你还能绑了人家去问话不成?更何况这就好像你要到人家家里去,人家不愿意,你就发疯非要去,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没有道理的。
“好。”陆小凤突然道,“黄老前辈,你就等在这里吧,雄娘子我们一定会带回来的。”
黄鲁直握紧手里的剑,瞪眼道,“我也要去!我要亲手杀了他!”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不仅是一个淫贼,还是一个小偷,而且偷的东西很重要,重要到需要好好审个七八天。”
“这事情难道不是很清楚么?”黄鲁直道,“就是水母阴姬叫他偷的呀!”
陆小凤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该搞清楚水母阴姬为什么需要这份剑谱。”
“这……”
“你实在该照照镜子的。”陆小凤拍拍黄鲁直的肩膀,“你也该去睡一觉,等你醒过来,就可以去想办法赎罪。至于这件事,已不是简单的江湖事,你为什么不把它交给朝廷呢?”
黄鲁直缓缓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些女孩子……我该去看看她们的家人,该去把她们从那种地方赎出来,我还该带她们见见雄娘子的处决现场……”
“这就对了!”
陆小凤为黄鲁直阖上门,轻轻地走了出来。
张平野自陆小凤进去,就一直靠在门外,一动不动。
见到陆小凤出来,他才好像活了过来,问道,“陆大侠现在要去哪里?”
陆小凤已决定和这个人说话,能用四个字就绝不用五个字,能用三个字,就绝不用四个字,于是他只冷冷道了一句,“怡情院。”
“怡情院?”张平野想了想,“这莫非是一家……”
“没错。”
“那么陆大侠为什么要去这种地方呢?”
“因为我高兴!”陆小凤一个翻身飞过围墙,稳稳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高兴,谁也管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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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情院里响着钱袋子的声音。
所谓钱袋子的声音,就是指数银票的声音和银子拍在桌上的声音——当然还有骰子声。
妓院里总是要有赌场的,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若是来这里,被姑娘哄得开心了,再喝点小酒,自然就会想赌一把。
赌一把就再也收不住。
陆小凤也喜欢赌,但他却是能收得住的,更何况他今天来这里,既不是为了赌,也不为了姑娘。
他为一个小老头。
又轻又薄的红色纱幔在空中荡来荡去,竹叶青的味道飘在空中,姑娘家用的香粉也有香味,和酒香混在一起并不让人讨厌,反而很有诱惑力。
陆小凤透过窗户看去,看到了一大片正在盛开的鲜花。
鲜花旁边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里游着一些漂亮的金鱼,湖面上浮着翠绿的荷叶。
这样的地方若是生意不好,还有什么地方会生意好呢?
长廊的尽头站了一个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陆小凤。
“你好。”陆小凤道。
“你好。”
陆小凤走了几步,“我想向你问一件事。”
“你问吧。”欧阳情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陆小凤,好像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江湖中人。
这当然是假的。
红鞋子的一员,公孙大娘的结拜姐妹,怎么会没有见过江湖人?
她已不知道亲手杀了多少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老头?”陆小凤问道,“一个头很大,说话总是很颠倒的小老头?”
欧阳情装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来,“他是不是姓龟?”
龟还是一个姓么?
陆小凤却点点头,“就是他!他常被人叫做龟孙子的!”
“他就在那个房间里。”
“多谢!”
欧阳情突然坐在了身后的高木台上,露出了裙下水红色的绣鞋,一双如春水般温柔的眼睛里似乎荡漾起了水波,动作似乎也变得说不出的柔媚,“我告诉你答案,你难道没有什么东西用来报答我?”
陆小凤本来抬脚就要走,听到这句话就停了下来,仔细打量着欧阳情。
他当然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得出欧阳情的意思。
陆小凤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少。他又不是什么金子银子,难道会人见人爱么?
就算是金银珠宝,也总有人不喜欢的。
欧阳情长得很漂亮,人也很温柔,喜欢她的人当然是不会少的,她凭什么要看上一个刚出现的男人?
她会不会和什么阴谋有关?
她会不会就是宫九的线人?雄娘子的密探?
陆小凤一点也不想有什么桃花运,所以他只是笑笑,“我今天走得匆忙,没有带银子,下次来这里我一定会点姑娘作陪。”
这句话就有一些伤人了,你来到一个妓院里,一位姑娘家帮了你的忙,还表达出爱慕,你却要说出她的身份,总归是不好的。
寻常人听了这句话一定会翻脸,欧阳情却还是笑,她不仅笑,还笑得很开心,甚至晃起了自己悬空的脚,“好呀,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陆小凤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所以立刻就转身走了。
真心想解决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一向比谁都认真,比谁都狠心,独孤九剑的事情牵扯不小,他绝不会让除了朋友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轻易靠近自己。
陆小凤还没打开门,龟孙老爷就自己冲了出来,他当然不是因为知道陆小凤来了才出门的,他出门是因为他身后有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拿着鸡毛掸子追他。
“你到底有没有钱?”老鸨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你这个王八蛋已经在这里住了有足足七个月!你莫非以为老娘我是吃素长大的不成?”
龟孙老爷本就不多的头发炸得如同鸡窝,身上的衣服也皱得像菜市场被人挑剩下的烂叶子,他一边躲一边跳,越跳越高,“啊呀,你急什么!总会有人来找我的!到时候一个问题五十两银子,大智大通分我一半,我不就又会富了么!”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这话,老鸨就更加生气,恨不得把手里的鸡毛掸子插在这个老头子脑袋上,“大智大通简直是瞎了眼才让你做他们的朋友!你别以为我是普通人,就不懂江湖事了,最近除了楚留香和陆小凤的案子,江湖上哪里还有什么大事?没有大事,谁会来找大智大通?”
龟孙老爷刚准备反驳,就终于看见了陆小凤,立马叫道,“你看!这个人一定是来找大智大通的!他就是还你钱的那个人!”
陆小凤不笑了。
“其实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陆小凤慢慢道,“我只是喝酒迷了路,想来这里清醒清醒的。”
龟孙老爷急忙拽住陆小凤的袖子,“你放屁!你要是喝酒,还会到这里来喝?陆小凤!你少装什么蒜头王八!”
陆小凤?他就是陆小凤?
老鸨举着鸡毛掸子怔住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喝酒?”陆小凤问道,“这里岂不就是让人喝酒的地方么?”
“你要在京城喝酒,不去北镇抚司喝,跑来这里喝什么!”龟孙老爷道,“我这次一定立刻带你去找大智大通,绝不耽误!”
陆小凤盯着他看。
龟孙老爷也盯着陆小凤看。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足足盯了好几分钟。
就在老鸨以为这两人在耍她的时候,一锭金子被抛进了她的怀里。
再一抬头,两个人就通通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把我当朋友的。”龟孙老爷被陆小凤提着跳下楼,顿时松了一口气,“那个老太婆实在凶得很。”
陆小凤手里提着一个人,仍然脸不红气不喘,看起来反而很悠闲,甚至风一样地掠过了长街。
“我知道你还是让着她的。”陆小凤笑道,“要不然以你的武功,总不至于被普通人欺负。”